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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長琴不是第一個主動上門拜訪太易宮的人,但絕對是待得最久的一個。
遠遠望去,太易宮若雲中仙閣般籠罩在一片薄嵐氤氳之中,朦朦朧朧望不分明。近乎板結成晶石的土地,毫無花木鳥獸的生靈之氣,卻並未給此地帶來多少荒蕪與詭秘氣息,反而越發突顯了開天闢地亘古鴻蒙以來的滄桑與寂寥。混沌氣息還未散盡,雖然比起太易宮中更加稀薄,卻遠不是一般神祇能夠承受的。
太子長琴顯然無這個顧慮,或許說,他甚至不曾發現此地有何異樣。混沌蓮子的存在,令得無論是鳳來琴還是琴靈本身,都深深地焊上了遠古混沌的烙印,只可惜除了青華上神與凰鳥雪凰,無誰得知——包括太子長琴本人。
穿過凝成實質的煙雲一般的水汽,可以看到高大的梧桐木筆直聳立,明明枝繁葉茂蒼翠欲滴,通身卻有淡金色的流火灼灼燃燒光耀不減。白袍流袖的仙人忽地就想起榣山之眼那參天的桐木,原以為彼方透白的炎狀氣流只是靈氣太過濃郁具象而成,難不成如這火炎一般,竟是稀有的火種?
雪皇似能猜到他所思所想,偏著頭回答:「這是天南不死火山的南明離火,嗯,榣山那邊是三十三天外的方景靈焰,阿湮有拿禁制鎮著,桐木不死火種就不會熄。要取南明離火,你現在還不成,榣山那邊的靈焰倒是不會拒絕你,鳳來與那梧桐本是出自同源,你若是有興趣,想來要取得不是難事。」
尋日里被寵著慣著,鳳凰性子跳脫蠻橫不假,但好歹是跟著青華上神這許多年,若真把她當不懂事的孩子,那就真是場笑話了——對於這點,洪涯境內的眾神又有哪個不知曉。
太子長琴聞言頓了頓,含笑回道:「謝凰君提點。」
九九八十一重台階,由不知名暗色調晶石鑄成,低頭的時候視線似能毫無阻隔穿透到底,只不過彷彿那一眼望入的是無窮無盡的深淵,甚至連自己的影子都是模糊的。宮殿也是這種材質,靜冷,清謐,無聲無息,感覺似乎不曾有任何一絲屬於生靈的活氣,卻彷彿沉眠著某種很磅礴很偉大的東西,即使一磚一瓦之間,都充盈著那種莫名巨大又隱秘的力量,讓人聯想到浩瀚的宇宙,三十三天之外永無盡途的混沌海。
雪皇很是驕傲,頭一撇,不知從哪銜來粒拇指指節大小的晶石,甩給他:「送你!北海泠淵里弄出來的歸墟石,天底下少有能束縛混沌氣息的靈物之一,阿湮當初廢了好大的心力才用法咒與禁制將它們整合成這宮殿。多餘的石頭不多,給你顆做紀念。」
那晶石竟是純白透明的。看來,不是這宮殿原本便是暗色調,而是這晶石重重疊疊附著禁咒,看起來像是深色的罷了。
一觸手太子長琴便覺察到端倪,晶石上面附著的氣息與這宮殿予他的感覺一模一樣,冥冥中似乎還能感覺到某種共通的牽繫,是他無法觸碰的天道法則力量……於是與其說是紀念,還不如說是此地無阻的通行證,握著它,太易宮中禁制便對他無效。
而且,掌心那晶石中,有種來自於反面的、虛無的氣息——雖是這樣小的體積,所蘊含的力量卻是超乎想象的龐大……那麼可想,以這太易宮之龐大,青華上神是以何鎮守的呢?
腦中思緒萬轉,太子長琴輕嘆:「謝過凰君。這份大禮……倒是長琴受之有愧。」
雪皇翻了個白眼。太子長琴一謙恭起來,她就徹底無語。樂神生性溫和守禮,進退有道,而且知情懂趣,明白什麼話可以說什麼不可說,曉得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心竅敏捷得讓人讚歎,怎麼挑都挑不出錯。有時候難免覺得略顯拖沓不夠豪爽,可他性子就這樣,無可奈何……當然,雪皇自動忘記阪泉谷崖之上,太子長琴凌然肅殺,以琴相抗軒轅劍嘯殺伐之氣的一面……
太子長琴看到池水中大片大片的蓮花。同這宮殿一般,呈現出青黛如墨的色澤,美麗飄渺,上面繚繞著略帶熒藍光澤的鎏焰,應當也是種稀奇火種。空氣中漂浮著安謐靜止的粒子,顯得視野暗了點,但牆壁似乎自然發散著足夠的光,令得視線阻力減少了些。
雪皇自動講解:「這是玉髓天池,阿湮把不周山上唯一一口玉髓泉眼移了過來,反正這天地間也沒多少神祇養得起,這蓮種倒是連我都不曉得出處,不過能在混沌氣息中還能開得這麼自在,理當是鴻蒙變種……」
聽著聽著,太子長琴忽然尋思,皆言太易宮中混沌氣息濃重,便是指虛空中這些連光線都能吞噬的存在,可為何他竟然絲毫感覺不到不適?下意識望了望手上那晶石……難道是這個的作用?
暫且放下疑惑,因為他望見了台階之上靜靜站立的青衣神祇,似乎早已料到有客到來而特地迎接般——那是一種,即使視野被混沌氣流阻滯,依然如此清朗明皙的所在,彷彿此間殘剩無幾的光源都是圍繞在了她的身側,只一眼,便能掃開穹宇重疊的陰霾,東方破曉,天光遍照。
仍是九九八十一重台階,上面便是主殿。九是極數,八十一乃極中之極,太子長琴知道這殿中一切設置定然有什麼用意在,只是以他現在的眼界,看不出來罷了。
肩頭的鳳凰在一瞬間已經歡天喜地飛過去撞進她懷中,活像是有幾百幾千年不曾見她那般:「阿湮阿湮,看我把誰帶來啦——」
她腆著肚子東扭扭西扭扭一副求誇獎求表揚的模樣,結果被青華上神伸指一戳圓滾滾的肚皮,再一句輕語,便徹底寡了膽準備裝死了。
辰湮:「怎的,消完食了?」
雪皇在她懷中一動不動。完全躺屍狀態。
太子長琴抱著琴仰首對視那雙除了靜謐別無形容的瞳眸,內心深處除了躊躇還有緊張。或許是榣山水湄的太過明媚,讓他曾一度忘卻了這位神祇的尊貴,此刻高高仰視,才覺出那宛若天塹的距離。
他沒有邁步,而是在台階之下便已俯身一禮:「長琴參見上神。」
辰湮頓了頓,袖一掃縮地成寸,八十一重台階瞬間的消失,太子長琴已然站立在她身側。
仍是那句:「殿下不必多禮。」
辰湮微微頷首:「我這太易宮,卻是許久不曾有訪客,難得有客人到來,倒要讓我一盡地主之誼——殿下,請。」
太子長琴低低回道:「上神請。」
榣山一面時,太過匆促,倉皇間不曾想到別的,而他現在才有些明白那次天皇宴,祝融為何告訴他說青華上神極好說話、若是有緣得見也無須多慮的意思。
這樣尊貴又溫柔的神祇……為何,會是那般寂寞呢……
辰湮引著他往裡走。視線不著痕迹地漫過太子長琴胸膛,感受冥冥中屬於蓮子那份氣息的雀躍。
那是場漫長又永恆的復甦,被天道壓制,為她所親手封印,除了微弱的靈知什麼都沒剩下,更莫提如今它寄宿琴靈魂魄之中,僅能借用那稀薄幾乎不可覺察的靈魂力量。
可它還想回到她身邊,還想與她在一起——因為那是她的本體。
青華上神的本體。
冥冥中的因果如此飄渺,要探得一線共存的生機,卻如此困難,如此困難。
而她,只能儘力將鳳來琴靈推離命軌有可能成形的任何磨難。
她欠他如此龐大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