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爭執
第四章
爭執
油燈的光線尚算明亮,精巧的瓷盞之中,燈火隨著門外吹來的風輕輕跳動搖曳著,映著柳沉疏的側臉——他那比不少女子都還要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了一小片陰影。
——無情這才第一次發現了他眼下的那一片暗色。
無情忍不住怔了怔,一時間默然。
他自幼博覽群書,醫術雖還不及柳沉疏,但卻也已是很不錯的了,自己的身體如何,自是再清楚不過——要想治好他的腿,只怕是難如登天;至於心神損耗,他縱然能歇一時,也絕不可能修養一世。換句話說,他這副身子,根本就絕沒有能徹底治好的希望了——這一點,他清楚,柳沉疏只怕比他更清楚。但柳沉疏卻仍舊還是為了這件事如此勞心勞力——即便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融洽。
秋日的夜裡已經有了幾分寒意,從門外吹進來的風並不大,卻也還是讓無情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攏了攏披著的衣服。無情抬起頭,四下里環視了一圈,而後控制著輪椅慢慢走到牆邊的衣架旁,探手將掛著的那件大氅取了下來。隨後略略遲疑了片刻,到底還是將它披到了柳沉疏的身上——無情隨即便收回了手,看了看屋外深沉的夜色和已上中天的彎月,動作微微一頓,接著慢慢傾過身去將油燈吹滅。
屋子裡一瞬間就陷入了黑暗之中,只剩下朦朧的月光讓人尚可視物。無情再次攏了攏披在身上的衣服,正要轉動輪椅離開,卻立時就是神色一變、雙手猛地一拍輪椅扶手,整個人已騰身而起——
燈滅的一瞬間,身側那人原本平和綿長的呼吸一瞬間滯住,隨即就是一股凌厲的氣息撲面而來,無情才剛騰身離開,一道氣勁就已向著他先前所坐著的位置疾射而來——無情抬手打出一顆鐵蓮子,正撞在那道氣勁之上,發出了砰的一聲悶響,無情一邊雙手按地再退一步,一邊沉聲低喝了一聲:
「柳沉疏,是我!」
對面那道凌厲的氣息猛然一滯,不過是轉瞬間已然消散無蹤——無情借著微弱的月光勉強看清了對面那人的身形,似乎是正摸索著要去點燈。
無情眼神微閃,略有疑色——屋裡的光線雖暗,但即便是他也還能勉強看出人影和輪廓。通常內力越是深厚的人越是耳聰目明,柳沉疏內力不俗,在這樣的光線下本是絕不應該會做出「摸索」這樣的動作。
油燈很快再一次被點亮,屋子裡終於又恢復了先前的亮堂。無情坐在地上,抬了頭——原本趴在桌案前睡著了的柳沉疏此刻已是霍然站起,臉色竟是微有些蒼白,額頭像是隱隱沁出了一層薄汗,氣息微亂。
「抱歉。」柳沉疏伸手按了按額角,聲音略有些乾澀,不復平日里的溫柔清朗。
無情搖了搖頭,淡淡道了一聲「無妨」,卻是微微垂了眼帘、若有所思——柳沉疏這時候已然大步走到了他的身邊,一邊彎腰將他扶起來坐回輪椅上,一邊又已恢復了白日里那毫不客氣的語氣:
「這麼晚了怎麼還沒有睡?身體不想要了?」
他雖是聲音如常,無情卻分明就從這話里聽出了幾分擔憂以及——濃濃的心虛……頗有幾分「惡人先告狀」的意味。無情坐回輪椅上,抬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破天荒地,柳沉疏竟是沒有和他對視,反倒是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看向窗外的月亮。
「我已經睡了,剛才只是起來喝水,見你房裡燈還亮著,就過來看看。」今晚的無情似乎是格外的好脾氣,並不因為柳沉疏的語氣而生氣,耐心地解釋著自己之所以這麼晚還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柳沉疏點了點頭,正要抬手去推輪椅時微微一頓——她先前一直都有些心神恍惚,似乎是直到這個時候才終於發現了自己身上正披著大氅,忍不住低頭看了無情一眼。無情抬眼和她對視,滿臉的坦然和平靜。
柳沉疏下意識地摩挲著自己身上的大氅,神色一下子就柔和了下來——他本就是俊逸溫潤的相貌,這時候在燈光的暈染下顯得越發溫柔了起來。
「多謝。」片刻后,柳沉疏移開目光,將身上的大氅脫了下來、抬手就裹到了無情的身上,而後一邊推著輪椅往外走,一邊低聲道,「別著涼了,我送你回房。」
無情素來都是一身白衣,柳沉疏卻從來都是慣穿墨袍、幾乎所有的外衫都是黑色,這一件大氅自然也不例外——黑色,本該是一個和無情截然相反的顏色,但出乎意料地,此時此刻披著墨色大氅的無情,看起來竟並沒有顯出半點突兀和違和,甚至在這深沉的夜色中竟還反而顯出了幾分別樣的柔和和寧靜來……
兩人的房間相鄰,不過是幾步之遙,柳沉疏很快就已推著輪椅將無情送回了房間。無情坐在床上,神色淡淡地看著柳沉疏關門離開,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還裹著的大氅,卻是微微皺了眉、忍不住又往隔壁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多看了一眼——而後很快便收回目光,隨手打出一枚暗器滅了燈,慢慢地躺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而隔壁房間里,柳沉疏收拾好了桌上的書和紙筆,一個人在桌前定定地坐了一會兒,有些疲憊地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額角,長長地嘆了口氣,終於是也解了外衣上床休息——但房間里的燈,卻是一直到天亮都不曾熄滅過。
……
柳沉疏和無情之間的關係似乎開始變得稍稍融洽了些許——至少現在兩人遇到的時候,柳沉疏會笑著挑眉打招呼,無情也會或者點頭或者開口予以回應。
如果……柳沉疏這人的性子不是這麼風流多情,那他想必一定是一個極好的朋友——這天早上,無情在再一次聽到柳沉疏和女孩子溫柔的說笑聲時,第無數次地肯定了這一點。
無情本是想去看花的,推著輪子到了院子里,就見柳沉疏身旁正站著一個綠衣的少女——那姑娘雖是一身粗布衣衫,卻也是一派乾淨整潔、容貌秀麗,臉上微微泛著粉色,一邊說話還一邊時不時地偷偷抬眼去看柳沉疏。
「有勞柳公子了,若、若是公子不嫌我煩,我明日再來可好?」
「榮幸之至,何煩之有?」柳沉疏低低笑了一聲,一邊目送著那姑娘轉過身正欲離開,一邊又溫聲道,「近來天涼風大,李姑娘還要多添件衣裳,莫要著了涼、教人擔心。」
他聲音溫柔、語氣真摯關切,話一出口,那姑娘本就微帶粉色的臉頰一下子更紅了,嘴角卻是止不住地微微上揚、眉眼微彎,用力地點了點頭,而後又依依不捨地回過頭多看了柳沉疏一眼,這才終於紅著臉一路小跑著離開了。
柳沉疏一路目送著她出了院子,而後才是目光一轉,落到了無情的身上,和往常一樣笑著打招呼:「大捕頭,早啊!」
無情皺著眉點了點頭,臉色比起平日實在是算不上友善——柳沉疏已然是走到了他的身邊,見狀忍不住「嘖」了一聲,手上習慣性地把玩著自己腰側的筆,臉上的神色卻頗有些好奇:
「若我沒有會錯意,大捕頭一直以來似乎都對在下有些不滿?不如說來聽聽?」
無情抬眼,似乎微有些意外:「我若說了,你會改?」
——這麼些天的相處下來,無情也早已明白,柳沉疏這人雖不至於自以為是,但卻也實在是一個頗為自負和任性的人,要想他主動改正「缺點」,只怕是也難得很。
「大捕頭想多了,」果然——柳沉疏鳳眼微挑,滿臉的漫不經心,「不過是隨便問問、隨便聽聽罷了。」
柳沉疏這態度實在是太不認真,但卻也是在意料之中——無情倒是也沒有生氣,只是略略沉吟了片刻,卻到底還是如實道:
「我不喜你風流多情。」
——無情是真的欣賞柳沉疏的才學,也感謝他為醫治自己而花費的心力,由衷地希望他能改掉這風流的性子,那樣此人必然將是棟樑之才。
柳沉疏聞言,似乎是愣了愣,定定地盯著無情看了半晌,而後一下子就笑了起來:「原來是見不慣我常與女孩子們一起——大捕頭這莫不是吃醋了?只是不知道吃的是我的醋還是姑娘們的醋?」
好心勸誡,誰想這人竟是如此輕佻——無情的臉色立時就是一沉,低聲喝道:「柳沉疏!」
柳沉疏似乎是猶自不覺,習慣性地輕輕「嘖」了一聲,低了頭笑盈盈地湊過來:「還是大爺看上的哪家姑娘時常來找我說話?只管開口,我定然不同大爺爭搶……」
四大名捕譽滿江湖,江湖人為表尊敬,常按排行尊稱他一聲「大哥」或是「大爺」——他從前本不覺得什麼,這時候「大爺」這個稱呼從柳沉疏口中說出來,尾音被拖得極長、又微微上挑,卻立時就多了幾分風流與輕佻。
無情的臉色立時更沉,終於是再也懶得和他多說,只抬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立時轉了身拂袖而去。
這還是兩人間第一次不歡而散——兩人從前關係雖不好,卻也不曾像這一次一樣爭執鬧翻過。
柳沉疏抱著雙臂站在原地,看著無情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視線里,忍不住搖著頭輕輕笑了一聲,正也打算離開,卻忽然看見院子門口又站了一人——
那人看來已是三十多歲,容貌頗有些滄桑,鬍子拉碴,一身粗布衣衫、連綁腿都已有些破了,實在是不修邊幅得很,此刻手裡正拎著一壇酒,大步往自己這裡走來——步履輕盈得聽不到絲毫足音。
——正是四大名捕之中排行第三的追命。
他一邊走,一邊已是大大咧咧地沖著柳沉疏嚷了起來:「沉疏,我剛才正看見大師兄出門去,臉黑得都快趕上鍋底了——你說你沒事又招惹他幹什麼?」
——追命和柳沉疏都好酒,兩人認識了沒幾天便發現意外地投契、當即引為酒友,閑來無事便常常相約一起喝酒。
「我只是覺得……」柳沉疏順手接過酒罈,挑了挑眉,語帶笑意,「他生氣起來——有趣至極。」
追命一噎,當即就要跳起來給自家師兄「討回公道」,誰想剛轉過頭去,柳沉疏已然飛快地斂去了臉上的戲謔、換上了一張認真嚴肅的臉:
「他心懷憤郁,偏偏又性子隱忍、極少發作,以致全數鬱結於胸——不激一激他,如何發泄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