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死亡陰影(2)
第二天,全班所有同學都來看他了,只是人雖多,氣氛卻有點沉悶。平時在一起玩鬧慣了的同學們,此時卻一個個顯得莊重而凝重,有幾個女同學還哭了,給黎傑的感覺是有點象殯儀館的遺體告別儀式。每個人走時,都無一例外地重重握著他的手,然後是千篇一律的安慰:「好好保重,祝你早日康復。」這種氣氛給黎傑的感覺是自己真的要死了,同學們都在與自己進行最後的話別呢。
程平是最後一個走的,關於王麗的事他沒有再說什麼,黎傑也沒有問他。程平給他帶來了一大堆有關白血病的資料,都是從網上下載列印出來的,所有資料都裝訂在一起,還加了一個紅色的封皮,上面印著一句話:「祝好朋友黎傑平安健康!」
黎傑從心裡感激程平和這些同學們,他們是真心關愛自己的。這讓他想起了遠在北京的父母親以及哥哥。自己一直不敢把自己生病的事告訴他們,害怕他們擔心。
父親和哥哥都是軍人,要是他真的有什麼意外,他們的承受力還強些,母親就不同了,她有多年的高血壓病了,心臟功能也不大好,還要經營一家規模龐大的公司,一天到晚累得不行不行的,一激動,說不準就會出什麼事。在正式結果出來之前,黎傑還不願意讓他們知道他住院了。
第三天一早,黎傑依然是高熱不退。主治醫生又來查房了。今天是骨穿病理檢查出結果的日子,想到自己馬上就能知道病情,黎傑心裡緊張得不行不行的,同時也有一種重刑犯等待判決的感覺。是死刑還是無罪釋放?答案就要在主治醫生那張看起來很不爽的血盆大口裡迸出來了。
主治醫生卻並不急,他慢條斯理地聽著住院醫師的病史彙報,慢條斯理地翻看著病曆本,慢條斯理地詢問著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黎傑著急地看著他的嘴,真想用力撕開那玩意兒,把裡面的東東儘快地掏出來。
那張嘴終於問到了黎傑最關心的問題:「骨穿報告出來沒有?」
「還沒有,病理科剛才打來電話,說最後結果還需會診后才能最後認定,估計要等下個星期去了。」那個給黎傑做骨穿的「乳臭未乾」畢恭畢敬地回答道。
「天哪,這是什麼世道。」黎傑忍不住想怒吼,想罵娘,想殺人。但他只能把這些憋在心裡。如果沒死,自己再過兩年就要下臨床實習了,這些人都將是他的老師,你說他還敢調皮嗎?
黎傑實在不想再忍受這種等待的煎熬,這種煎熬真是對人類心理負擔極限的挑戰啊。他現在真的可以理解電影、小說裡面有些人為什麼會把能快點死去看成一種奢望、一種恩惠了。在某些情況下,能快點死也是一種幸福、一件快事啊。他現在最想得到的是一個確切的答案。哪怕是宣布他馬上就死的答案他也認了。
主治醫生以後說的什麼他就統統聽不進去了,他只知道他們在病床前逗留了好一會才走。什麼抗生素調整啦,什麼物理降溫啦一大堆東東,這些話在黎傑聽來都成了老尼姑的裹腳布——又長又臭。
在醫生們的喋喋不休中,黎傑卻在考慮接下來幾天該怎麼過。要不是因為自己發燒、全身無力,黎傑這時真想衝到街上去痛痛快快地逛一圈、痛痛快快地吃一頓,然後隨便找個人痛痛快快地打一架。
醫生們都走了,接著護士們浩浩蕩蕩地也來查完房走了。病房裡只剩下黎傑一個人躺在那裡。這時手機突然響了。
一看號碼,是王麗打來的,黎傑趕緊按下了接聽鍵。
「你還好嗎?很抱歉這幾天沒來陪你,我實在是有事走不開,以後再向你解釋吧,今天檢查結果出來了沒有?情況還可以嗎?」電話里王麗的聲音有點軟而無力,似乎精神不大好。
「我現在還好呢,檢查結果還沒出來,估計還要等幾天。」他平靜地回答。
黎傑突然反應過來,王麗的電話只是投石問路,她這幾天來內心大概也在掙扎,是舍是留還沒有最後拿定主意,如果現在自己得的不是絕症,她也許還能回到自己的身邊,否則她就真的會悄然遁去。
看來,自己當初的確是看錯人了,但就王麗的性格而言,他也能理解她。作為一個被家人和周圍人捧為掌上明珠的女孩,害怕看到一個人在自己眼前慢慢地死去的確在情理之中,你也不能太奢望她能在你臨死之前握住你的手,吻著你的嘴唇,喃喃地祝福你早日升上天堂。
黎傑心裡一動,突然撒謊道:「哦,主治醫生今天說了,我的病惡性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治療得好的話,五年生存率可以達百分之十五還多。」
電話里王麗一陣沉默,然後說:「黎傑,上天對你我太不公平了,你要好好保重,很抱歉我這段時間不能來看你了,我實在是有事走不開。」
「你忙你的吧,沒關係的,我還有很多同學,他們會照顧我的,謝謝你了。」黎傑冷冷地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他的撒謊似乎收到了一種意料之中的效果,他突然有了種心如死灰的感覺。他不想再多說什麼,在王麗面前他要保持一種紳士風度,他內心裡認為自己是個可憐人,但表面上又不這麼認為,他不想質問王麗為什麼,因為這樣就整個承認了自己現在是多麼的可憐。虎瘦雄風猶在,這是他現在應該追求的境界。
他再次有了一種暴躁的心態,他需要發泄,所以當新來的實習護士給他扎針沒有扎進去時,他不僅粗暴地喝罵了護士,還踢翻了治療盤,嚇得那個小姑娘躲在角落裡哭了好久,直到後來很多醫生護士都到場又是解釋又是安慰,事情才平息下來。
事後他很後悔自己的粗暴,也感到很無趣。他知道,自己的行為可能會在那個護士小姑娘的心中留下永遠的陰影,讓人家為自己承擔痛苦是不公平的,他覺得自己太自私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黎傑表面上又恢復了平靜。程平等幾個同學輪流給他送飯,送東西,王麗沒有再出現,也沒再打電話,黎傑想起來心裡就一陣陣絞痛,但他再也不讓自己的情緒流露出來,他只是默默忍受著。
周日一早醒來,黎傑突然覺得整個人格外清爽,精氣神都很足似的,頭也不痛了。拿起體溫計一量,體溫竟然正常了。「難道是自己白血病合併的感染得到了控制?」黎傑想,「管它呢,自己感覺好就行。」
中午程平送飯來的時候,上午的治療剛做完。自住院以來,黎傑第一次有了很強的食慾。
「哥們,又給你帶來了蘿蔔絲鯽魚湯,你好好享受吧。」程平邊說邊要揭開保溫瓶蓋。
黎傑手一擋,大聲說:「臭屁,打住吧,我喝了這麼久的鳥湯了,我的胃今天正式開始抗議,我要出去吃酸菜魚加宮爆雞丁加蒜泥白肉,還有冰鎮啤酒,要不我絕食。」黎傑精神一好,就感覺自己食指大動,幾道平時最喜歡吃的菜才一說出名字,自己就禁不住流口水了。經過這幾天痛苦的洗禮,黎傑逐漸在試著改變自己的心態,是啊,人生苦短,自己也許沒有多長時間好活了,還整天這麼生悶氣幹嗎?去他媽的王麗!去他媽的白血病!
「**萬歲!哥們,你竟然又惦記起那幾道天殺的川菜來了,看來你真的是好了。」程平興奮而痛苦地大叫。程平是北方人,平時最怕的就是麻辣味,而黎傑卻最喜歡吃川菜。黎傑曾經還專門培訓過程平吃麻辣味的本事,可惜天性使然,這個傢伙一直上不了道。搞到後來,程平已只有求饒的份。他聲稱,以後和川菜至少要保持五米以上的距離,因為自己一看到川菜就暈菜,就像有些人暈血一樣。
「哈哈,老哥,你現在可是在住院,醫生護士能讓你把那些東西帶到病房你來?或者讓你出去吃?還冰鎮啤酒呢,你拉倒吧。」程平開始給他澆冷水了。
黎傑用手一指他的頭,說:「你個豬腦子啊,不會想想辦法?難道咱們沒生腳,不會偷偷摸摸自己跑出去?」
程平說:「可是,你的病能吃這些東西嗎?麻爛了你的腸胃可不是好玩的,嗨,哥們,你不會是想自殺吧。」程平的玩笑一開起來就沒了邊際,他可不是那種能夠隨便能控制自己的主兒。
黎傑一怔,心裡隱隱有一絲酸楚,但他很快就掩飾過去了,別人根本不可能看出來。他打了個京劇中曹孟德式的哈哈,然後說:「自殺你個頭,老子連死都不怕,還怕活嗎?」
程平當然拗不過黎傑,最後只好屈從。在程平的掩護之下,黎傑很輕鬆就溜出了醫院的大門,醫院畢竟不是監獄,要混出來簡直太容易了。
走在街上,黎傑有了一種全新的感受。這十幾天來,他的整個活動空間就是那間小小的病房和那張狹窄的病床,還要忍受病痛的折磨和精神的創傷,他覺得自己的整個靈魂都給禁錮了,現在好了,又能在這街上自由地溜達了,他真有一種鳥兒出籠,虎入深山的感覺。要不是心頭經常飄過的有關白血病和王麗的陰影給他帶來的情不自禁的痛楚,他簡直會認為自己是很幸福的了。
醫科大學和附屬第一醫院是連在一起的。他們在附近找了家以前經常去的川菜館,這家店子生意很好。
四川人遍地都是,加之他們又對家鄉菜有著特殊的偏愛,而且其他省份的人也有不少川菜的「粉絲」,所以川菜館開在哪裡都不會生意太差。
店裡的服務員認識他們,見到他倆,就滿臉堆笑地招呼,並給他們找了個位置坐下來,上了一壺熱騰騰的茉莉花茶。
點的菜依然是老三樣,實惠而味美,程平給自己加了一碟泡菜和一份炒青菜。接下來的過程對黎傑來說是充分的享受。吃一口麻辣麻辣的熱菜,再喝一口冰爽的啤酒,讓他覺得人世間的美好不過如此。程平一直在邊上勸他少吃點少喝點,畢竟有這麼長時間沒有正兒八經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了,突然進食這麼多東西會讓人受不了的。但黎傑根本不理這一套。照吃照喝不誤。
幾瓶酒下肚,黎傑已有了醉意,頭暈乎暈乎的,舌頭和腦子都已不大聽使喚。俗話說,借酒消愁愁更愁,他此時再也洒脫不起來了,心中有的只是對死亡的恐懼和對背叛者的痛恨。恍惚中,他看到了鄰桌一個女和一個男的正一邊進餐一邊說笑,那個女的儼然就是王麗。他只覺得一股怒氣直衝腦門,順手掄起手邊的空酒瓶,照準那個男的就甩了過去,然後他就順勢倒在地上,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