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傾訴
第七章
傾訴
無情的易容術其實並不算太好——他雙腿殘疾,特徵太過明顯,即便是易容了也沒有太大的意義,因而對易容術也不過是略有所通,再加上柳沉疏的性格實在是……半點也沒有女孩子身上該有的溫柔嬌弱,以至於他這麼久以來從未想過,原來這個「風流多情」的男人,其實竟會是個女孩子……
但其實,一旦知道了這一點再去看,就會發現那人的輪廓,確確實實要比一般男子都柔和了許多,尤其是——她現在臉上帶著的那種脆弱和纖柔,是一種絕不屬於男子的柔弱……
再也不會有錯的了……難怪三師弟追命雖然也一向都不喜歡太過風流濫情的男人,卻偏偏和柳沉疏交好——追命的易容術江湖聞名,想必是一早就知道她是女孩子,哪裡還會有什麼「風流濫情」?
「抱歉。」無情移開視線,有些尷尬地低咳了一聲,聲音里滿是歉疚之意。
柳沉疏這時候似乎是也已經緩過來了大半,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搖了搖頭,顯然是示意他不必在意。
這人平時似乎總是小心眼的很,現在這種時候卻是異常的寬容大方——無情微微皺眉,心頭的歉疚卻是分毫未減,正要開口再說些什麼,卻是忽然聽見了一聲輕笑——
那是一種輕柔而婉轉的、完完全全屬於女孩子的笑聲。
無情微微一愣,抬眼就看見對面的柳沉疏雖然臉色仍還有些蒼白,臉上卻是已然恢復了平日里溫柔而略帶戲謔的笑意:
「大爺不必介懷——我不會要你負責的。說來能看到大爺這般手忙腳亂的樣子,多半我還是江湖上的第一人呢——如此,倒也不算很吃虧,權作兩清、互不相欠了可好?」
柳沉疏的聲音出乎意料的輕軟溫柔,可說出的話卻非但沒有半點女孩子的矜持柔弱,反而和平日里一樣不著調、滿是戲謔和調侃的意味——無情一下子就沉下了臉色。
即便他是無心之失,但畢竟是讓她受了輕薄,她一個女孩子,又怎麼這樣滿不在乎、甚至還以此為調侃?
「你……」無情沉著臉剛說了一個字,聲音卻是一下子戛然而止——他看到了柳沉疏的臉,也看到了……在她蒼白的臉頰上泛出的那一抹不易令人察覺的粉色。
她不是不在乎、不是不害羞,她只是——想要用這樣的調侃和戲謔來掩飾自己的無措和羞澀罷了……
忽然就再也生不起氣來——無情嘆了口氣,儘可能自然地將自己的視線從柳沉疏身上移開,低著頭定定地盯著棋盤看了一會兒,沉默了良久,再開口時卻已是徹底換了一個話題:
「你怕黑。」
短短三個字,平靜得不帶半點疑問的意味——這不是一句問句,而只是一句陳述句。
「只要不是突然的黑暗或是……像剛才一樣伸手不見五指,那就沒有大礙。」柳沉疏笑了笑,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完那一句之後卻是再一次沉默了下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間推開了自己的椅子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了窗邊,伸手推開窗戶——
屋外的天色也仍還是一片漆黑,看不見半點星月的光芒。
柳沉疏低低地嘆了口氣,輕聲道:
「我小時候家裡很窮,常常連稀粥都喝不上。爹娘一直想要一個兒子繼承香火,但可惜我是個女孩子——他們對我不算太疼愛,但倒也不曾苛待大罵於我。後來我三歲那年,我娘終於生下了一個兒子——香火得續、後繼有人,爹娘自是欣喜若狂,但家裡實在是養不起四口人了,所以……」
柳沉疏的聲音很輕,語速也極慢,無情甚至有些不確定她到底是在和他說話,還是只是在喃喃自語,但他畢竟還是聽清了她說的話——
「所以後來有一天,我爹帶著我一起去鎮子上賣柴火,傍晚賣完了柴火、他說要去店裡替娘買些針線,叮囑我在原地等他、他去去就來——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我在街角等了他整整一夜,看著夕陽一點一點沉了下去、天色一點一點徹底地黑了下來——那天晚上的天色真是黑啊,就像是今晚一樣,伸手不見五指、什麼也看不見,周圍還有野狗吠叫著時不時地從我身邊躥過,我……」
柳沉疏說著,忽然間微微頓住,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攥緊了腰間的筆,聲音輕得像是在囈語一般:「我……很害怕。」
無情安靜地看著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她的身形其實是極纖細的,肩膀也全然沒有尋常習武的男人該有的寬闊,只是平日全數都被那寬大繁複的外袍所遮掩住、讓人很難注意到……
「我不知道那一晚到底是怎麼過去的,只記得後來天終於慢慢地亮了——街上終於又開始有了行人,有一個很俊美的青年路過時看了我一眼,忽然走過來問我為什麼一個人在這裡、我爹娘又去了哪裡。我那時才終於明白——我以後再也沒有爹娘了。所以我對著他搖了搖頭——他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什麼,忽然間把我抱了起來。我在角落的地上坐了一整夜,他卻一點都不嫌我臟,他身上很暖、動作也很溫柔——他說他是萬花谷的谷主東方宇軒,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萬花谷。」
後來她就去了萬花谷——最開始的時候她一到天黑就驚恐慌張、根本無法入睡。是谷里的師長和師兄師姐們每日夜裡輪流來陪著她,這才讓她一點一點慢慢好轉了起來。但有些東西卻好像已然是附骨之疽,任憑時間過去再久,那一晚的無措和絕望卻還是深深地刻在腦海之中、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今晚會突然對無情說這些——如果她不說,無情絕不會追問。但她還是說了,也許……只是有些事在心裡埋得太久了,終究還是找一個人傾訴,而無情——剛才在黑暗中聽到他略顯清冷的聲音時,她竟覺得莫名地心安。
柳沉疏有些疲憊地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額角,抱著手臂倚在窗口,搖著頭輕聲笑了笑:「其實……我倒還要感謝他們,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會遇到谷主、不會遇到那些師長和同門們,更不會是現在的柳沉疏;又或者當年他們若是將我賣了而不是丟棄,可能我現在也就是哪家的使喚丫頭,又或者更不幸一些,早已被賣去青樓了——我脾氣雖是不好,相貌卻畢竟還是不錯的。」
柳沉疏說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一邊和平日里一樣戲謔地輕笑了一聲,另一隻手中的筆轉得越發花樣百出、令人目不暇接。
但無情沒有笑——很顯然這並不是一個好笑的笑話,柳沉疏先前所說的假設,完完全全都是極有可能發生的。
若是那樣,大概也就絕不會有如今站在他面前的這個柳沉疏——無情忽然有些慶幸,慶幸那些假設都還未曾發生過。
無情沉默了片刻,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什麼似的,忽然抬起了頭,看著她的背影道:「你常以男裝示人,對女子更是呵護備至,是不是也因為此?」
柳沉疏似乎是沒有想到無情會這麼問,忍不住微微愣了一下,一失神間手中的筆卻是一時間沒有控制好,一下子脫手飛出、落在了地上,發出了「啪」的一聲脆響。柳沉疏卻是忽然聳了聳肩,一邊輕笑了一聲、一便彎了腰去撿自己的筆:
「或許吧,我也不知道。不過——女孩子,本來就是像鮮花一樣,需要呵護也值得呵護的,不是嗎?」
但你同樣也是女孩子——無情本想這麼說,可一抬眼就看到了窗邊的那道身影,身形纖細、臉色蒼白而疲憊,背脊卻是挺得筆直,臉上還帶著幾分滿不在乎的笑意。
無情到底還是沒有說出這句話,他只是沉默著在原地坐了一會兒,而後忽然推著輪椅也走到了窗邊,仰起頭看向窗外,聲音聽起來有些遙遠:
「我父親原名成亭田,文采武功俱是出眾、京城稱絕,人稱『文武榜眼』,是王相爺手下的重臣。後來更名盛鼎天,居於江陰。我母親是『玉女穿梭』甄繡衣,一口細針能綉出皇官御園裡也培植不出的花朵,而且能刺中人身的七十二處穴道,百發百中,能治病也能殺人。我小時候家境富有、父母疼愛,快活得無憂無慮。」
無情說著,原本還平靜的臉上忽然也顯出了幾分蒼白來:「有一天晚上,十三個蒙面人忽然闖了進來,燒殺奸-淫——我一家上下三十二口,一夜之間雞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