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十萬黎民
當禁疾跟隨者賽特走出營帳,來到難民集中大營西側的一塊高地上,俯視東方,眼前的那幕景象,讓他終生難忘。
一個巨大的山坳之中,扎滿了各種顏色,大小不一的帳篷,就像是一朵朵即將枯萎凋零的秋菊;仔細看去,帳篷上還打著各種形狀,形形色色不盡相同的補丁,顯得有些破敗,就如同難民們身上的衣服,處處流露著寒酸;在這裡,沒有窮人和富人之分,沒有士人和平民之分,他們只有一個共同的名字——華漢難民。
無數的百姓,肩並肩緊靠在一起,成了一片灰黑色的海洋,從這些人的臉上,禁疾看到了麻木不仁,看到了深深的恐懼,看大了對生存的無限渴望,看到了對侵略者的無比仇恨,看到了對華漢朝廷的無限失望——儘管如此,儘管在這最需要安慰和救贖的時刻,華漢朝廷多日沒有消息,就好像拋棄了這些可憐的百姓,可是,在他們那一雙雙驚恐的眼神深處,禁疾分明看到了無比強烈的歸意,那,是對故鄉土地的無限眷戀。
就是這些神態不一,衣衫襤褸的百姓,扛起了華漢的江山,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老實本分的耕種,勤勤懇懇的勞作,將錦衣玉食的統治者穩穩的扛起來。千百年來,一如既往的任勞任怨老實本分,一如既往,就像背負著他們年邁的父母,就像緊緊的摟著依偎在懷裡瑟瑟發抖的愛妻,就像用那雙粗糙的大手,扣住緊抱著自己大腿的孩子一般——然而,這一如既往的樸實和忠誠,換來的就是遺棄和背叛么?
看著那些拖家帶口,表情不一的百姓,禁疾忍不住捫心發問:「究竟是誰,讓這些平凡的百姓無家可歸,時刻面臨著死亡的危險?究竟是誰,讓這些善良的人們食不果腹,失去了無比珍貴的自由?又究竟是誰,讓這些樸實的黎民,丟掉了祖祖輩輩耕種的農田,失去了一切財物,像個一無所有的罪犯一樣,被別人囚禁在這裡,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命運的宣判?這一切,究竟是哪個混蛋,種下的惡果?」
禁疾仰視蒼穹,卻只看到:東方喜那肥胖滾圓的碩大身軀,一臉白白胖胖的肥肉,一副養尊處優,不可一世的至高無上的傲然模樣——難道這天下,本該就屬於你這個繼承祖先江山,吃著祖先老本,卻不思為天下黎民考慮過一絲一毫的天閹嗎?!
這時,賽特猛的轉過身來,微笑著向說道:「禁疾,你看到了么?華漢的百姓可是都帶好了隨身行李,拉上了自己的妻兒老小,歸心似箭呢。難道,你真的忍心看到,這些被恐懼壓抑了太久的華漢百姓,繼續在水深火熱之中,生活下去么?」
禁疾冷冷答道:「賽特,你不要高興的太早了!我提醒你,你今天放走的是十萬手無寸鐵,猶如驚弓之鳥的善良百姓,明天,他們就會變成堪比十萬大軍的虎狼之師,咆哮著來取你的項上人頭!如果是這樣,你還敢放他們走嗎?」
「哈哈哈哈!」賽特肆無忌憚的仰天長笑,「我這一生,最喜歡的,就是面對挑戰!如果情況真的向禁兄所說的發展,那我求之而不得呢!」
「好!」禁疾爽快的答應道:「既然如此,我便答應了你,帶著十萬黎民返家!只是希望,等到你自己的腦袋被這其中一人砍下的那天,心裡不要後悔才行!」
賽特笑著搖搖頭,淡淡說道:「說實話,我也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那一天呢!」
禁疾懶得再和這個變態廢話,拱手施了一禮說道:「廢話不多說,禁某告辭!」
孰料,蓋布卻站出來阻止道:「慢著!禁疾,帶上我們的戰書情報!另外,我蓋布好人做到底,無償為這些華漢難民提供一個月的糧食,如此,也算是向你們華漢,展示我們北乙王國的仁者氣度!」
禁疾接過戰書情報的同時,心中暗罵:「白給的糧食,會是那麼好吃的嗎?再者說了,你們北乙本來就糧草匱乏,目前所吃的糧食,哪一粒不是從我們華漢百姓自家糧倉里搶來的?虧你還舔著老臉說,仁者氣度?氣度你大爺去吧!」
整個對話的過程中,蝰英一反常態,一句話也沒有說,似是在靜靜聆聽,又似心不在焉,只顧把玩停在左手銀質護臂上的那隻青隼,一副「大事自有哥哥和大祭司做主,我這個女將只管衝鋒陷陣,別的一概不理」的「你愛咋咋地」冷淡模樣。
而對於屠雲攬月來說,他的心裡卻滿是失望,好不容易重獲自由的他,原本打算帶著十萬百姓舉旗造反,殺光數量不多的北乙蠻子,然後再率「軍」向東,馳援固靈城,從一個白手起家沒有一兵一卒的文職部參,一躍成為北乙人聞名而懼的華漢無敵戰將。奈何,最高長官禁疾已經決定,帶著這一份白白到手的「大功勞」和十萬黎民返回故土,屠雲攬月振臂一呼,十萬百姓為之響應的宏偉夢想,是要破滅了。
反觀柳破軍,一副笑容卻是掛在臉上,雖然這一次作為奴隸販子沒有掙到錢,他也不敢輕易相信蓋布送給禁疾的那捲戰書情報的真實性,不過總體來說,還算是完成了上級交代的絕密任務;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柳破軍還活著,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做這種有傷陰德的買賣,沒有把性命搭進去,就算是沒有賠本了。
同時,柳破軍也想象,能從這十萬百姓之中,挑選數千年輕力壯的漢子,補充進朱雀軍左衛部里,也好結束這「一部三人」的尷尬局面。柳破軍推斷,在這份蓋世奇功面前,一向有些小家子氣的公孫紫宸,也會難得的大度一回吧。
當然,柳破軍最看重的,就是這十萬難民對北依聯軍的無限仇恨,土地被占,妻女被辱,財物被奪的仇恨,再加上華漢軍中完備的訓練體系,絕對能訓練出一隻所向披靡的無敵之師,那時候,禁疾口中所說的,取下賽特的項上人頭,也絕非難事……
文興十年十月初十,難民大營南方百里,筆直的官道上。
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尾,一支人數超過十萬大軍,正在初冬的北風中艱難的向南行進。
隊伍兩旁,是負責押運的北乙士兵,人數只有百餘人,為首的,正是那個色中餓鬼狼克,當然,狼克的隨身翻譯胡云,也起著戰馬,伴在一側。
禁疾不得不感嘆,北依聯軍的最高統帥蓋布還是有些氣魄的:竟然敢讓一個百人隊,押送千倍於己的華漢難民,真可謂是膽大包天。禁疾推斷,蓋布這麼做的原因,也不過如下幾點:第一,這個狼克,在北乙的大計實施之前,虐待華漢難民,使得民怨積累,而且難民減員嚴重,十分不利於北乙大計的施行;其二,讓這個狼克來押送難民,名義上絕對說的過去,蓋布只用說一句「將功贖罪」,便能讓狼克啞口無言;其三,這個狼克對於蓋布兄妹二人,那兩個來自蛇國的將軍,有著很大的不滿,甚至還將不滿寫在了臉上,蓋布選狼克來做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押送任務,估計還帶有「殺雞儆猴,威懾他國部下」的用意……
而就克自己來說,他也是滿腹的牢騷,他只是個低級軍官,對於上級的戰略大計知之甚少,完全弄不明白,蓋布主帥為什麼對這些華漢賤民如此仁慈,不但分給他們寶貴的糧食,還盡量維持著難民的數量,真是婦人之仁!克早就想好了,這次押送任務完成返回之後,就申請調回狼國將軍的麾下服役,絕不再當那蛇國兄妹的下屬,受那些莫名其妙的鳥氣。
這個時候,克必須控制自己滿腔的怒氣,不能再對這些華漢難民說打就打,愛罵就罵了,除了必要的催促和呵斥,這個克,簡直搖身一變,成了愛民如子的仁將——本質原因,是因為他們越往南行,距離北依聯軍的本陣就越遠,要是把這群羊羔逼急了,就算狼群再兇猛,千倍於幾的羊蹄子,也能將這個百人隊,踏成一灘血泥了!
可是,怨氣總是要發泄的,所以,伴在克身邊的胡云,就成了他發泄的對象,幾天來,胡云身上已經不知道多了多少道鞭痕,可是這個軟骨頭書生卻一反常態,非但不肯求饒,反而愈發的沉默起來,內心之中,似乎在思索著什麼高深的問題。
禁疾將克的種種暴行,都完全看在了眼裡,若有所指的說了一句:「何必呢……」
其實,禁疾心底深處,最為擔心的,就是那甲三透露給自己的北乙陰謀,他仔細檢查過分發給難民的糧食,也讓柳破軍再次試過,可是不管柳破軍吃多少,就是沒有那一日的中毒反應,禁疾曾不無自誇的說:「看來,本人的熱血,真是千金難換的珍寶啊,大笨熊,瞧見沒有?柳煙袋只喝了一次,就變得百毒不侵了,你要不要也來點?看在多日同袍的份上,白讓你喝!不過,等以後見了冷麵鬼,你可不能說咱們在難民大營中被人欺負的事,當然,合樂郡主就更不能說了,讓她知道了,肯定得笑話我一輩子啊。」
正在大快朵頤的屠雲攬月頭也不回,不屑的說道:「娃娃兄弟,我勸你還是生了這份心吧,就你那小體格,還想把血分給十萬百姓去喝是怎麼著?只怕把你抽幹了,也不見得能救得幾個人的性命!」
一時摸不到北乙陰謀關鍵的禁疾也很煩躁,索性教導起屠雲攬月來:「大笨熊,你小看我怎麼著?醫書你看過沒有,這用藥啊,貴在精而不在多,就跟行兵打仗的道理是一樣的,精兵一人,可以做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而庸兵百萬,也不見得能抵過數千猛士的一個衝鋒!」接著,禁疾小聲說道:「是這樣的,我打算啊每天拿出一點血,偷著放進華漢百姓的水袋裡,讓他們都變成百毒不侵,你看怎麼樣?」
屠雲攬月還沒說話,一直湊在禁疾身邊傾聽的柳破軍撇撇嘴搶先回答道:「屬下覺得啊,不怎麼樣!再說了,我覺得這糧食根本就沒毒啊,你看屠雲部參,吃的比我還多,也沒有喝你的血,照樣一點事沒有啊,大人,您不要疑神疑鬼了,說不定,北乙人真的想和咱們來一次正面較量,還妄想讓咱們輸的心服口服,乖乖的把半個固州交到他們手裡,咱們現在還是養好精神,等著到時候痛痛快快大戰一場吧!」
「嗯,嗯!」屠雲攬月應和道:「我同意柳兄弟的話,娃娃兄弟,你還是別胡思亂想了,想的越多,個頭就長的越慢啊,來來來,這個乾糧給你,全吃嘍!」
「唉……」禁疾長嘆一口氣想道:「那華漢朝廷里,果然有人想要至我於死地啊,要不然的話,怎麼會派你們這兩個大老粗來輔佐我呢?要是冷麵鬼在身邊就好了,那傢伙絕對聰明,說不定只要我輕輕一點,他就能想到這其中的關鍵所在!人們常說『三個大笨蛋,能抵上一個公孫如軒』,我看啊,十個屠雲攬月,也比不上一個屠雲逐日的精明,這兄弟倆,真是一個娘生的嗎?」
百思不得其解的禁疾失望的看了看吃飯吃的正香的二人,無奈的搖了搖頭,漫無目的的在難民隊伍中串來串去,他只希望,能遇到一個稍微精明一點的傢伙,能給自己點提示。因為,禁疾實在是怕,萬一把十萬疫病之源帶回到定北大軍本陣,帶來的可怕後果,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可是,禁疾身為一個華漢軍人,又怎能放任這些華漢百姓在蕭瑟的寒風中自生自滅?這些人已經沒有了家園,沒有了土地,甚至還失去了不少親人,背負著莫大的屈辱。在這種最需要幫助和支持的時候,禁疾怎麼忍心,讓這些臉上寫滿濃濃歸意的黎民,失去最後一個支撐他們活下去的希望呢?
難道說,這種時候,華漢大軍,真的就在幾百里遠的南面,袖手旁觀么?
禁疾越往下想,只覺得內心就愈發的沉重,沉重到讓人有些難以承受。他感覺,年僅十五歲的自己,彷彿一瞬間明白了很多,同時又失去了很多很多。
「啊——!!」禁疾一聲仰天長嘯:「卑鄙的北乙人,你們究竟在玩些什麼陰謀詭計?這些平凡善良的百姓,究竟又犯了什麼錯?為什麼要讓他們承受如此之多的苦難?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啊!!!!他們究竟犯了什麼錯?什麼錯?啊!!??」
禁疾的大聲呼喊,並沒有得到上蒼的回應,他得到的回應,是疾馳過來的馬蹄聲,是身邊百姓看待一個瘋子似的錯愕表情,是騎在飛馳的戰馬上的狼克一聲怒喝——「小子!你鬼嚎什麼?要造反嗎?!」
那一句生硬的華漢語,卻激起了禁疾心中無限的怒火!
一聲陰冷異常,卻又清晰無比的回應頂著呼嘯南下的北風,刺進了狼克的耳朵!
「是的,老子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