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張處方單
「要啊。」
一秒后,也許都不到一秒,是立刻,馬上,是隨即,連忙,是一切迫切的形容詞。我聽見了自己的回答,它在安靜的樓道里格外清晰、明確,它也是我心裡的聲音。
我鸚鵡學舌般重複了一遍:「要的。」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在中文裡,反覆是一種修辭手法,為了達到強調的目的。連語氣助詞都不再加,聽起來篤定又堅持。
這是最後一個機會,我要把它牢牢攥在手裡。我將左手放進羽絨服衣兜里,擺出要拿手機記號碼的架勢,突出我的意圖。
而我的右手,也馬上在江醫生面前攤開,討債一樣。我用眼神提醒他插在制服口袋外邊的鋼筆:「我是用手機記?還是讓你寫在我手上?」
連我都開始覺得自己太過咄咄逼人了。
江醫生看向我的眼神並沒有什麼波動,他從白大褂兜里取出手機,交到我掌心:「你自己來。」
說罷,他還輕輕呵出一口氣,好像有點無奈的意思,在裡面。
我忙換兩隻手握著他手機,他用的是黑色的諾基亞925,不是安卓系統,也不是ios。手機外邊還套了一隻透明真空袋,醫院裡病菌多,是不是好多醫生都會這樣?
我隔著塑料膜按開手機屏幕,畫面馬上跳入wp8簡潔而乾淨的界面:「你怎麼不弄個密碼鎖,也不怕別人偷偷看你手機?」
「裡面什麼都沒有,」江醫生答得很隨意:「他們看了也會敗興而歸。」
江醫生真的跟別的人好不一樣啊,大家都拼了命地隱藏自己,他卻有種平和的坦蕩。奇怪,我的嘴角又被一股子甜美而竊喜的力量給吊了起來,就這樣,笑眯眯地在撥號欄里一顆一顆鍵入自己的手機號,放佛在鄭重地留著什麼神聖的印跡。11個數字完成,我還默念了一遍確定沒錯誤,才按下通話鍵。
我的手機隨即在口袋裡掀起強震。
「好了,」我掛斷通話,剛要把江醫生的手機遞迴去,想了想,又縮回手:「我能把我的號碼存到聯繫人裡面嗎?」
「可以。」從我步步緊逼的回答開始,江醫生的態度就一直和順妥協。
於是,我又喜不自禁地,妥妥帖帖地把自己存進了江醫生的聯繫人名單,才把手機送了回去。
他接過一看:「小朋友?」
「你之前就這麼叫我的,」我煞有其事地說明緣由,也把自己手機翻出來:「這是為了配合你的習慣和喜好。」
你可以不知道我的名字,但你一定要記住自己曾經叫過一個姑娘,「小朋友」。我在心裡想。
江醫生聽完我的解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按滅屏幕,將手機重新放回兜里。
歡欣鼓舞,我埋頭保存江醫生手機號,並偷偷用餘光打量了他好幾眼,他好像對我把他存成什麼名號完全不感興趣,窺伺的*徹底為零,他就偏頭凝視著樓道的小窗子,他好看的側臉,乾淨的皮膚,就被那一束零星的光渲開來,打出一層柔和的效果,看得人心都要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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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一樓的時候,江醫生不確定地問:「你會辦出院手續吧。」
「入院手續就是我親手辦的,」有種智商和閱歷都被羞辱的感覺:「我過完年都是應屆畢業生了。」
「那就好。」他換上放心的口吻。
江醫生停在安全出口前,沒有再往大堂里走:「就送你到這了,」他解釋原因:「主任帶頭脫崗,他們會有意見。」
「你不是快下班了嗎?」
「其實還有一會。」難怪他沒把白大褂換成便服。
大廳人來人往,開門關門,就算開著暖氣,室溫都還是偏低的。我看了眼江醫生制服裡面的黑襯衣,嘶了一口涼氣:「江醫生,你快點上去吧,這裡好冷,別受涼了。」
他眼睛里立刻寫上笑的字眼,又淡又沉,像摻進瞳孔的一抹墨,溶化在裡頭,但又清晰存在著,不容易被人忽略。
江醫生抬頭看向我身後不遠處的窗口,「這會不用排隊,去吧,」緊接著,他才跟我道別:「我先上樓了。」
「嗯,拜拜。」
我雙手插著兜,蹭一下轉過身,朝辦理出院窗口走過去,我的步伐明明刻意慢吞吞,但踩踏在大理石地面的腳板底,卻輕快得要飛起來,放佛踩在一朵雲上。
停在服務窗口的跟頭,我側眸朝一樓的安全通道口看過去,那邊黑洞洞的,江醫生已經離開了。
大多數的人,一生中能有什麼蕩氣迴腸賺人熱淚,連真正完滿的一天都少之又少。但今日於我,就是這之中的一個圓滿。很成功,沒白活,跟虛度光陰更沾不上邊。
哪怕從明天開始,江醫生就會開始對我的凶鈴充耳不聞,對我的簡訊視若無睹,至少,至少,我在除夕夜應該可以收到他群發的新年祝福簡訊了吧。
至少,至少,我在他的私人手機里,也佔有了一席之地。這件事本身,就足夠讓我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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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好出院證后,康喬也來醫院接我一塊去吃個閨蜜餐,她剛拿到駕照一個月,整天開著她媽的車子招搖過市。
康喬人美嘴甜,拍馬屁狂魔,還是個學霸中的巨無霸,年年國家獎學金。所以我爺爺奶奶也特喜歡她,看見她就笑成一朵花。
康喬和我一道,替二老醫院門口攔好的士,把大包小包安頓好,目送計程車離開,才又掉頭折返醫院大樓。
康喬不懂我的意思,伸手擋住我去路:「又回去幹嘛啊你,還沒要到電話?」
我:「要到了,」我抓著手機調出聯繫人列表給她看,得瑟:「噢噢噢噢,快看!江男神!」
康喬無語地看看手機屏幕,又瞄瞄我:「所以現在到底是要幹嘛?」
我:「去江醫生牌子那,幫我跟他合個影,」我拽她圍巾:「快點!」
康喬:「我的祖宗,你剛要電話的時候,直接開前置攝像頭跟他自拍一個不就好了。」
我:「那樣也太得寸進尺了,會被人家討厭的,快,照相。」
「你自己愛玩羞恥play也別拽上我好嗎。」
「你有沒有人性啊,算什麼姐們啊,下學期的獎學金考察,我也不想再幫你說好話了。老師問起來,我就說,那個康喬啊,臭襪子堆一周才洗。」
威脅奏效,康喬順從地被我拉著扯著,往大樓里走,她一臉嫌棄:「好吧好吧,別被別人看見,太丟臉。」
於是,咔嚓,為期十天的住院身涯,就以一張我和江醫生介紹框的合影相片宣告結束。
「你要把它當手機桌面嗎?」康喬斜著眼問我。
「不啊,這是秘密,秘密要藏起來,就跟開過光的玉佩要揣在衣領里一樣。」
「呵。」
我舉高手機,讓屏幕里的照片能夠同時來到我和康喬的視野里:「有沒有很般配?」
「般配,簡直太般配了!」康喬冷嘲熱諷的意思全兜在話語里:「老夫少妻,二手男和倒貼女,真是羨煞旁人的一對。」
「你滾吧,狗嘴吐不出象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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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整整一周,我都沒給江醫生髮過一條簡訊,打電話就更別提了,我連敲行字過去騷擾都不敢。
但我卻沒有因此遺忘或冷卻掉一點對於聯繫人列表裡「江男神」三個字的熱情,它們像有溫度和生命一樣躺在那,存在感高到不可思議。如同冰冷的繭蛹里正在孕育的毛毛蟲,讓我日思夜想牽腸掛肚,只要夠到手機,摸到手機,我都會敲一敲看一看,指不定哪一天,哪一分鐘,哪一秒,就會有一隻蝴蝶從裡面飛出來,漂亮又旺盛,讓我驚喜到不能自己。
短短一周里,我也模擬過無數次發給江醫生的簡訊內容:「今天坐診累不累?」「今年南京還沒下過雪呢。」「年底醫院是不是很忙?」「快要過年了,江醫生有沒有給自己買好新年衣服?」……
真是佩服又鄙夷自己,我找話題的能力的確一流,可是我的勇氣一點也不一流,哪怕我檢查過一遍又一遍的錯別字和語氣情境,確保它們萬無一失,我都不敢輕易按下發送鍵,讓這些字眼傳遞出去。江醫生擺明是個一諾千金說到做到的男人,我怕自己花上半個小時琢磨出來的心意,全部石沉大海,杳無迴音,這可比給我一刀還讓人難過。
我也完全不高興去編纂關於我爺爺的身體訊息,誰會去詛咒家裡的親人再度生病,平安康健比什麼都重要。不過,我還是試圖以我爺爺的口吻寫過簡訊內容:「我爺爺老記掛著您呢,經常跟人誇您醫術高明。」「我爺爺說會找時間再去您那複查一下。」「我爺爺特別聽您的話,最近很注意飲食和脾氣的說。」「我爺爺……」
我爺爺!我爺爺!這些借口也長得太像是借口了,我煩躁地把它們刪了又刪,打了又打,最終,我的簡訊框還是回歸空白,還是一條都沒有發送出去。
天吶,這條路該走多長多久,才能走到「江醫生,我真的很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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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周日晚上,我靈機一動,有了個主意。
江醫生說:跟患者無關的信息,電話,他都不會接,也不會回。
那這樣好了,我把自己變成江醫生的病患,我要讓自己患上一個有關神經內科的病,找一個周二,掛他的專家門診,再見他一面。
我快速掀開筆記本連上網,百度,搜索「神經內科」四個字。
很快,一大堆結果黑壓壓地布滿界面,我皺起眉毛,嚴肅地掃描著詞條:「主要診治,腦梗塞,腦出血,腦炎,腦膜炎,脊髓炎、癲癇、痴獃、偏頭痛、神經系統變性病、代謝病和遺傳病、三叉神經痛、坐骨神經病、周圍神經病(四肢麻木、無力)及重症肌無力等……」
瀏覽完畢,我的脖子瞬間脫力,就著前額癱倒在鍵盤上,這些病也太難患上了吧,痴獃和癲癇倒還蠻好扮演的,反正就裝瘋賣傻到時候含個泡騰片製造出口吐白沫的效果,但……我是要給江醫生診斷的,太丟形象了。
不能這麼輕易就挫敗,我支起腦袋,繼續在詞條里篩選著,最終鎖定了一個,「偏頭痛」。
「怎麼才能偏頭痛」,我打字如飛,繼續百度。
搜索引擎真不給面子,跳出來的全是「得了偏頭痛怎麼辦?」「怎麼治療偏頭痛?」「如何緩解偏頭痛?」
翻了二十多頁,全是針對和解決這種病。難道地球上就沒有一個從未得過偏頭痛的人類,想體驗一下偏頭痛的感覺的嗎?
我又跳回去,點進第一頁一個健康問答網站,翻了翻,這個網站流量很大,有很多名醫專家駐紮,打著「不用出門就能尋醫問葯治百病」的名號,吸引來不少網民來註冊詢問,而且他們的提問也基本能得到回答。還有!最厚道的地方就是,患者可以匿名提問,保護*。
我決定,再也不依仗百度知道那個不靠譜的傢伙了,就鎖定這個專業權威的網站提問。
飛快地註冊好,我登陸新賬號「wh19921121」刷刷跳過好幾張網頁,直接點進神經內科版塊,擬好主題「關於偏頭痛」,在提問框里打下「怎麼才能在最短時間內患上偏頭……」不,不行,我瘋敲鍵盤的手指頓下來,這兒的醫生,看到這個問題,肯定會覺得我是個神經病網友來搗亂砸場子的,直接無視掉我了,我得編個合理的理由。
想了一會,我把原來那行宋體字刪掉,重新輸入:「急急急!!十萬火急!!這兩天有急事要請假!!輔導員說不生病不給開假條!!各位醫生大大,醫生巨巨行行好!!!怎麼才能立刻患上偏頭痛???」
看我這真誠懇切的小口氣,看我這標點符號用的多麼緊張急促,足以讓所有看到這則問題的醫德崇高妙手回春的白衣天使們,都提起一顆心來答覆我了。
這麼想著,我選好匿名,按下回車,發送。
神經內科版塊首頁下方的【最新問題】欄里很快懸浮出我的問題,高高掛在第一位。
我點開仔細看了看,提問人果然是匿名的:南京市網友,w******21
頭像也是網站默認的無臉人。
一切就緒,我開始一遍遍刷新網頁,f5,f5,f5,按到第五下f5的時候,耳機里叮咚了一下,我瞄向網頁右下方的信息提醒框,那兒正在頻頻閃爍,果然有專家回答我問題了!
短短一行小字從那個小窗口內滑過:「收到一份補考通知單。」
……什麼專家啊,熱切的我瞬間被澆上一大盆冷水,都沒打開原問題網頁,直接就著那個信息欄內裝可憐:「我真的真的有急事要馬上偏頭痛,這事關我下半輩子的人生進程,專家大大你就好好回答我一下吧,別開我玩笑了qaq。」
「我的建議是,你可以去隔壁精神科版塊問問看。」大概過去一分鐘,他一本正經回道。
靠,真沒醫德,我得看看是哪個狗屁專家,我刷了一下原網頁,零點幾秒后,那位回答我的專家的名號和基本資料躍然眼前……
我撐在滑鼠左鍵上的食指再也按不下去。
江承淮【實名】
江蘇省人民醫院
職稱:副主任醫師,副教授
神經內科
擅長:腦血管病,顱內感染,神經免疫病,神經變性病,神經心理疾病等疾病診治
滿意度:★★★★★
響應度:★★★★★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