012 不想恨你
畫眉本是勾起的嘴角在聽見這句話后驀地沉下,轉身將那盞茶擱在了桌上,便去與一旁的阿史那玉竹說笑。
「王妃騎術高超,真真叫我佩服呢。」
「你的騎術,差就差在一點上……」阿史那玉竹因邱昱奪馬而去的壞心情剛剛好起來一點,對畫眉笑笑,便聽見後頭人接了一句,「差就差在,沒有盡全力。」
盡不盡全力,只有阿史那玉竹和畫眉知道的一清二楚,此時驟然被不知名的人說出來,心中自然便多了一絲警惕。
阿史那玉竹驀然回過頭,沖著聲音傳出來的方向喝了一聲,「誰在那裡?」
畫眉則只是對著發出聲音的地方略略抬了眸,眼波婉轉,萬千心思皆籠含其中。一眼掃過去,便見邱昱正笑意藹藹的走過來,身後還跟著一個一襲紅衣的、仿若影子一般的人。
說是像影子,其實比邱昱還要奪目幾分。
狹長的鳳眸不需要怎麼笑便露出了淺淺的笑意,如釀了許久的醇酒,只許一個眼神,便可讓人沉醉其中。薄唇帶著幾分揶揄幾分促狹吐出那句話來,看似唐突,然而其中的提醒意味,卻讓阿史那玉竹和畫眉暗暗的心驚。
自以為那密林是沒有人經過的,是而才放心大膽的談了那一席推心置腹的話。
誰知道……竟全數被這人聽了去。
正暗自煩悶的時候,邱昱與那人已幾步走了過來,看似隨意的在兩人的對面坐下,那人已噙了一抹自矜的笑朝畫眉拱了拱手,「說笑而已,姑娘可萬萬不要生氣。」
「他是誰?」
阿史那玉竹不依不饒,見那人沒有回答她話的意思,便看向了邱昱。
邱昱摩挲著指尖新戴上的碧玉扳指,微微沉吟后,便沖著畫眉一笑道,「畫眉,你可還記得他?」
畫眉又沖著那人打量了一番,紅衣烈烈,如火如荼,白凈的面龐卻偏生有著天然而成的魅惑,鳳眸微眯,唇角輕勾,仿若業火之中綻到極致的紅蓮一般,一眼便可淪陷,足以傾倒天下眾生。
垂了眸淺淺一笑,眼角餘光卻撇著身後不遠處的醫仙詫異的神情,畫眉低聲道,「瞧著倒挺有眼緣的,不知是因為都穿著紅衣還是因為曾經見過,然我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他說他與你自幼指腹為婚。」邱昱神色淡然,看不出喜怒,然而卻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一直摩挲著碧玉扳指的指尖微微用力,足以泄露他所有不安的心緒。
「我可沒記得有人與我指腹為婚。」
畫眉詫異之下驚叫而出,隨即便看向了一旁的阿史那玉竹,疑問般的遞了眼風過去。
阿史那玉竹會意,冷笑一聲道,「容錦,你也不看看你是個什麼身份,也配求尚王爺的側妃?」
側妃?
阿史那玉竹性子爽利,棋苑中眾人早已看出邱昱對這個戰俘不一般,然而王爺沒發話,他們也不敢揣測些什麼,只是不說側妃,收了做個妾還是應該的。不想,王妃今日快人快語,一句話便點破了邱昱隱藏的心事。
抱春、入夏、挽秋聽見,紛紛對著邱昱行禮,恭喜邱昱喜得佳人,吟冬愣了愣,似是無助的掃過醫仙和葯童,便也跟著俯身行了禮。
醫仙怔了怔,待到眾人都又站起了身,方才帶著葯童朝邱昱走過去。
「恭喜王爺。」
清冷的聲音,如同初冬結了薄冰的湖水,胸腔中似是有什麼順著那微薄而脆弱的紋路一點點裂開,然而此刻,他卻什麼也不能表現出來,只能小心而妥帖的收拾好他所有的心情,沖著邱昱行禮,方才不會害了自己,也害了她。
如歌,這,真的是你自己的選擇么?
身後的葯童跟著醫仙,早已按捺不住的攥緊了手,與畫眉擦肩而過的一瞬,壓低了聲音惡狠狠道,「我知道你都想起來了,主子為了你都甘心這樣,你可真是個惡毒的女人。」
邱昱微微一怔,便矜傲的接受了眾人的恭賀,隨即偏了頭笑著去看容錦,「你恐怕是認錯人了,這是我的側妃,畫眉。」
夜色就在一片歡喜中籠罩了下來,邱昱在前廳宴請賓客,也是解釋自己為何一直遲遲不發消息出來的緣由。
身子太弱了……這個念頭一閃,邱昱腦中便浮現出對面著那一車刑具的時候,女子微微有些哀嘆而懊惱的眼神,那樣單純到了極致的眼神,即便是騙自己,他也不願相信那是裝出來的。
隨即又想起鈍刀割上那細如骨瓷的皮肉,空氣中皆是血腥,一絲絲的蔓開,蔓入到他的心底。
推杯換盞中,失落者有之,得意者有之,笑裡藏刀以待後事者,亦是有之。
醫仙今日高興的厲害,因了他身份特殊,故而被邱昱安排到了與自己一席的桌上,本就是一桌的好酒,再加上不斷的有人去敬酒,他作為這一桌的人,也隨著喝了不少。
「主子,您又喝這麼多。」
侍立在醫仙身後的葯童有些隱隱的擔憂,趁著邱昱去別桌回酒的時候,壓低了聲音道。
醫仙不回答,卻又自顧自的斟滿了一杯一飲而盡,對著如同籠了冰層的月色笑了笑,聲音輕的似乎是說給自己聽,「是啊,我又喝了這麼多。」
記憶中,已有多少次沒這樣喝過了?
年年隨著昭和帝的宮宴,每一個人都擦亮了眼睛等著抓他的把柄,他雖也喝,卻常常事先服了葛根粉,有必要的話,每每喝的酒也都是偷天換日後的白水,即便是有了醉意,也都是為了蒙蔽眾人而裝出來的。
最後認識了她,每次與她對飲都懷了一份旖旎的心思,企圖將她灌醉,卻在聽見她說的千杯不醉后,愈發的謹慎。
千杯不醉,那第一千零一杯醉了怎麼辦?除了那份心思,便是萌生了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憐護之意,身為一個弱女子,即便她有著過人的才智與膽識,酒桌上醉了,終歸不是好事。
於是,便也一次次的強迫著自己,不能喝醉,也是存了一絲保護她的意思。
儘管她從來都不需要。
「主子。」葯童終於看不下去了,沖著回過了酒折回來的邱昱道,「王爺,我主子醉了,我扶他下去歇歇。」
大約是因為心情好,連帶著月色也跟著皎潔而明媚了起來,邱昱借著月色看了看醫仙,白衣如水,不知是月色襯出了他的不染纖塵,還是他的白衣映著明月一同的無瑕了起來,於是分外高興的揮揮手道,「去吧。」
葯童剛來棋苑沒幾天,而且大部分時間都在荷花亭與醫仙研究藥方,此刻醫仙沉沉的伏在自己肩頭帶了半醉的意思,便也不好喚醒了去問,偏生此刻幾乎所有的人都圍到了前廳,沒人可問,葯童轉了幾圈,在發現自己第三次轉到會芳園的時候,就悲哀的意識到自己迷路了。
現此時,也只有會芳園還亮著一盞燈。
與前廳那燈火交映來比,實在是孤零零的,平添了幾分哀怨的意思。
葯童想了想,扶好了醫仙咬咬牙朝著半開的窗子走過去,果然瞧見那女子仰首看著空中的月,葯童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皎皎如玉盤,方才想起,這是十五了。
自月末到月初又逢月中,時間快的就如同指尖的流沙,握不住,卻潺潺而去。
「荷花亭朝那邊走?」由於對畫眉今日的態度十分的不高興,葯童也懶得扯出一向裝慣了的笑臉,只是冷著臉看向那人。
忽然卻覺得肩頭動了動,偏過頭才發覺醫仙又站直了身,檀香與酒香混雜盡數蔓延在了這凄清的月色里,就連那葯童也不由的皺了皺眉,「主子。」
「我和她,有話要說。」
簡單的下了命令,向來動作極快的葯童便一閃身閃出了兩人交心的範圍。
沒了葯童的恬噪,四周一下便安靜了下來。
雖沉默,卻並不覺得尷尬,彷彿所有的一切,在此刻都如同這茫茫的月色一般,潤物無聲的爬滿了各自的心田。
「我就知道你會來。」
「如歌……」醫仙眼前忽然出現了許多個她,笑著的、生氣的、才智過人的、擔憂他的……無數個她的影子疊在一起,又成了此刻她仰起頭看著月亮的那張臉,冷清到,沒有一絲半點的表情。
「你還記得咱們初見么?」畫眉忽然開口。
「記得,我們還說了《華嚴經》,其實我……」醫仙慌忙開口。
「你還記得瓊華宮的暗道么?」然而畫眉卻並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幾乎與他的話同時脫開而出。
「記得……」
「你還記得成就我無數尊榮的成文卷么?」
「記得。」醫仙也不再多說,彷彿隨著她的話音一起沉溺在了美好的往事中。
「你還記得上亥我重病的那次么?」頓了頓,似乎是帶了巨大的勇氣,畫眉輕輕問了出來。
「自然記得。」醫仙也下了極大的決心,「如歌,那些美好,我都記得,我帶你走好不好?我們不要再用這假名活在南疆了。」
「容楚,別讓我恨你……」
最後一絲零散的話音被雕花窗隔在了窗外,畫眉關上了窗,卻轉身靠在了窗台上,聽著窗外露珠滴落的聲音,一滴,又一滴,如同她灼熱而無處安置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