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張處方單

第三張處方單

我一定在剎那間又紅了臉,那種火烤一樣的氣息鋪天蓋地傾倒下來。好像江醫生一出現在我眼前,醫院的室溫就會在頃刻變得格外高。

我不敢再站在牌子跟前了,這個舉動讓我的心思昭然若揭,剛才那一小段僵硬的解釋都不能拯救我了。我微微垂下眼,手機正被我掐緊在五根指頭裡。直到此刻,我才感覺到稍微有了點力量回了我身體里,我離開原處,加快腳程,朝著正前方走去。

這中間必然會經過江醫生。

為了不顯得那麼做賊心虛,我沿途跟他打了個招呼:「江醫生,您好。」

打招呼的時候,我都不敢正視他,怕窘意和愛慕都寫在了眼裡。

江醫生大概沒料到我問個好還這麼正式,微微一愣,旋即才應了一聲:「小朋友,你好。」

他語氣里蘊著一點兒笑的意思。這可真要命啊。

小朋友,你好。明顯是為了配合我那一本正經的問好,都可以組成上下聯再配個「倚老賣老」當橫幅了,小朋友……其實我也不小了。

服務台變得異常安靜,三兩護士都用揶揄的眼光看著這邊,真討厭她們的揶揄,一點也不加掩飾,不給我留一點顏面。

江醫生從門框里走出來,他個頭好像並不比門低多少:「我正好要去你爺爺病房。」

說完抬起長腿就走。

「那一起!」我急匆匆地說,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講話了,但又害怕讓自己落下。我跟上江醫生的步伐,跟他一致並肩。

視線剛好和他的胸口齊平,我瞥見江醫生的工作服前兜插著一支鍍銀邊的黑色鋼筆,真是老學究做派。

不想一路沉默,我找話題:「我聽我爺爺說,他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江醫生點點頭:「我去病房也是為了跟他說這件事。」

「那他現在身體完全好了嗎?以後還會中風嗎?」剛問出口,我就覺得自己提了個蠢問題。江醫生是爺爺的主治大夫,我怎麼能質疑他的治療手腕。

江醫生講話跟他的步行速度一樣,不緊不慢的:「還是有一定可能的。」

「啊……」我難掩失落。

「你爺爺的輕度中風是動脈硬化引起的,」他吐字清晰而標緻,聲音像一捧清水一樣淋在我耳朵里:「他血壓不高,不沾煙酒,每天早上都會散步慢跑,生活作息也很好,按道理說,不應該有這種血管疾病。」

「那是因為什麼?」

「平時神經緊張,易怒。」

「哦……對,我爺爺確實經常跟我還有我弟弟發脾氣,」我回憶著:「他是處女座的,潔癖可嚴重了,我弟喝完的牛奶包裝盒沒及時扔垃圾桶,他都會來火。」

「嗯,」江醫生補充:「還有,吃東西過於油膩。」

「對!我爺爺就喜歡吃大肥肉。」

江醫生佇足在1806號病房門前:「瘦肉呢?」

「都讓給我們吃了,」我抬高手機錘了下另一隻手心:「那我們以後盡量不惹他生氣,瘦肉都拿來孝順他,肥肉的話,就由我和我弟平攤。」

他推開門前,回頭笑了笑。光在他眼底聚起焦來,之前平視前方的那種渙散蕩然無存,緊跟著,他就問了我一個問題:「你很喜歡研究星座?」

我停頓了片刻:「還好吧。」

他看著我,繼續問:「你看我什麼星座。」

我迴避著江醫生的眼睛,他的注目,哪怕還隔著一層鏡片,都會讓我有種莫名的羞愧和怯懦,無所適從。不過我還是告訴他心裡的答案了:「我覺得,可能是……摩羯吧。」

他極快地否定:「我是巨蟹。」

「喔……其實我對星座也不是了解得那麼透徹的……」真是失敗的揣測,我急切給自己找台階下。

「所以了,」他說:「沒必要用星座衡量你爺爺,他只是希望你們晚輩的生活質量好一點。」

他平和地擱下這句話,推門走進病房。

##

「我可能給江男神留下壞印象了!」晚上,醫院斷燈后,我躺在陪護床上,開微信,在【叄貳陸名媛圈】里發了條消息,又補充:「他肯定覺得我不尊重老人!」

「叄貳陸名媛圈」我室友建的微信群,就四個人,326是宿舍房間號,至於名媛……單純是女*的自嘲。

康喬還沒睡,第一個跳出來回我:「就沖你今天掛我電話那舉動!說明你不光不尊重老人!還不尊重同齡人!」

我:「我爺爺明天都要出院啦!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我在這住十天見他的次數一隻手都掰得過來!」

「大半夜的,能別一直感嘆號聊天嗎,」張思敏也加入話題:「你們倆怎麼不幹脆拉開窗戶扯著嗓子對唱山歌?」

康喬:「好啊,吳含含那個春心唷,黃艷艷~」

我:「……你有病吧。」

還是張思敏抓重點:「怎麼了?你做了什麼事,讓你在江男神面前這麼受挫。」

我就把下午那事兒一五一十講給她們聽了,末了總結:「他肯定認為我是一個浮躁的人,總愛鑽研星座,卻不會靜下心去仔細了解一個人。」

康喬不屑:「那他讓你了解了嗎?真是,走個捷徑都不讓,裝什麼假清高。」

我把話題從抨擊江醫生上擰回來:「我怎麼辦,明天就要走了,要不要去跟江醫生道別,明天不是周二,他不坐診,肯定在樓上辦公室的。」

康喬:「當然要去啊,再不去就徹底沒法了,馬上就要過年了,醫生都要放大假。你號碼要不到,除夕夜連一次被男神群發祝福簡訊的機會都沒有,你也太挫了。」

張思敏附和:「慘不忍睹地,挫。」

我:「他上次都拒絕沒給了,我再要是不是太厚臉太廉價太掉次啦?」

康喬:「倒貼的女子,你難道還想把自己擺在高貴奢侈品的地位嗎?作不作?」

我:「那他清楚我喜歡他么?」

康喬:「那麼明顯還不知道?這種離過婚的老男人,老奸巨猾,就喜歡勾引著你們這些小姑娘往上貼,貼來了也不給你們一個明確身份,單純享受被貼的快感。」

我:「江醫生根本不是這種人,我從來沒見他跟年輕護士開過玩笑,護士門也都對他很敬重的樣子。」

康喬:「因為人家妹子都清楚自己不跟他一個段數不輕易去飛蛾撲火,就你一個盲目的,上吧。」

我:「哦對了,他今天還叫我小朋友。」後頭還特意附了個emoji的可愛表情。

康喬:「你的心智也的確對得起他給你的稱謂。」

康喬永遠一副憤世嫉俗樣,大家同為中文系學子,單數她最像五|四愛國女憤青。我轉移話題到另一個始終沒露面的室友身上:「黃亦優呢?」

張思敏當即回答:「肯定睡了,她這幾天忙著找實習單位,白天都在筆試面試。」

張思敏和黃亦優私底下的關係,要比和我、和康喬密切得多。四人宿舍就是這樣,兩個兩個玩得好才能形成一個和諧的天平,不至於糾紛遍地。

關閉微信前,我跟她們道別:「我也睡了,晚安。」

##

第二天早上,八點半左右,江主任作為本樓的二把手,例行領著其他資歷尚低的小醫生們,來我爺爺這查房,並留下一些有關生活飲食、護理保養方面的醫囑。

他站得離床尾不遠,在跟我爺爺講話。他面對面與旁人講話、或者傾聽他人講話的時候,都會正視那個人,顯得有禮數且尊重人,而我就一直盯著他。成語詞典里就該創造一個叫「愛不釋眼」的成語,有的人很難摸得到,看著都特別特別好。

江醫生身後還有兩三個的女生,應該是醫科大學的見習生,年紀輕輕,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大。

負責我爺爺的那個女床位醫師也在其列,她朝我走過來,把一張紙片交到我手裡:「這個給你。」

我接過一瞧,白紙黑字的,出院通知單。

「拿這個和你爺爺的醫保卡去一樓收費處結個賬,就可以來換出院證了,」她直起身往回走,一邊跟那群見習生議論起我:「這小女孩應該跟你們差不多年齡吧,是南大高材生,中文系的,才女。」

我以為醫院裡就護士八卦,沒料到冰清玉潔的女醫生也這麼八卦。

見習生們順著她的話,開始竊竊私語。我斜覷我爺爺,一定是他整天沒事亂透露的。

悄悄抬起眼,我剛好瞄見江醫生也看著我。他眉眼細長,生得一派神清骨秀。

他大概和身後的醫生們一樣,單純只是因為話題的矛頭正指著我,就順便看過來了。

我快速收回視線,心臟又開始用力地拍打在胸口上,膨脹的不舒服感頃刻間把我灌滿。好像我還算拿得出手的大學名字和科系,並不是一種光榮的介紹和炫耀,而是羞恥的袒|胸|露|乳。

「先走了,祝您身體健康,長命百歲。」我聽見江醫生客套跟我爺爺的道別,我爺爺也是各種道謝。

接著就是眾人離去的細碎行走聲,門被帶上的吱呀聲。

終於走了。我倒回椅背上,在心裡長長舒出一口氣。

剛剛側耳傾聽的幾秒種,我大腦里閃爍過許多念頭,這可能是我和江醫生的最後一次碰面,以及,今後我可能都不會再見到他,我要不要立刻衝出去要號碼?

不行,真的不行,這會人太多了。

我可以給自己面子,但不能讓江醫生在自己學生跟前丟了面子吧,莫名其妙被一個異性要電話,作為一名副教授導師,他肯定要被自己的學生調侃議論很久。

於是,最後一個念頭,就如重負般壓著我,把我壓在了身|下的椅子上,不能動彈。

我也沒有追出去。

臨近中午,奶奶過來接爺爺出院,我和她一塊幫爺爺收拾好生活用品和換洗衣服后,才把壓在床頭柜子上的出院通知單從茶杯底下取出來,捏在手裡走出病房,打算去一樓結賬。

老天真是喜歡先抑后揚甩個巴掌又賞個紅棗地耍人玩兒,我在走廊上沒走幾步,就撞上江醫生從其中一個病房出來。

不能忘記我的計劃,一定要把它付諸實踐。手心瞬間熱得出汗,我叫住江醫生:「江主任。」

叫他的這一聲,我感覺彷彿有喜鵲從話語里飛了出來。

他也看見我了,腳下步子停住,被風帶起的白大褂衣角也垂墜回原處:「找我什麼事?」

我望向他,我靠,江醫生居然沒戴眼鏡!而且相貌也不比戴眼鏡的時候有差!反倒還更年輕了!

暫時壓抑下花痴的念頭,我拼勁全力讓自己的語氣維持在自在輕鬆的狀態,晃晃手裡的出院單子:「我要出院啦。」

這張紙可真像一柄白旗,充分概括了我在江醫生面前的所有狀態,只需他一眼,我就會繳械投降潰不成軍。

他烏壓壓的睫毛一低,看了眼我手裡的紙片:「我知道。」

我垂下手:「真不考慮留個電話給我?」即將到來的離別逼迫著我,讓我變得勇敢,我隨即就把目的說出來了。

江醫生單手插|進白大褂兜里:「你爺爺有我的名片。」

我在心裡咆哮,我知道!但我不方便啊!我可不想搞得家裡人盡皆知!不想幻滅我爸媽眼中的乖乖女形象成為一個豪放倒貼貨!我找了個爛俗的借口:「那是你給我爺爺的,又不是給我的。」

他看了看我,好像有話想跟我說,有點欲言又止的意思,然後,他問:「你要去辦出院手續?」

盯著他溫和的臉,我變得恍惚又遲鈍:「啊?嗯……是啊!」

江醫生露出那種很官方的笑容:「正好要下班了,我陪你去。」

幸福來得太突然,我有點不知所措,小雞啄米式點頭:「噢噢,好!」

「走安全通道,我不喜歡坐電梯。」他轉身朝安全出口的方向走去,我也三步並作兩步地跟上了。

我問:「你每天上下班都爬樓梯?」

他:「嗯,一般上樓都會步行,算是養身。」

我變成了一張書寫著有關「江承淮」的問卷調查報告:「那你不戴眼鏡下樓梯沒關係嗎?」

那種略抿笑意的口吻又出現了,江醫生答我:「我度數不高。」

我自顧自點頭,跟著他拐進安全通道門,邁下第一級階梯……之後的幾層都沉默異常,我和江醫生之間,沒有任何一個人開口,直到牆上的標識變成10f。

我盯著那個數字,不知不覺都走下來八層了,真希望能一直走著,沒盡頭。

旁邊的白色身影停了下來,我也跟著他站住。江醫生站定的時刻貌似也不需要什麼依靠,直直的,如同一株漂亮的高木。不像好多人,一站著就得挨著牆或者貼門板才舒服。

看來他是真的有話要單獨跟我說,就在我這個想法出現的下一秒,江醫生果然開了口,他說:

「我可以給你聯繫方式,但是跟患者無關的電話簡訊,我都不會接,也不會回,」他頓了頓,問:「還想要我手機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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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經病不會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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