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問診
第二章
問診
但事實上無情到底還是沒有等到「改日」——上午從柳沉疏那裡出來之後他就去了六扇門,傍晚回來時,卻竟是在神侯府里見到了柳沉疏。
——正坐在諸葛先生對面與他對弈的那人,一身墨袍、長發披散,赫然正是他上午時只見到了背影的柳沉疏無疑!
無情在原地略略停頓了片刻,到底還是推動了輪子,坐著輪椅不緊不慢地行到了那兩人的跟前,低頭去看棋局。
縱橫十九道間,黑白雙方正戰至酣處——諸葛先生的棋力無情自是最清楚不過,但出乎意料地,柳沉疏此刻竟也能從容相對、絲毫不落下風。他的棋風有些古怪,乍一看好似都是信手落子、隨意得完全不按常理,然而細看之下卻又分明環環相扣、步步為營,又兼奇招迭出,殺氣雖不重,卻也是殺伐果斷、毫不手軟——本以為不過是個自詡風流的輕浮之人,而今看來,倒確實是有幾分真才實學的。
無情本極不喜歡柳沉疏這樣到處留情的為人,但此刻見他確有才學,神色也不由得稍稍緩和了幾分,將視線從棋盤上移開、抬了眼去看那一身墨袍的人。
「崖余,你回來了,」諸葛先生側過頭看了無情一眼,和藹地笑了笑,神色間頗有幾分欣慰的意味,「你不在汴京的時候,倒是多虧了沉疏肯時常來陪我下棋。你們棋力相當,有空不妨多切磋切磋——棋逢對手,也是一大快事。」
無情尚未應答,柳沉疏聞言,卻是也笑了起來,抬了頭去看無情。
無情終於第一次看清了他的相貌——意料之中的面如冠玉、眉目俊逸。
這當然是一個極為英俊的男子,但其實他第一眼看去的時候,最先注意到的卻並不是他的相貌——他身上那種氣質實在是太過特別和強烈,以至於長相究竟如何,反倒就不那麼引人注意、甚而在不自覺間就被人忽略了。
那種氣質,無情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風流。
不是輕浮多情的風流,而是隨性不羈、蕭疏放逸的名士風流。
——無情好像忽然就有些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受女孩子的青睞了。
想到這人的溫柔多情,無情就忍不住又皺了皺眉——這本該是個龍章鳳姿、才學斐然的人中俊傑,可惜卻是如此做派。
無情在看柳沉疏,柳沉疏這會兒卻也一樣在看無情——事實上柳沉疏至今都還覺得有些雲山霧繞、茫然得很。她本是大唐開元年間生人,師從的是武林「六派」之一的萬花谷。萬花谷乃是秦嶺青岩之中的一處幽谷,谷中自谷主以下,有琴、棋、書、畫、醫、工、花七聖,她正是花聖宇晴座下弟子,屬芳主一脈。兩個多月前她出谷至山中尋花,不料花未尋到,下山時卻發現城鎮竟全都已經變了模樣,一問方知此時已是大宋年間——轉瞬已是數百年物換星移。
幸好不論是否杏林一脈,萬花弟子都總是要跟隨醫聖孫思邈師父學醫的——她索性就做了個「遊方郎中」,一路上治好了不少病人,其中還頗有幾家富商、診金不菲。到了京城后,她便以所得的診金買下了這座宅子,以賣花和看診為生。
她本是女子,只是孤身在外多有不便,每逢出谷便從來都以男裝示人。谷中有精通易容的師長,又教她對五官也略做了些修飾,使得看起來更加硬朗一些、不顯女氣;甚至還教會了她將嗓音壓低、聽起來與男子一般無二。如今到了大宋,處境還尚且不明,她便也乾脆就維持著男子的身份、靜觀其變。
柳沉疏買下這座宅子的時候並未多想,但很快就從街頭巷尾的交談之中知道了這裡的特別之處——對面的那座府邸,正是大名鼎鼎的諸葛神侯府。諸葛神侯及「四大名捕」的名號,不過幾天,她便已經如雷貫耳。
諸葛先生與其他三位名捕她都已見過,而這「四大名捕」之首的無情,她今天卻還是第一次見——眼前這人,雖是雙腿殘疾、坐於輪椅之上,但卻仍是分毫無損於他的年輕俊美,只是身形削瘦、膚色略有些蒼白,恐怕早已是舊病纏身;一襲白衣勝雪、纖塵不染,眉宇間卻隱有殺氣,還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輕愁與憤郁——很顯然,這人出手之時或許的確殺手無情,但為人卻絕非無情。
——若真能無情又或洒然忘情,便不會有這樣的憂愁與憤郁。
倒還真是個……有趣的人——柳沉疏鳳眼微挑,大大方方地將對面的青年上下打量了一通,而後一邊似是信手落下一子,一邊笑著對無情點了點頭:
「大捕頭,久仰!」
無情點了點頭算作是應答,神色淡淡、未置一詞。柳沉疏臉上仍然帶著溫和的笑意,心底卻是暗自「嘖」了一聲——先前就已見他看著自己皺了眉,如今更是這麼冷淡……自己莫非是什麼時候得罪他了不成?
雖是有些疑惑於無情對自己不甚友好的態度,但柳沉疏卻也並不怎麼在乎,只是想過就算了,很快就將注意力又放回到了棋局之上,再也沒有分神多看無情一眼。
這一局棋下了良久才結束,無情就這麼耐心而專註地看著兩人的交鋒、觀棋不語——意料之中地,柳沉疏到底還是略輸一籌。但她也全不在意,大大方方地就認了輸,伸手收拾起了棋盤來。
諸葛先生倒也不與她客氣,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溫和地開了口:「沉疏,有一件事正想請你幫忙。」
柳沉疏抬頭,原本還有些漫不經心的神色倒是漸漸認真鄭重了起來——對於諸葛先生,她是由衷地敬重著的。
諸葛先生的視線轉向坐在一旁的無情:「還要請你替崖余診治一番。」
柳沉疏點了點頭,隨手將棋盤上剩下的最後一顆棋子輕輕一拋——棋子準確無誤地落進了一旁的棋盒之中,發出了「啪」的一聲輕響,柳沉疏卻是已經側過了臉去看向無情。
無情的動作略略頓了頓,一言不發地將衣袖稍稍往上提了提,伸了手。
大概是常年被衣袖遮住了的緣故,這人的手腕看起來竟是比手還更要白了幾分,削瘦卻又極為有力。柳沉疏一邊伸手去查看他的脈象,一邊忍不住抬眼去看他的臉——冷峻而平靜,似乎對自己的情況絲毫沒有半分介懷。
柳沉疏的手已搭上了他的手腕,無情下意識地微微僵了一下——那人指腹溫熱,竟是出乎意料的柔軟細膩,絲毫不像是一個常年習武種花的男人該有的手指。
就在無情難得愣神的當口,柳沉疏卻是已經收回了手,習慣性地摸著自己腰間斜系著的筆,聲音清朗而溫柔:
「腿筋已斷,無法行走;腑臟受損、經脈不暢,以致無法習武;再加上已成痼疾的哮喘,以及……」
柳沉疏的聲音微微頓了頓,深深看了無情一眼,而後才慢慢接了下去:「——心神損耗過巨。」
——無情的智計,一向都是聞名江湖的,但這也給他本就比尋常人虛弱不少的身體造成了更大的負擔。
她第一眼就知道無情的身體一定不好,但也不知道竟是嚴重到了這樣的程度。現在看來可能還沒有什麼大礙,但若是長此以往,再過個十年、二十年……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無情竟好像在柳沉疏的那一眼裡看到了嘆息和擔憂,忍不住微微一怔——柳沉疏這個時候卻已經是收回了視線,垂著頭兀自沉默了起來,腰間的筆不知道什麼時候已被她取了下來,此刻正在她靈活的指間上下翻飛著。
誰也沒有說話,氣氛一下子就有些凝重了起來。
柳沉疏手中的筆轉得越發花樣百出、幾乎讓人有些目不暇接——「啪」的一聲輕響忽然在安靜的屋內響起,那支形制特異的筆也已停了下來、被柳沉疏按在了桌上。
「哮喘我能治,至於其他的……有的是我醫術不精、全無把握——這我只能儘力而為,」柳沉疏抬了頭,聲音似是略略低沉了幾分,說到自己沒有把握之時,雖略有些遺憾,卻也是一派坦蕩大方,絲毫沒有想要遮掩自己「醫術不精」的意思;頓了頓后,眼角忽然微微挑起,定定地看著無情,「還有的——只怕就是大捕頭不肯配合了。」
無情不能習武,暗器和輕功雖好,卻到底還是有些不夠,便只能仰仗自己過人的智謀——只要他還做一天捕快、捉一天兇徒,就絕不可能放鬆心神,避免不了殫精竭慮、心神損耗。
這一點,柳沉疏知道,無情知道,諸葛先生也知道。
所以柳沉疏只是點到即止,再不多言。
無情點了點頭,神色平靜,似乎並不怎麼在意;柳沉疏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多說——兩人都以為這一點已到此為止、不必再提,誰想諸葛先生卻是忽然開了口:
「破案重要,身體卻也不能不養。我看近來江湖上倒是難得平靜,即便有案子也可先交與你三位師弟——崖余,你就暫且休息一陣吧。重任在身,將來少不得你耗費心神,痊癒只怕是有些困難,如今能養一時便是一時吧。」
「世叔!」無情立時就是一愣,正要再說什麼,諸葛先生卻是已經擺了擺手,轉過頭去笑著看向柳沉疏:
「沉疏啊,崖余就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