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歸趙
章節名:第十八章歸趙
「這個還是完璧歸趙吧。」蘇瓔從廣袖中取出一件物事,定睛一看,正是當年二哥送我的匕首,後來遇險慌亂時給了章瀟,然後便再沒有機會拿回來。
我手指不自覺輕顫,送蘇瓔手中接過那匕首,如今再看到心裡倒是有些發酸。
古樸的刀柄上本纏著高麗獨有的藏青布料,現在已然是褪了色,再也尋不到當年那一絲一毫的華彩。
我忍住眼底的酸澀,看著她明顯憔悴的臉龐,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們對不住你……如今你還是回雒陽吧,公主府仍舊為你留著呢。」
「不了。」蘇瓔搖搖頭,淡笑著說道:「我已經決定留在涼州了,如今夫君不在了,我自然要接替他的責任,替蘇國守衛涼州。」
留在涼州……
「你,是在怪我們么…」我抿了抿唇角,不確定地問道。
「不怪。」蘇瓔暗下眼帘,嘴角勾起溫和笑意:「夫君曾言,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若有朝一日未歸,就直接葬在涼州,只允一身鎧甲便成。」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何須馬革…裹屍還?
章瀟,為什麼我說的那麼多話你不記著,偏偏記得這一句呢?我還說過不許你死,你為什麼不記得這句呢?
此時,我方才醒悟,他大概從離開的那一刻開始就再沒打算回來過。
「後來聽夫君說起為何執意要來涼州,便說涼州於他有特別的意義,我想大概是說和大家在一起共謀天下的事情吧。」蘇瓔的眉宇間流露出一絲傷感神色,卻硬在臉上掛起一絲笑意:「明日一早,我便回去涼州了。」
聽了她這樣說,我心底一驚:「什麼?明日便走?好歹在雒陽好好歇歇,畢竟你們從涼州趕過來車馬勞頓。」
蘇瓔搖搖頭,固執道:「不必了,早點回涼州,也好早做一些打算。」
「多留兩天罷,畢竟孩子還小,禁不住那樣的旅途勞累。」我不知心裡如何打算,只是單純的想要留下她,哪怕只是幾天。
「好。」
終究蘇瓔還是鬆口答應下來,淡笑著的眉目間帶著絲縷的無奈。
初春時節,乍暖還寒,春柳正抽出枝椏,路邊青草依依,雒陽宮城內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春景。
蘇耀這個小傢伙偏要拉著章瀟的兒子章邯在昭陽殿的院子里耍劍。
冷景黎不知道從哪兒給蘇耀這個臭小子弄來的一柄木劍,整日拉著楠婭教他劍法,可是看一個步子都有些不穩的孩子練劍著實沒意思了些。
沒想到這半個月時間,蘇耀倒是練的有模有樣了呢。吃驚的是,章邯這個身量不高的小鬼,小小年紀就有這麼犀利的劍勢。
轉念一想也對,他父親母親皆是武藝在身,父親是個鼎鼎有名的將軍,母親還是個正統名門的將軍之後,無論從哪方面講,這個孩子都不會差的。
當蘇耀的木劍在一起被打掉的時候,六歲的章邯終於開口,冷道:「你的劍法不精,還是好生回去打好基礎吧。」煞有介事的模樣不讓人忍俊不禁,卻只覺得這個孩子不簡單,以後怕也只是人中龍鳳般的存在吧。
「我要和你約個十年。」蘇耀忽然開口,靜靜地看著章邯道。
章邯撲一愣,然後點點頭道:「好的,沒問題,你我十年之後雒陽一聚,我定會前來應戰。」
時隔幾日,終究是我怎麼留蘇瓔也留不住了,明日她便離開雒陽回去武威了。
我知道她始終不願意耽在這壓抑的雒陽城,便也不再留下她。我吩咐楠婭去公主府幫幫忙,並不再多言。
可是這日我正吃早飯的時候,得了個消息,說本是辰時的車程竟是提早啟程了,蘇珩到的時候只能遠遠的看見有塵土飛揚的道口。
竟然是連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
我慢吞吞地放下筷子,看著桌上的飯菜,突然之間沒了胃口。
「撤了吧,都撤了吧。」我擺擺手吩咐道。
一旁侍候的侍女見狀,愣道:「夫人是說,不吃了?」
我蹙眉點頭:「去吧,撤了。」
我起身走到窗邊,此時院子里的杏花含苞待放,景色煞是好看。鼻端圍繞著從窗口送進來的清幽杏花香,心情終於變得不那麼壓抑了。
或許連蘇珩那個做哥哥的都沒有料到,他的妹妹會有這麼倔強的個性,這樣決絕的做法,似乎是那個姑娘用出來的最溫柔的方式。
在我的記憶里,這麼有著黑白分明眼眸的堅強女子,她的內心似乎也和那雙眼眸一般,黑白分明,喜歡便是喜歡,討厭便是討厭,所以她極少到後宮里來。
每次去見她都是我到她的公主府去,想來也是厭惡那後宮的權謀暗計罷。
今此一別,大約是很難再有相見的時日了,蘇瓔她竟是用這樣的方法來向蘇珩表達自己的怨恨。
終究蘇瓔還是在怪我們,恨我們,而我們想安慰卻不知該如何訴說。
川蜀一役,慘烈。似乎只有這兩個字能夠形容那場戰爭。
蘇珩兵圍著雒陽城,最後逼得秦宏不得不將我挾上城樓用以威脅蘇珩退兵。而那個時候川蜀何紀領著十萬大軍傾巢而出,只為了在他還沒死的時候,在這個亂世的盡頭博一個名聲,在史書的一角討一個位置。
遂寧齊平野,那裡大概會成為我們這群人一生的痛罷,夥伴在那裡消失,卻不能把他救回來。
瘋狂,殺戮,慘烈。
這些形容詞一股腦的湧入我的腦海,我看著手中的匕首,心裡如墮冰窟般的寒冷。
晚間,蘇珩終於在消失了幾天時間之後,又出現在昭陽殿里,面色憔悴。
「如何?事情都忙完了?」我給他解下斗篷的繩帶,問道。
蘇珩疲憊的揉揉額角,嗓音微啞:「嗯,處理的都差不多了,這個亂世的爛攤子終於快結束了。」
我轉身給他倒了杯熱茶,安慰道:「既然這樣為何還愁眉苦臉的,這本該是好事啊。」
蘇珩接過青瓷茶杯的手頓了頓,半晌,跪坐在柔軟的氈席墊子上,動作一如往昔的那樣優雅,只是渾身散發著哀傷的氣場讓我心裡泛疼。
「二妹走了,我沒來得及去送她。」他啞聲開口,聲線里藏著滿滿的悔恨:「早知如此,不如我去川蜀也是一樣的。」
我俯身輕輕抱住他,強忍住眼底的酸澀:「伯清九泉之下亦不會希望我們如此的悲傷,蘇瓔總會有一日明白你這樣做也是不得已的,你也是沒料到事情會是這樣無常,畢竟我們誰都不是神仙。」
良久,屋子裡一陣安靜,蘇珩的面孔埋在我的頸窩,什麼話也沒說。
驀地,他抬頭,眼眶泛著紅意,我嘆息一聲,卻再也說不出什麼別的來。
「封后大典,我初步定在了三月份,那時候不是很冷也不是很熱,溫度剛剛好,你覺得如何?」
我一愣,然後道:「啊,我沒什麼意見,你決定就好。」
三月份,也就是一個月左右的時間了,我都已經是二十七歲了啊,在這個亂世中沉浮,終於一切都要塵埃落定了。
遙想起自己從高麗走出來的那段時節,那可真的像夢一樣,只是如今還記得的人都一個個的不在了。
晴瑛,盈風,執簫,侍鳳,單平,單靜……一個個我所遇見的人,還安好的不知是誰,離開的不知是誰。如今就連想要詢問近況,也根本不知要問誰,況且就算問亦不知要從何問起。
也罷,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日子,何苦打擾他們安逸的生活呢。
封后大典,我這個本是後宮之主的傢伙可謂是一點力也沒出,倒是累壞了楠婭和另外一個冷景黎帶過來的丫頭紗屏。
時日將近,朝堂上蘇珩突然下了一道給我的詔書,楠婭呈遞給我的時候,我委實是震驚了一番。
「吾微賤之時,娶於冷氏,因將兵征伐,遂各別離。幸得安全,俱脫虎口。以夫人有母儀之美,宜立為皇后,而固辭弗敢當,列於媵妾。《小雅》曰:『將恐將懼,惟予與汝。將安將樂。汝轉棄予。』風人之戒,可不慎乎?
今遣大司徒鈺、宗正平持節,其上皇后璽綬,冷夫人德才具備,『自我不見,於今三年。』宜奉宗廟,為天下母。主者詳案舊典,時上尊號……」
吾微賤之時,娶於冷氏…
將恐將懼,惟予與汝。將安將樂。汝轉棄予…
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每讀一句,我心口的疼意便會加深一分,讀完全部詔書,我臉上的淚已經交縱蔓延,泣不成聲。
我將詔書的竹簡緊緊地摁在胸口處,淚如雨下。
過往種種,仿若一部陳舊的影片被重新回放,黑白底色帶著莫名的蕭索,還有一步步走過來的感慨和嘆息。
我的蘇珩,他用這樣的方式來昭告天下,冷青凝才是他最深愛的女子,這麼多年的夫人稱號,終於有了真正的夫人含義。
那張詔書里寫的滿滿的對於我的情意,我自然看得出來,至此他再也不用顧忌雒陽的舊勢力,立我為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