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阪泉之戰,不出所料,黃帝得勝。眾神全了天道,也不計較後續,反正總有人間秩序來收尾,待得重回居處,洪涯境內的肅殺氣氛也已然淡卻得差不多了。
雪皇孩子心性,轉瞬便忘了前番種種糾結,歡天喜地奔去火神宮尋太子長琴。
倒是祝融輸了大戰很是不爽。炎帝神農,大荒五帝之南方大帝,本為三皇之一,司的是人皇,哪知偏偏卻是輸了天下共主之位!祝融與炎帝皆居南方,司火神職,又為神農輔神,走得近了,關係自然不比其他,只不過祝融掌天火,神農與人間有因,掌凡火。現下炎帝輸了共主之爭,礙於天命因果,時機未到前都只能遠走他域,無法踏足中土,祝融的心情又如何能好?
而且此戰之始還是旗鼓相當,誰料中間戲劇性突轉,最後收得如此結局,回顧來看,更覺處處有玄機——於是得出結論,既是天道都站在黃帝邊,還有何話可說?不止是他,連得炎帝這陣營的主將,皆是各個憋屈。
太子長琴卻無這個顧慮。他參戰本就是天道順便湊個數上去的,哪想到阪泉谷音攻之術大放光彩,進能攻,退能守,頂著軒轅劍還能留有餘力不落下風。諸神對於他能發揮的作用已經是出乎意料、大加讚賞,而他能做的都做了,打了敗仗自然怪不了他。
這便沒有任何心理壓力地回了洪涯境,然後洗去一身戰火紛塵寥落煙灰,寧了神靜了心,又是那般溫和沉靜文雅清潤的琴仙樂神,剛焚了香取下琴,轉眸卻見著青華上神身邊的雪皇尋上門來。
似冰雪雕鑄而成的袖珍版鳳凰,嬌俏可人,熟悉的橫衝直撞撲來,半點不帶含糊。卻是那一眼,明明沒有任何它意,心上卻是驀地一怔,恍然就憶起榣山水湄邊那道青影來,就彷彿某些被封存的記憶忽然開了閥門,浩浩湯湯湧出來,可仔細辨別,又覺得是錯覺。
太子長琴覺得很莫名。就是……莫名。他不明白這種宛若哪個地方缺了什麼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對青華上神,僅僅兩面之緣,其中天皇宴梨樹下更是只留一個背影的印象,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牽繫感覺究竟是因為什麼?前一秒覺得如此重要,后一瞬又覺得毫無關係,思緒遊離,知覺難明,連他自己都道不清楚。
此後日日抱著琴在榣山奏樂的時間裡,連笑著觀望雪皇與慳臾打架吵鬧的趣味都淡下,可越是深入去想,越是連自己都迷惑起來。
如此晃眼,又是數十年。
辰湮孤零零待在太易宮中看蓮花。玉髓天池,鎏焰青蓮,泉涌薄煙,輕霧繚繞,可是再美的景落在這太易宮,便註定了只會有一位神祇做賞客。
不過誰會在意呢?在時光這個名詞都不存在的往昔,便只有它們陪著她。
雪皇現在已經會跟著太子長琴時不時去火神宮耗日子了。鳳凰非梧桐不棲,因為太子長琴之特殊,所以不是蹲在他肩上,便是鳳來凰來鸞來琴上挨個兒溜達——其中又以鳳來琴居多。
遇到的哪個神祇不讓著她?這就意味著她撒野放肆的地盤又多了一個。祝融全然無可奈何,撞上幾回之後就發展成了見鳳凰便閃人的地步,雪皇也不管,對於她來說,只要霸著太子長琴就很開心了。
辰湮也覺得這樣很好。她的性子就那樣了,多年來雪皇跟在身邊,生生把活潑壓抑成了靜寂,她雖不說,心裡還是有些難過。高傲與孤僻總是形影相隨,鳳凰原就驕傲無與倫比,又因著她的緣故,更是與眾神間毫無交情,直至太子長琴的出現,那原本的跳脫才又悄悄綻露出頭角,她看在眼裡,卻是很感謝他的。
正如那時雪皇所說,太子長琴當然是不同的。莫說他原就出自她親手栽的梧桐木,便就是僅僅因為混沌蓮子的存在,他與她之間已經有了天大的因果牽繫。
雪皇總是憤岔於她望著太子長琴時,眼底的溫柔——明明就連對著整個世界,都是冷漠淡然若虛無的,甚至對著雪皇,都不曾那般。
辰湮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表現出能為雪皇所覺察的所謂溫柔,但她卻是很清楚,她的本體,就在他的魂魄中,那樣熟稔的生的氣息,復甦的韻律,遠古之前支撐一切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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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長琴最近走神的時候越來越多。常常怔在原地,卻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撫琴時撫著撫著就忽然忘了繼續,幸好那是源自骨血的曲調與動作,雖不至於跑了調走了音,但奏一段又停一段,還是分明彰顯出他的心不在焉。
身上角質鱗片已經完全硬化的慳臾,在他眼皮子底下竄來竄去都沒法將他遊離的思緒召回來,更別提問出些什麼。
這種心不在焉終於在某天達到高.潮。
抱著琴回火神宮,走著走著,似乎想起什麼般驀地回神,抬頭卻正巧望見薄嵐氤氳間,煙水之上靜謐佇立的宮殿……貌似挺熟悉。
於是太子長琴就沉默了。
怔忪半晌,正想轉身離去,卻忽然有剎那的心驚肉跳。順著覺得不安的地方望去,正對上一雙閃亮閃亮的水藍瞳眸。
某通身冰白的鳳凰詭異地出現在他身後,眼神詭異地望著他。
太子長琴:「……凰君?」
雪皇撲扇下長久不動而覺得有些僵硬的羽翼,懸停在半空中好奇望:「你怎麼在這裡?」
今個吃太飽差點撐著,青華上神戳著她的肚皮含笑不語,為免遭到自家上神嫌棄,就算再不想動還要勉為其難跑出來溜兩圈幫助消化,哪怕就是做個樣子,於是就那麼巧遇上樂神。
這洪涯境內真正被稱為火神的是祝融不錯,但正如炎帝正職是南方大帝,副職還司醫藥掌凡火一樣,手上有火種但不居正職的小神不少,只不過估計全加起來也沒有青華上神手上的多。因為眾神皆是盤古隕落燭龍沉睡之後才孕育而生,像混沌中遺落下來的幽冥血火,南明離火,流沙赤炎等等,卻是可望不可得,哪怕僥倖見到也難以收服的,更何況是天地間最初的火種——開天火靈。可是青華上神手上就有!
混沌青蓮的蓮子,連天都要為之妒忌的存在,敢於在這位神祇面前放肆的,還真不多。而且打從盤鳳手上接過她這燙手山芋之後,青華上神便沒少收集各種火種。她就是被各種火喂到現在的。
太子長琴默默回望:「我……走錯路了。」
雪皇瞪了半天,直接咋呼:「這也能走錯?!」
也怪不得她不信。太易宮在洪涯境之北,不算極至也不算近中,南邊廣闊自然不用說,再北還有封帝台諸神,北方大帝及輔神,偏偏就這一地帶眾神罕至,也不是說風水不佳,只是因為混沌氣息的存在,靈脈繞道,便更是草木不生,煙火繚繞,要不是有太易宮坐鎮,還不知道如何荒蕪……只是,炎帝居南,火神祝融不但司火,還兼凡間夏神一職,火神宮……在極南。
一個在北一個在南,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更何況是雪皇……
不過雪皇馬上拋開那些有的沒的,眼瞳滴溜溜轉了圈,撲扇著羽翼很是興奮:「那,那既然走錯了,便來太易宮坐坐?」
為了增加說服力度,她還煞有其事地點頭:「阿湮也好久不曾見過你了!見到你一定很高興!」
真好,有客人來訪就不用繼續溜達了,她吃很飽想睡覺……
太子長琴當然知道這話水分極大。笑話,青華上神會有惦念他的可能么?約莫連他是誰都已忘了……有些猶豫,想要婉拒,不知怎的卻說不出話來。心中有些不甘心。這個時候他才肯承認,為那句「凰兒極喜聆聽你之樂音,我,也很喜歡」,之後卻再不曾見她身影,他確是耿耿於懷的。
青華上神當然會在太易宮。什麼時候不在宮中了,才是奇事。可他……難得地躊躇起來。
雪皇才不管他什麼反應,話一出口,便自得地想著這理由真是充分自己實在太聰明了,虛空中一踩,直接蹦到他肩上,啄啄他頭髮:「走吧走吧,阿湮一定在等著了!」
她往下蹭了蹭,努力把圓滾滾的肚皮藏進羽翼下面,昂首挺胸,得意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