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不明之人
如那乞兒所說,這條不深的巷子里只有一扇門戶。沈遼白站在門前,黑色木門半掩著,從裡頭漫溢出一種奇特的寂靜。
沈遼白只停頓了一下,便毫不客氣地推門進去了,元寶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左右張望著,他知道今天大郎來辦的事十分重要,故而到現在也不敢出聲。
進門並沒有尋常人家會有的影壁,空落落的院子中擺了一個碩大的水缸,裡頭的荷葉枯黃,水面上浮著許多蜉蝣的屍體。院子三面各有兩間屋子,皆房門大敞,沈遼白隨意挑了一間進去看了,屋裡很整齊,並沒有翻動的跡象。
沈遼白進去的這間似乎是主人的書齋,沿牆一架書架,密密匝匝全是書籍,沈遼白站在書架前,仔細端詳,目光正掃過擺得整齊的書脊,就聽見身後傳來元寶短促的驚叫聲。
沈遼白遽然轉身,尚未看清發生了什麼,便被一把掐住了咽喉,扣在書架上。被這一撞弄得脊背生疼,沈遼白忍不住眯了眯眼,皺起了眉。
「你是誰?」因為疼痛而有些模糊的視野里,面前高大的男子正微低了頭看向他。
沈遼白喘了口氣,「沈遼白。」
男子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沈遼白……沈影青與你是什麼關係?」
沈遼白眉皺得愈緊,眉間摺痕讓他清秀的容貌多了幾分苦痛堪憐,男子卻並不鬆手,甚至手上力道也沒有放鬆絲毫。
「我是他長兄。」沈遼白微闔著眼,他已然從疼痛中緩過神來,但仍舊被掐得很不舒服,隱約的窒息感讓他提不起力氣。
男子聞言思索了一會兒,便放開了沈遼白。
沈遼白靠著書架才勉強站住,輕輕咳嗽了兩聲,他啞著嗓子開口道:「敢問閣下是?」
「楚愆陽。」男子聲音冷漠,也沒有對方才行為致歉的意思,他轉身走開,將被打暈扔在地上的元寶拎起來扔到一邊的小榻上,一面問道:「你來這裡做甚?」
沈遼白覺得脖子上被掐過的地方火燒火燎地疼,他沒有去碰,只是深吸了兩口氣,「大約和你的目的相同。」
楚愆陽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
沈遼白心裡苦笑,看來對方不好應付。楚愆陽,這個名字他很陌生,但是他卻知道沈影青,同時又找到了謝五郎這裡,定是與影青失蹤之事有所關聯,無論對方目的為何,他都一定要儘力取信於他。
沈遼白轉過身,在書架上漫不經心地抽出一本書翻了兩頁,「閣下也是那位派來的?」這句話語焉不詳,卻獨獨突出了「那位」二字的分量,叫人不得不注意。
楚愆陽輕輕嗤笑一聲,「你是指定王?」他語氣涼薄,提及定王,也殊無尊敬之意。
竟是定王,沈遼白心下驚了一驚,臉色卻是如常,只微微露出一點柔和笑意,「怎的定王殿下還不肯放棄么?」
楚愆陽正在翻檢屋裡的箱籠,聞言手頭動作停了下來,「你知道多少?」
他望過來的目光十分冰冷,沈遼白卻彷彿毫無所覺,依舊帶著溫柔淺淡的笑意,指尖摩挲著手中書頁,輕聲道:「天地開闢貴本根,乃氣之元也。欲致太平,念本根也,不思其根,名大煩,舉事不得,災並來也。此非人過也,失根基也。離本求末,禍不治,故當深思之。」
緩緩呼出一口氣,沈遼白抬眼對上楚愆陽的目光,「《太平經》在張角手中之時,被當做治世神書,從治國之道到神仙方術,均有涉獵,張角即便是敗了,靠這本書所得來的名聲財富也足以讓任何人心動,也難怪定王念念不忘。」
楚愆陽眯了眯眼,他向沈遼白這裡走了過來,大敞著的門外斜斜照射進來的近乎泛白的陽光在他臉上滑過,讓沈遼白一瞬間看到他雕鑿斧刻一般深邃的五官,和顏色淺的近乎金色的瞳孔,這奇異的相貌令沈遼白晃了晃神,禁不住聯想到某種將要獵食的猛獸。
「我素來不喜拐彎抹角,只問你一句,你聽過楚冢這個名字么?」楚愆陽微微低下頭,冷淡道。
沈遼白猶豫了一刻,這個楚冢約莫是楚愆陽的親人,既然楚愆陽問起,必然也是與影青情況相類,他慢慢眨了眨眼,正要回答,便被楚愆陽打斷了。
「看來你不知道。」楚愆陽拉開了距離,如同失去了興趣,他別開臉看向窗外,「那你可以離開了。」
沈遼白喉頭微微動了動,他白皙脖頸上已然浮現出淡淡淤痕,說話時免不了有些疼痛,使得他聲音也開始沙啞起來,「上一批被定王請去的人恐怕都有去無回,定王對你定然也有所隱瞞,其中隱秘僅憑你一人,怕是無法窺得全貌。」
楚愆陽側過頭瞥了他一眼,「那又如何?」
「我手上有你尚未得知之事,以此為交換,我只求一件事,這次下墓要帶上我。」沈遼白笑了起來,看起來仍是清秀文弱的書生模樣,但態度卻是冷冽決絕,顯見得並無退讓之意。
「我不知道的事……」楚愆陽看過來的目光彷彿蘊著冰,「例如?」
「例如張角的屍身在被挖出分屍后,重新被收斂,而那座墳墓才是他真正的墓室,其中地形複雜,而我恰好有大略的墓室地圖。」沈遼白道,下意識地攥緊了手裡的書,指尖微微泛白。
「我並不相信你手上有什麼東西是我必需的,但此次事關重大,為保險起見,我可以帶上你,只不過墓里生死由天,你自己看著辦。」楚愆陽沉默了一會兒,才漠然答道。
沈遼白鬆了口氣,終於忍不住摸了摸頸間淤痕。
楚愆陽繼續說道:「我無謂你手上有多少線索,但你方才的推測倒是說中了,定王確是對我們有所隱瞞,這次還另外安插了一個人,我沒這個耐性應付他,你既然定要跟來,那這個人就交給你了。」
沈遼白怔了怔,他抿了抿唇,默默頷首示意自己明白了,楚愆陽的目光掃過他手裡的書,便轉身向外走去,一面道:「時間到了我會通知你。」
沈遼白站在那裡,目送他離開,當視線里已經沒有楚愆陽的身影,他方才鬆了口氣,扶住身旁的書架,緩了緩神,走到榻邊,推了推榻上的元寶,「不要裝了,起來。」
一直保持著昏迷姿態的元寶立時翻身坐了起來,小心翼翼地看著沈遼白道:「大郎,您沒事吧?」
沈遼白倒不責怪他裝暈的行徑,方才那個楚愆陽,且不論身手,身上那股肅殺之意便不是常人能有,看他身上裝扮,怕是真見過血的。
「你什麼時候醒的?」沈遼白問道。
「大郎開始背書的時候。」元寶撓了撓腦袋,道。
沈遼白笑道:「你醒的倒是快,怎的當時不起來?」
「我覺著要是醒了,好像會打攪到大郎,況且奴就是起來了,也打不過那人,就只好躺著。」元寶傻乎乎地回答道。
沈遼白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麼,元寶覷著他的臉色,小心地問道:「大郎,真的要跟著那人去……」
沈遼白笑了笑,「我開頭玩的把戲並沒有瞞過他去,若不是影青真的留了東西,恐怕從他那裡什麼都討不到,如今他肯帶著我去,已是萬幸。」
元寶並不明白沈遼白開頭的把戲是什麼,只是憂心忡忡地道:「可這也太危險了,夫人和老太爺那裡……」
「這不用你來操心。」沈遼白將手上那本書小心收好,「走吧,先回府。」
是夜,沈遼白將今日所得和自己的打算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沈老爺子,即便已然在預料之中,沈老爺子的反對之強硬還是讓沈遼白有些頭疼。
「這件事大可以委託給別人去做,你一介書生,去湊什麼熱鬧!」沈老爺子臉色鐵青,差點將茶杯扔出去。
沈遼白鎮靜地站在沈老爺子案前,道:「這件事交給誰沈家都不會放心,且我憂心影青之事可能……涉及造反,知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便是母親那裡,我也不打算告之,爺爺你該明白,除了我去,別無他法。」
「你說的輕巧!」沈老爺子氣得眼前陣陣發黑,他坐下來,喘了幾口氣才勉強順過來,「你說,影青已經下落不明,看情形也恐怕……你要是也搭了進去,沈家統共也就你們兩個孩子,你叫我們怎麼好!」
沈遼白沉默片刻,他伸手,袖子微微滑落,露出清瘦的手腕,手指輕輕搭在肩胛處,「不是有這個嗎?」他微微笑了,笑容卻未見以往溫和,沈老爺子一看他這樣笑,就明白無論勸說還是責罵都無用了,沈家這兩個孩子,儘管從相貌到脾氣都沒有相似之處,卻有一點,讓人不得不承認他們確是兄弟,這兩人都十分倔強,一旦想好的事情,不管周遭如何,便絕不回頭,若不然,沈影青也不會幹脆一走一年,幾乎連家也不回。
沈老爺子長長嘆了口氣,「你不是向來不信它的么?」
「我怎麼想不要緊,這個刺青我和影青自小便各有一個,雖然我不清楚有什麼用,但看爺爺的態度,想來是有些來歷的,爺爺你既已放心將影青放出去干那事一年之久,怎的到我就不行了?」沈遼白道。
沈老爺子聞言只覺頭疼,沈遼白所說的刺青是他們兄弟倆幼時,他好不容易請到了一位聲名在外的奇人來給他們刺上的,據說從所用顏料到刺針,均不是凡物,花紋也甚有講究,說來也奇了,原本兄弟倆身子都不怎麼好,沈遼白是因著身子骨弱,沈影青則是玩耍時也不知怎的總是受傷,沈家上下對這兩個孩子成天提心弔膽,可自打紋上了這看不懂的花樣后,兄弟倆就如同被什麼庇佑了一般,順風順水地長大,再沒出過什麼事,是以沈老爺子對這刺青極為迷信。
他沉默許久,最終頹然地向後靠去,揮了揮手,「看來我也是攔不住你了,罷了罷了。」
沈遼白鬆了口氣,他這次確是自作主張了,將自己也置於險境,累得家人為他擔心,但這件事僅僅掀開一角便知牽連甚眾,他無法將影青的生死交託給他人,只得任性一回。
沈老爺子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起身在身後百寶閣上尋摸了一陣,從一隻白瓷大瓶后拿出一個紅木小盒,也不知是放了多久,木盒上的鎖扣都滿是銹跡,輕輕一碰便簌簌地往下掉。
沈老爺子慎重地打開,只見裡頭也無底襯,光溜溜地放著一把匕首,刀身烏沉沉的,看起來很有分量。
「這匕首叫做龍鱗,我早年從一個行腳商人那兒買到時,本是當個玩物,不料卻是個百里挑一的利器,你把它帶上,權當是讓我們安心一些。」
沈遼白小心地接過匕首,斂了笑意輕聲道:「多謝爺爺,母親那裡還請爺爺幫我圓話。」
沈老爺子彷彿是很累了,擺擺手說:「出去罷,走之前跟我說一聲,要帶什麼要用什麼也儘管說,自己……自己當心些。」
「我會的,爺爺。」沈遼白輕聲應了,合上沈老太爺的房門,便嘆了口氣,這一去必定兇險,方才在沈老太爺那兒說的輕巧,其實他自己心裡也沒譜,只是事關乎於影青,他不得不這麼做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