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終章
第100章
終章
等到無情和金劍急急趕回神侯府小樓的時候,第一眼面對的就是早已房門緊閉的產房,還有憂心忡忡、神色緊張地等在產房之外的神侯府眾人。
產房是一早就準備布置妥當了的——柳沉疏估摸著自己應當就在這幾日臨盆,早已吩咐下去將一切都準備齊全。鐵手和冷血依然在外奔走,就連追命也已在前幾日離了汴京;局勢動蕩,幾個女孩子倒是都留了下來、沒有跟著一起離開,這會兒正和諸葛先生一起緊張地等在門口——就連素來鎮定和藹的諸葛先生,此刻臉上竟也是難掩緊張之色,時不時地抬眼往房間的方向望一眼、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鬍子。
——四大名捕之中,無情入門時年紀雖幼,卻也已然記事;鐵手和追命更都是帶藝投師,冷血倒是尚在襁褓之時就已被諸葛先生帶回,但卻也未曾經歷過他的出生。說來——這還是神侯府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有孩子出世。
饒是早就清楚柳沉疏臨盆的日子想必就在這幾天,事到臨頭,即便是素來鎮定如無情,此時此刻竟也難免有些手足無措——他能聽到柳沉疏隱隱的呻-吟聲自眼前的屋裡傳來、能聽到她隱隱約約的喘息聲、甚至……甚至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幾乎還能聽到她一邊忍著呻-吟一邊斷斷續續卻又條理清晰地指點著屋裡的丫鬟們準備一應事宜的聲音。
無情一瞬間變了臉色,雙手下意識地捏緊了輪椅的扶手,一雙本就比常人略顯蒼白的手一瞬間捏得發白——白得甚至連青筋與血脈都纖毫畢現:
「穩婆呢?」
——穩婆也是一早就已請入府中的。穩婆若在,何至於要臨盆在即的柳沉疏強忍著劇痛吩咐指點?
「公子你今日出門不久就有人來找穩婆,說是她兒子清早進山砍柴時不慎摔斷了腿,沉疏姐姐見她著急,便讓她先回去看看,誰想穩婆還沒回來,她卻是忽然疼得厲害,」一旁的銀劍飛快地看了無情一眼,立時急急解釋道,「先生已經派人去接她回來了,沉疏姐姐進屋前要我告訴公子,千萬不要擔心,她一定會沒事的。」
——銀劍記得清清楚楚,柳沉疏那時已然是疼得滿頭大汗、臉色一片蒼白,臉上的笑意卻仍還是一片溫柔,輕聲叮囑著他:「銀兒,一會兒你家公子回來見穩婆不在,想必定是又要胡亂緊張了——你告訴他,就說是我說的,不許他擔心,否則就不給他生孩子了,知道嗎?」
柳沉疏素來都是個極溫柔的人,但她說那句話的時候,銀劍卻覺得她卻又好像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更加溫柔。
柳沉疏了解無情,知道他這時候必然方寸大亂;同樣地,無情也了解柳沉疏,他簡直能夠想象到柳沉疏交代這話的時候究竟是什麼模樣——想必是分明早已痛楚難當、臉上卻還是硬要笑得溫柔狡黠,故作威脅道:「你告訴他,他若是敢瞎緊張,我就不給他生孩子了!」
——無情忍不住搖了搖頭,神色間也不知究竟是無奈還是擔憂,捏著輪椅扶手的手卻是一點一點慢慢鬆了開來、攏回寬大的衣袖中。
有一道人影踉踉蹌蹌地急急跑來,推開門衝進屋內、卻又飛快地將門關上——無情趁著她開門的空隙試圖看清屋內的情形,誰料那人關門的動作實在太快,他只來得及看到一個丫鬟端著水一閃而過,便只見房門在自己眼前砰然合上。
無情深深吸了口氣,視線仍舊緊緊地盯著房門,神色間卻終於是略略放鬆了幾分——幸好,穩婆總算是回來了。
柳沉疏這一進產房,一直從下午待到了暮色四合,總算是如她和無情所願,生下了一個健健康康的小姑娘——就這麼長的時間,穩婆說還是因為柳沉疏自幼習武、又精通醫術,身體比尋常產婦要好得太多,也知道生產時該怎麼使勁,生產時便是難得地一切順利、耗時不長;可這幾個時辰,無情卻等得心驚肉跳,聽到有孩子的哭聲從屋裡傳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整個後背早已盡數被汗濕透。
都說女子生產幾乎是一條腿踏進了鬼門關——不過幸好,她和孩子都不曾出事。
……
無情這日清早時跟著諸葛先生一起進了趟宮——柳沉疏剛出了月子,仍舊還有些嗜睡,他起身時正她還抱著女兒睡得香甜,他便沒有吵醒她們。等到從宮裡回到小樓,一推門卻見柳沉疏已然是醒了,正抱著女兒懶洋洋地倚在榻上,不緊不慢地曼聲吟著什麼——
「學醫之人,應懷好生之德,常有濟人之心。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治人之法,可分輕重緩急,輕者以葯治之,重者以氣治之,緩者以物治之,急者可以《武經》所載,重手點穴,金針度人。是謂醫也。」
懷裡的小姑娘顯然是承襲了父母的優點,生得粉雕玉琢、精緻可愛;五官像了柳沉疏大半,一雙眼睛卻幾乎是同無情像了個十成十,只不過因為年紀尚小、又是個女孩子,便不像無情那般凜然又帶煞意,反倒是柔和了不少,卻都是一樣的目若朗星。
小姑娘才不過是一個月那麼大,這會兒卻是眨巴著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柳沉疏,竟像是能明白柳沉疏先前念的那些話究竟都是些什麼意思一般,聽得津津有味。
「這是……」熟悉的嗓音自門口傳來。
「《萬花秘笈》,《醫經》。」柳沉疏聽了聲響回頭,見無情回來,忍不住對著他笑了起來,也不私藏隱瞞,大大方方地如實答了。無情微微愣了一下,似是有些好笑,不由得笑著搖了搖頭:
「這麼小就教她這些,她如何聽得懂?」
話音剛落,小姑娘卻是忽然間撇了撇嘴,竟像是不滿於柳沉疏忽然的停頓,又委屈於無情的「輕視」,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一般。
「不哭不哭,爹爹小看我們,我們不理他好不好?」柳沉疏一邊趕緊抱著她拍了拍,一邊沒好氣地抬眼看了無情一眼——那一眼看來,反倒像是嗔怪多過惱怒責怪,而後卻立時收回目光,一邊哄著懷裡的小姑娘一邊接著柔聲道:
「凡琴之道,以不變應萬變。所謂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其哀心感者,其聲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以柔。六者非性也,感於物而後動。是故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政,而治道備矣。」
——這,卻是《萬花秘笈》中的《琴經》了。
其實柳沉疏原本也沒想同一個月大的小娃娃說這些,只是今早小丫頭鬧騰得厲害,柳沉疏哄著她說話,一時間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便隨口念了幾句《萬花秘笈》中的《總綱》,誰想小姑娘卻似是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非但不哭不鬧,甚至還安安靜靜地眨巴著一雙肖似無情的眼睛,「認認真真」地聽著。
這下可好,母女倆「同仇敵愾」,一致對「外」了——無情有些哭笑不得,卻也不開口反駁些什麼,推著輪椅到了柳沉疏身邊,就這麼坐在窗邊,安安靜靜地聽著柳沉疏給小姑娘「講課」。
柳沉疏的坐姿依然是同往常一樣沒什麼規矩,就這麼歪歪斜斜地倚靠在榻上、隨性所欲得很,卻偏偏並不見得半分粗俗,反倒越發顯出一股隨性的風流意蘊來;她動作雖是隨意,卻仍不忘時時刻刻小心翼翼地注意著懷裡的小粉糰子、時時調整著抱著她的姿勢不讓她感到半分不適。
做了母親的柳沉疏看起來似是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但若是細看,無情卻又覺得她的輪廓似是越發柔和了起來——並不毒辣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身上,竟像是將她全身都鍍上了一層暖意,顯得異常溫柔。
柳沉疏說話間並沒有什麼邏輯與連貫性,時而《總綱》,時而《雜經》——似是並不怎麼思考,想到些什麼便念些什麼,懷裡的小丫頭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能聽得懂,這麼長時間竟是半點也不哭鬧,只撲閃著一雙眼睛定定地盯著她,幾乎是目不轉睛。
柳沉疏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念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有些口渴,下意識地微微頓了一下——下一刻,就見一隻修長好看的手端著一杯茶遞到了自己跟前。
柳沉疏抬眼,順著那隻手看去,就見無情對著自己淡淡地笑了笑——柳沉疏接過杯子,還沒來得及喝上半口,就見懷裡的小姑娘再一次撇了撇嘴、似是因為聽不見她的聲音又要哭了起來,原先遞杯子的那隻手卻是再一次伸了過來,從她懷裡穩穩噹噹地將小糰子接了過去、小心輕柔地抱在懷裡,而後不緊不慢地也開了口:
「變化無窮,各有所歸,或陰或陽,或柔或剛,或開或閉,或馳或張。是故聖人一守司其門戶,審察其所先後,度權量能,校其伎巧短長。」1
原本撇著嘴就要哭出聲來的小姑娘忽然間眨了眨眼睛,幾乎是轉眼間就已又安分了下來,乖乖巧巧地靠在他懷裡,睜大了眼睛緊緊地盯著無情。
柳沉疏喝完茶放下杯子,撐著下巴看身側那一大一小的父女兩人,盯著那兩雙幾乎如出一轍的眼睛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忽然傾過身去親了親他懷裡的小姑娘,而後又仰起臉來,親了親無情的臉,終於是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