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鳥毛(七)停課反省

一地鳥毛(七)停課反省

胡萬能回到家裡,他母親不在。鄰居告訴他,他母親可能是到山坡上看管羊去了。胡萬能的母親七十多歲了,還在辛苦勞作。前一段時間,母親幾十年勞累耕種的土地又交給集體開發蝦塘,母親失去了自己朝夕相伴的田地,心裡一定寂寞,這使胡萬能心裡憂掛,現在知道母親養起羊來,胡萬能很感寬慰。養羊比耕田收入還多,胡萬能不是在乎錢,他高興的是母親的精神又有了寄託。

六七年前,胡萬能的母親在一塊荒地開墾了兩畝地。因為原是貧瘠的沙地,種下的蕃薯和花生收穫的很少,村裡人都笑他母親的命賤。不過,那時鄉下人的生活還不很富裕,有收入總比沒有收入好,有幾位婦女就同他的母親一起開墾,以後他母親到這塊地勞動的時候就有了伴兒,說說笑笑。

漸漸地,母親開墾的土地越來越寬,收穫也越來越有起色。村裡有的人就眼紅,說那是集體的土地,怎麼讓她們幾個人獨自享用。

哪裡有利益,幹部就會走在前面。這片坡地有六七十畝,處在管區三個村子的公共地帶,管區書記看到了這片地的價值,就把它包給一位老闆,承包費十萬元,承包期十年,但村子付給承包老闆開發費六萬元,實際上承包老闆只需交給管區四萬元就行。

其實是還沒有一分錢現金交給集體,只是老闆給管區書記送一萬元的禮物算了。將來有沒有交,也不知以後的人有沒有過問了。

這是一片沙地,只要用兩萬元讓群眾挖,不用花費一個月就挖成。可書記得了利益,說六萬元開發費不貴就是不貴。

經過胡萬能的母親和幾位婦女幾年耕種,幾塊乾地變得有血氣,滋潤有養料了,幹部應該獎勵她們才對,至少給她們發一張獎狀,表揚他們不怕艱苦的創業精神。

可幹部酬答她們的,是開墾這片土地的那一天把她們沒有長熟的蕃薯連根拔起。

婦女們紅著眼,哭罵著沒有心肝的幹部們。

沒有酬勞,沒有感謝,有的只有驅逐。

感謝個屁!這年頭,在利益面前,人們都變得無肝無肺,誰還感激誰呢?

雷州市電視**家專欄採訪了田園村的管區書記,介紹了他把「百畝荒地變為良田」的事迹,頌揚他是農村幹部的楷模,潛心為群眾謀福址,透過沙地掏金子,眼光遠大,膽識卓越,……。胡萬能看了喉嚨發嘔。

母親不在家,胡萬能就自己做菜。

剛剛把魚放在砧上,兩個胡鴨就趕過來用嘴要啄,胡萬能趕快用手攔住:「不急,你要吃的,沒有人與你們爭,……」他趕緊把魚的內臟掏出,扔到庭園遠些的地方,讓鴨們享用。

忙碌了一會兒,菜沒有做熟,母親回來了。

母親瘦得與過去是兩個人,臉皺巴巴的,皮膚乾澀如枯黃的稻草燒后的灰。這兩年來,母親的身體萎縮得厲害,臉上的肉幾乎每天都一片片的往下落。

歲月不饒人,誰也擋不了。

「你回來了。」母親的嘴唇翕動了一下。

「我回來。……」

母親查看了胡萬能買的肉和魚,說:「不要買這麼多,我一個人吃不了多少,鄰居和叔嬸也常給魚,……」

母親說,村子里有的年輕人與外村的壞分子勾搭在一起,在坡嶺用槍把羊打死,暗中賣給狗煲店。

幾年來村子里不出讀書人才,倒是出了嘍羅。

正與母親閑聊著,村長就進來了。

村長四十六七歲,是胡萬能的弟輩。村長對胡萬能很尊重,遇見他總是遠遠的打招呼。胡萬能母親的兩畝天收歸集體后,村長見了胡萬能連忙解釋:「那是書記的決定,我說不了他,……」胡萬能見他滿面地賠罪的笑,也就不好意思計較。

村長坐定后,開門見山地說:

「老胡,今天遇著你回來,我很高興。村子里的事,你也聽說了;蝦塘是我們村世世代代的財寶,這好處不能眼睜睜讓外人拿去,……村子里的利益,是靠你們工作在外的賢人來保護,……」

「我一個教書匠,有什麼作用!」

「話不能這麼說,你是我們村子里最有學問的,寫東西文筆厲害。……我與村中在外有地位的人說了,他們都表示支持我,說村裡的大利益是不能讓別人佔了。……老胡,你就辛苦一點,為我們寫一篇上訪文字,我派人送到省府,我想上面的大官兒,是說道理的,會為我們做主。」

「當然,你是吃皇糧的,你做這事我不會讓我們這塊地方的官老爺知道,以免對你不利。」村長細心地說。

「就是他們知道了又能把我怎樣,我怕他們這些野獸不成!」胡萬能激動起來。

村長走後,母親就勸他:「萬能,你不要摻和這事,村裡幾位青年打了公安被抓去還未贖回,我們又無勢無力,……」

「我一個人在村裡,蝦塘分的錢再多,也只有我一個人的份。」母親又說。

「媽,秀學習任務重,星期天也補課,沒有時間回來看你。」

秀是胡萬能的小女,正在讀高中。秀小時候是祖母一手抱大的,胡萬能的母親對她最好。秀從學校回到家裡,第二天必定回鄉下看祖母。祖母把平時養雞餵鴨的錢資助秀讀書,秀走時祖母總要扎一捆菜讓秀背回學校。

「我老了,也沒有什麼好看。……只是叫秀儂不要太拚命,考不上大學也不用急,只要有力氣幹活,生活也無差別人。」

人老了越來越成精,胡萬能覺得母親說的話,比哲學家說的還中聽。

胡萬能回校后熬了一個通宵,終於把村長要他寫的上訪文書寫好。

胡萬能寫狀在他們村子一帶是很有名的,這幾年不大動筆文書有些生澀了。胡萬能想到自己原先是有才華的人,現在變得誰也瞧不上眼了,他有氣。他想,要是生在動亂的年代就好了,在戰場上,他一定是一個駐馬可待的軍中文書,是將軍的助手。他現在是什麼呢?他想到自己這一生就這樣冤屈了,心裡非常不甘。在學校,領導把老師當成一頭驢來使喚,想到這,他恨不得跑到校長室,像一條狗一樣在門上撒一泡尿。

三個星期以後,校園裡傳出了一條讓人很驚訝的消息:胡萬能老師被停課反省了。

他被停課的命令是從縣政府發出來的。

他的罪證是:鼓噪、挑撥、支持、協助群眾攻擊政府,破壞社會穩定,破壞新時期的經濟建設,思想意識極差,……

那時候,廣東的社會治安是全國最差的,而廣東治安最差的縣市又是雷州市。——後來重慶的治安的黑暗,犯罪分子的猖獗遠遠地超過廣東,那是想不到的。看來倒數第一名也是不容易長期擁有的。

廣東治安差是全國有眼共睹的。香港鳳凰衛視公開為廣東治安做負面廣告,在「一虎一席談」中,胡虎說:一個人到了廣東如果不被搶劫,那就不算是真正來到廣東。

雷州黑社會老大透露,公安廳長陳紹基是他們的後台和保護傘。後來陳紹基升為省委副書記,大家談及黑惡勢力,已是無話可說。人們受流氓惡霸的侵害,只有逃走的份,誰還敢反抗,那不是拿自己的生命往虎口裡送么?

群眾受壓迫受不了,只好上省府反映問題。而地方政府常派人在通向省府的路上攔阻上訪人員,非法把他們拘禁,毆打,折磨,迫害。群眾即便把問題反映到省府辦公室,大部分也是石沉大海;即使一些問題引起重視,上頭也是把問題轉回到下面,讓下級政府的壞官吏來處理。如此一個輪迴,群眾有淚只是往心裡咽。

田園村的兩位中年漢子,帶著胡萬能寫的上訪信,來到廣州上訪。他們在總站剛下火車走不到一百步,就被雷州派去守候的公安抓住。公安人員在他們身上搜出信件以後,就把他們帶回賓館來「審查」。

兩位漢子並不怕審查他們的人,瞪著虎眼瞄著,只說一句話:「你們要是有理,為什麼不敢讓我們見上面的官人?」

公安人員一再追問上訪信是誰寫的,兩位漢子都閉口不答。

公安人員問累了,只好放棄,說:「我們也不再追究你們什麼了。這樣有水平的上訪信想必也不是你們這些狗崽胚子的東西寫的。……你們回去好好生活,不要再與政府過不去。」

一位漢子聽說訪問信寫得有水平,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說:

「那當然,人家是中學老師。……」

胡萬能終於浮出了水面。

胡萬能聽說上面停他的課,興高采烈的跑去向校長說:

「校長,你同意給我休假?多謝你了!」

胡萬能跑到兒子那兒,過一段閑雲野鶴的生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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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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