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醫治
第三章
醫治
諸葛先生一向都是一個極為和藹風趣的老人——他原名諸葛正我,但他卻並不喜歡這個名字,覺得自己這個名字太「正」、太「自我」了,便又自號「小花」,因為他喜歡鮮花,覺得只要看過一朵美麗的鮮花,這輩子便也就不算白活了。但這一次,這樣溫和開明的長者,卻是出乎意料地堅持。
無情到底還是沒有辦法違逆諸葛先生所做的決定、他也不願意辜負師長的一番苦心關切,想到近來江湖上確實頗為平靜,終究還是點了點頭,第二天一早便去了柳沉疏的宅子。
這一日柳沉疏倒是沒有什麼客人,無情到的時候,柳沉疏正在花叢里澆水——饒是無情實在不喜歡這人風流的性子,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人無論是皮相還是舉止,看起來都實在是很賞心悅目的,尤其是他現在站在花叢之中,動作輕柔卻又不拘束、只有一派行雲流水的從容,臉上帶著溫和清淺的笑意,滿是溫柔與呵護之意。
無情也是極喜歡鮮花的——此情此景之下,不由得也放緩了神色、渾身都不自覺地放鬆了下來,靜靜地看著這開滿了鮮花的院子、享受著難得的平靜。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柳沉疏澆完了花、洗乾淨了手,一邊用帕子擦著手、一邊隨意地回了回頭,卻是立時就有些意外地愣了愣——不遠處,無情正坐在輪椅上淡淡地看著滿園的鮮花,素來冷峻凌厲的眉宇間竟是難得的柔和與溫潤,在陽光的暈染下,本來有些過於白皙的膚色看起來終於多了幾分健康的潤澤之色。
柳沉疏一邊搖著頭輕笑了一聲,一邊不緊不慢地走到他的身側,也不和他客氣,伸手就推著他的輪椅往屋裡走。
「你的哮喘已成痼疾,短時間內恐怕難以根治。我每日替你施針,再輔以湯藥,如無意外,應可漸有成效。至於你的腿……我便只能儘力而為了。」柳沉疏一邊說著,一邊去柜子里取了金針。說完就聽無情淡淡地應了一聲,柳沉疏點了點頭,一邊挽著自己的衣袖一邊抬起頭來,「嗯?怎麼還不脫衣服?」
這話說得實在是有些突然和意外,無情破天荒地愣了愣神,一時間竟沒能反應過來——柳沉疏卻已是挽好了衣袖湊了過來,彎了腰伸手就去解他的衣帶,一邊還搖著頭「嘖」了一聲:
「大捕頭既然不動手,那就只能由我來代勞了——能給大捕頭寬衣解帶的,放眼江湖也沒有幾個人,如此說來我倒也不算太吃虧。」
無情剛一回過神來,就聽見那人的聲音幾乎是就在自己的耳邊響起——比之平時少了幾分溫柔,卻分明就滿是調侃和戲謔的意味。無情眼神微冷,原本尚算和緩的臉色一瞬間就又沉了下來,卻並沒有開口,只是身子卻是不自覺地有些僵硬——
他慣用暗器,又不能習武,對敵之時定要拉開距離、決不能讓人近身,否則便是危險至極,因而極少與人靠得太近。但此刻柳沉疏因著要替他解開衣帶,便彎了腰低頭湊了過來,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咫尺,他甚至能聞到柳沉疏身上帶著一股清幽的香氣——那是鮮花的芬芳。
過於接近的距離讓無情有些不太習慣,微僵著身體任由柳沉疏將自己的衣服解開——好在柳沉疏似乎並沒有像他一樣的困擾,動作間很是利落,很快就已經將他的上衣解開,而後直起了身子。
無情不著痕迹地微微鬆了口氣,柳沉疏卻是也莫名地怔了怔——
這人……雖然穿著衣服的時候就能看出來身形削瘦,但直到現在她才發現,他實在是太瘦了些,再加上那蒼白得明顯不太健康的膚色,她幾乎都能想象到這麼多年來他身為「四大名捕」之首,是如何地苦心孤詣、殫精竭慮。原本還存著幾分調侃心思的柳沉疏終於是沒有再說話,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神色慢慢變得凝重而認真,專註地開始施針。
——即便她是芳主一脈,但此時此刻,她是一個醫者,無論如何都要為病人盡心儘力。
金針刺入的時候並沒有什麼不適的感覺,反倒是好像還帶著一股熨帖的暖意——無情自然明白這是柳沉疏正將內力順著金針一起打入他的體內、為他疏通經脈。他的內力似乎有些特別,格外溫潤平和,又好似能催發出人的生機一般——二師弟鐵手內力渾厚、江湖上已少有人敵,但在這一點上,卻也尚不及此,顯然是因為功法特別所致。周身洋溢著的暖意和舒暢感讓無情不由自主地放鬆了下來,餘光一掃卻正看見了柳沉疏的側臉——
溫和沉靜,潤澤如玉。
這人做起正事來,倒是一絲不苟、專註得很。沒了平日里那風流多情的做派,柳沉疏確實是個人才——無情本也是愛才之人,心下忍不住有些可惜,沉默了一會兒,終是淡淡地移開了目光。
……
平靜的日子就這麼過了十多天——無情雖然多半都是神色冷淡,但不管是施針還是服藥,都很是配合。十多天下來,氣色確實是好了不少,但柳沉疏今天早上一看到他,就見他臉色微沉、眉頭緊皺,顯然心情並不太好。
柳沉疏當然知道他為什麼心情不好——昨天夜裡幽州府衙快馬飛報,平靜了許久的江湖又出了大案,無情本想接手,誰想諸葛先生卻一口拒絕,不止將這個案子交由鐵手和冷血查辦,甚至還以「專心修養、方便醫治」為由,索性就讓他從今日起暫且住在自己這裡、由自己「嚴加看管」。
諸葛先生這一手,實在是……柳沉疏在心裡琢磨了半天,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終於是只能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將金針收回匣中放好,看著對面那個心思沉重、明顯就還正在專心思考案情的削瘦青年,眼神微微一黯,忽地傾過身去、雙手按住了輪椅的扶手,略略彎腰、低了頭:
「盛崖余,你若是還想多活個幾年、多抓幾個兇徒,就給我老實安分地聽話養著——你師弟一樣是聲名赫赫的名捕,難道兩人加起來還不如你?否則過個十幾二十年你死了——你說最高興和最難過的人都會是誰?反正我是不難過的——做大夫的,最討厭的就是不聽話的病人,我一點也不覺可惜。」
這還是柳沉疏這麼些日子以來,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說來也有些奇怪,柳沉疏似乎一直都稱他為「大捕頭」,從未叫過他那廣為人知的外號。許久不曾聽見除了諸葛先生以外的人叫自己的名字,無情忍不住微微一愣,抬眼就對上了柳沉疏的視線——他的語氣和平日一樣不緊不慢,卻又有些低沉,實在是稱不上友善,甚至還帶著無所謂的態度,但出乎意料地,目光卻竟是隱有憂色。兩人的目光陡然相撞,柳沉疏竟也是不閃不避,直直地盯著他,片刻后忽地嗤笑了一聲,直起了身子,隨手把玩著他那支造型奇特的筆,一邊推開門隨意地走了出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麼簡單的道理,大捕頭應當不用我再說了吧?客房我已經收拾好了,就在隔壁——你要是還想多活幾年、不要教親者痛仇者快,那就安心住著;若是不要命了,反正大門開著,好走不送,全當是我有負諸葛先生所託,也省得我白費心思——有這功夫在一個一心要死的人身上浪費,我還不如多和姑娘們說說話看看花,至少賞心悅目得很。」
柳沉疏的語氣不太好,但話卻是不錯的,無情也自然聽得出他藏在這毫不客氣的言辭之下的勸誡,心頭微有暖意——誰知那人卻是越說越不著調,說到最後一句時,那風流的本性一下子就暴露無遺。無情素來不喜他這樣的做派,但這會兒卻不知為什麼,一時間竟有些沉不下臉來,半晌后終於是被他給氣笑了——頗有幾分無奈地嘆了口氣,到底還是轉動著輪子、坐著輪椅去了隔壁的房間。
無情這一晚並沒有一覺睡到天亮,半夜的時候卻是被渴醒了——無情撐著床坐起身來披了件衣服,略有些費力地撐著床沿坐到自己的輪椅上,推著輪子到桌邊倒了杯水,喝完水正要再回到床上,轉身之時卻是微微停頓了一下——屋外……似乎仍有燈光?
無情略略遲疑了片刻,到底還是推開門出了房間,立時就看到了燈光的來源——正是從隔壁柳沉疏的房間傳出的。
這麼晚了,他竟是仍舊未睡?無情微微皺眉,略有些遲疑——他和柳沉疏的關係,大概實在是說不上好的,他既愛才,卻又不喜他風流的性子;而柳沉疏卻似乎也是渾不在意、依然故我。於是兩人除了每日的施針與服藥,幾乎全無來往——他或許不該多管閑事……
無情想著,正欲離開,餘光一掃卻是恰見柳沉疏的房門並未關上,透過不小的縫隙清晰地看到了正趴在桌案上的墨袍身影——無情沉默了片刻,終於還是推開門進了屋。
柳沉疏似乎是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桌上卻堆滿了一摞一摞的書冊,硯台里的墨跡還尚未乾透,顯然是才剛研過不久。他手邊正有幾本書還仍攤開著,無情不經意間掃過,就見無一例外都是歷朝歷代的醫書醫案,攤開的那一面不是與雙腿殘疾有關,就是心神耗損以致積勞成疾的病症,空白處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批註,無一不是柳沉疏那一手雍容端正中又帶著洒脫隨性的顏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