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情疏而跡遠（六）

蒼穹縹碧，流雲輕薄，臨近正午的陽光透過重重雲層灑了下來。如此晴好的時分，池染卻格外惆悵地躺在滄水岸邊的樹上，將手中一封信翻來覆去……

好想垂淚了……

她只是一個小小婢女啊，幫忙傳送情書給神尊大人這一重擔，她如何扛得動？

毀屍滅跡？……這念頭一生出來，她遍體生寒喲。這可是花神的信啊，她和小糰子的膽子綁在一起也不夠用啊……看今早花神截住她，叫她幫忙送信時的模樣，那紅艷艷的臉蛋，定是月下老人說的「紅杏出牆日，遇佛殺佛時」吶……

思及此，她不由仰天長嘆：是她孤陋寡聞了么？怎麼從未聽說花神愛慕神尊大人啊……

正午時分，池染準時端著午膳來到主殿。

如同往常的是，九重神尊批准她坐下來一起用膳。

不同往常的是，池染面對著美食，耳朵竟耷拉著。

九重神尊何許人也，瞅了一眼便知不妥。不動聲色間，已將她碗里的飯菜全部變走，眸也不抬道：「發生何事了？」

池染眼神空洞地扒著空蕩蕩的碗。聞言，搖頭，「阿池沒事。」

沉默半刻，她又猛然抬起頭，「不，有事。」

他稍微向後傾了傾，長腿相互交疊，右手捻著白玉杯，頭微低，睫毛投下半圈陰影。

「說。」

神尊大人貌似很認真地聽她說話耶……池染的眸子慢慢地湧起了一陣波瀾，然後起身，往一旁閃了閃……

喵~~那氣勢好嚇人啊~~

「那個，神尊大人，阿池，還是沒事了。」她弱弱囁嚅，一副垂頭喪氣的沒落樣子。

「嗯？」墨潯擱下茶杯，雙手放在腿上，十指虛虛交握。修長乾淨，質地如玉，稍顯弱質，卻暗含著翻雲覆雨的力量。

他正在望著她……氣場正在壓著她……

池染默默含淚，低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一盞茶過後，神尊大人還是在望著她……

她摸了摸嗖嗖發涼的後頸，「嘿」地一笑。然後，顫巍巍地跪了下去，終於不負眾望地遞出一封散著花香的信。

「神尊大人，你的信……」

俊眉一挑，「誰的？」

「花神的……」月老說情債最難還了，於是她目含同情，吶吶地憋出兩字：「情信。」

「哦？」

「神尊大人情深意重，艷冠六界，花神情難自禁著實無過。」阿池被逼送信也著實無過啊……她義正言辭，擺足一副眼神良善，誠懇無比的樣子。

墨潯未語，水波不興地接過，取出，展開，一氣呵成，優雅華貴。

池染噎著一口氣，要上不上，要下不下。隨著墨潯的視線掃過字裡行間，她連連吞了三次口水。

神尊大人啊，我也是受人所託，可別罰我呀……

一陣小風忽悠忽悠吹進來了……菱紗窗「吱呀」一聲緩緩關上了……

「阿池姑娘。」他終於抬頭。

「在！」她大聲應，嘹亮極了。

九重神尊難得地眯了眯眼，似是帶著一絲興味盎然將信輕飄飄地扔到她面前，再悠悠地接道：

「敢問你如何知曉這是……情信？」

她垂頭一看。「額……」

三月初三？百花宴？……邀請函？？？那，那花神……臉紅個啥啊？

「阿，阿池……」

「再敢問，本尊如何……」音調放輕，「情深意重，艷冠六界？」

墨潯的神色似比平日稍微鬆軟了幾分，一雙清艷的眼眸，增添了些許細長。他將「情深意重」幾個字咬得重些，不知是存了什麼心思。

池染看在眼裡，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來一陣狂風吧……把她吹走吧……

「神尊大人！」

她風化了一秒，遂諂媚地湊到跟前，企圖岔開話題。用小狗渴望骨頭的眼神，亮晶晶地看著墨潯。

「我們繼續吃飯吧！」

「……」

世界安靜了。墨潯涼涼地睨了她一眼，轉身出門去了。

***

又是一日。天空下著綿綿春雨，夾著絲絲涼意。將竹簾拉下，擋著斜飛的雨滴。又在一旁煮上一壺清茶，她躺在亭子的長椅上，閑適地看著書……

真是美好的上午呀，上九重前，她可是連想都不敢想。

一開心，她又習慣性地哼起歌來，還不忘用腳把在一旁睡覺的雪幾踹醒，然後用目光與它交流了下。

雪幾不甘不願地冒雨折了張芭蕉葉回來，池染滿意一笑，取過來扇著小爐子的火……

爐上的茶還沒煮沸，忽聞一聲嚎啕自遠處傳來。

池染起身一望，頓時愣了。

關乎大狀況，是這樣的：前方廊下，一男人正趴在地上，抱著另一男人的大腿。

再細看具體，是這樣的：趴在地上抱大腿的，一身不合身的紅衣裳，溝壑縱橫的老臉上涕淚縱橫，正是月下仙人那廝。被抱大腿的那個，則一襲天青色衣袍，著一身自在風華。正偏過頭對腳下的月老說些什麼。月老卻一個勁兒地猛搖頭。

池染頓時激動了，瞧著模樣，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斷袖禁忌，虐戀情深」？

眼睛霍亮霍亮，忙躲在亭柱後面參詳一二。

嘶……另一個誰啊，好生眼熟。

正想著，那個男人似是不願再說，轉過頭來……

嘶……竟是神尊大人？

池染更激動了，於是手中的芭蕉葉「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同一時間，九重神尊抬起薄薄的眼瞼，望了過來。那眼眸若一泓清流，飄散著幾瓣春雨梨花，盡顯淡雅艷色。

嘴角卻是罕見的無奈之色。

池染立馬畢恭畢敬地迎了上去，瞥了一眼依然抱著墨潯大腿的月老。月老立馬嘟起了嘴巴，委屈兮兮地喚：「小阿池喲……」

「奴婢拜見神尊大人。」

「起來吧。」他淡應，抬眼望了望亭中，「在做什麼？」

他不是看見了么？還問？她有些迷惑，卻仍乖乖巧巧地答道：「阿池正在煮茶。」

「哦？」他頓了頓，又問，「煮什麼茶？」

噯？今天神尊大人的話貌似比平日多了幾倍呔，明知故問不說，還有興緻追問是何茶？

她正疑惑著，忽覺一道異樣的目光正緊緊地鎖著她，抬頭，恰恰撞上墨潯的目光……那裡標註著一個信息。

日光從他身後透過來，她便籠罩在他的身影下。她頓時心領神會，「龍氏玉井，不知神尊大人是否有暇讓阿池奉上一杯？」

「也好。」他點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抱大腿的月老。

月老嘟噥幾句，終是訕訕地放手了。

墨潯的腿終於得到解脫，毫不遲疑地步入亭中，撩了衣袂坐下。

「神尊大人……」池染邊泡茶邊投去請示的眼神，「那個……」月老站在一旁，使勁兒地擰著衣角，這,這算什麼回事啊……

墨潯連眼皮都沒抬，啜了口茶方道：「月下仙人費的口舌不少，不妨坐下來喝杯茶。」

偏偏有人不領情，竟對高高在上的九重神尊狠跺了跺腳，「不要！！」然後轉抱手臂，一邊搖一邊吼：「我不要喝茶，我只想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娃娃？你今日必須給我一個答案！！！人家不管不管啦~~~」

池染愣得一聲不吭……

六界敬仰的九重神尊被搖手臂了……被搖手臂還被吼了……被搖手臂被吼還被追問喜歡什麼樣的女娃娃了……

墨潯額角一抽，臉上的表情看則清澄遼遠，實則暗含刀光劍影，鐵馬冰河。超乎人間百態，好生奧妙。

後來她才知道，原來墨潯上九重修仙前，曾在月老的姻緣殿里住過幾百年，難怪月老如此肆妄。

墨潯並不回答中心問題，反道：「月老常常往返天界與九重，不嫌麻煩么？」

連池染都能聽出弦外之意，月老卻比她更為強大，當下便小眼一眯，眼尾的褶子更深了。

「不麻煩不麻煩！多謝神尊體恤，老兒就不推脫，在貴殿叨擾一段時日了。」

墨潯：「……」

池染：「……」

墨潯顯然不想留月老在靈幾殿，只好言簡意賅地說了重點，「月老不必費心，墨潯從未有過娶妻之念。」

月老的職業是什麼？當下便坐了下來，循循教導：「哎喲，以前沒有想過，不代表以後也不想啊？正所謂昨日的你非今日的你，今日的你非日後的你……哎喲，等老兒給你配個中意的，你定對愛情姻緣十分憧憬嚮往，正所謂面越冷，心越熱，那熱情定比太上老君的煉丹爐——「

話聽到這，墨潯竟也只是面不改色地撫了撫額，嘴角隱約劃出一道鋒銳，「月下仙人是想要逼本尊從此封了太虛天梯么？」

月老小眼一圓，作天真懵懂狀。

感覺一陣黑暗的氣息壓來，池染忙低眉順目地上前為月老斟了茶，小聲提醒：「神尊大人是要讓你再上不得靈幾殿呢。」

她說完，小糰子立馬撐場，搖腦袋搖尾巴。

月老小眼慢慢地扁了回來，慢慢地泛起了紅……眼淚將落未落的關頭，忽然掏出手帕，「咻」的一聲，掩面而去……

「嗚嗚嗚……你這沒心肝的喲……怎麼能如此待我喲……喲喲喲……」

水磨調漸漸消弭，靈幾殿終於安靜了。

午時的日光曬得周圍暖洋洋，滄水上倒映著星星碎碎的光芒。小精靈懶覺起來，正在田田青蓮葉上蹦來跳去……

墨潯輕悄地呼出一口氣，對著一旁正低著頭憋笑憋得小臉通紅的某人道：

「坐下吧。」

「是。」池染慢慢了解了他的性子，也不扭捏，順從地坐了下來。

茶香在兩人之間恣意流淌，她隔著若隱若無的白霧看向正低眸品茶的九重神尊。長眉如黛，眉宇與鼻樑的弧線一氣呵成，流暢無礙，勾勒出這天地間最完美的線條。

然而，隔著這隱隱白霧，他卻帶著不可觸及的距離感。

不自覺斂了笑意，忽然感覺心裡一陣莫名的凄然。

「你似乎有話想說。」他忽然抬眸，勾起長長的眼尾看著她，「但說無妨。」

她恍然回神，忙收回目光，望向杯中的茶，「沒有……我只是，上來九重一年，從未見過神尊大人像今日這般模樣，心裡有些訝異。」

「嗯？」音調婉轉，如拂水楊柳。「何種模樣？」

「那個……」她磕磕巴巴，「阿池也說不清楚，就，就……啊！」她忽然眼睛一亮，快速地飄上前，蹲在他腳邊。

他正欲問她做什麼，她卻指著他的袖袍，道：「這裡開線了，應是被月老扯破的。」

她的表情，似乎有些興奮……

池染當然興奮了，可以找個借口岔開剛才那種複雜的問題了嘛。於是她一手緊緊拽著那角袖袍，一邊麻利地從懷裡掏出針線包。

「神尊大人，我幫你縫吧。」

先不說七仙女送來的衣裳早已堆積如山，且九重神尊的靈力偶爾用來縫補下衣裳也無傷大雅。他幾乎毫不思慮就想吐出一句「不必」，然而那少女卻恰時抬起頭來。一雙水亮亮的紫瞳就這樣明晃晃地在視線里迤邐而行。她淺笑盈盈，眉眼彎彎，有種並不耀眼的嬌憨和甜美。

「不要動哦，放心，我針線活兒做得可好了。」

他默然了，竟然就那樣靜靜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暗香浮動，疏影橫窗。滄水青蓮尚綠，漣漣碧影已成。

線，穿過天青色錦緞，又從另一頭被緩緩扯出……

她縫補的時候，腦袋歪歪右側，露出白嫩的側臉，甚是乖巧。綿長溫熱的呼吸撩在他手背，他無意識地握了握拳，青筋淡淡浮現。

「明日，我有事外出一趟，你不必跟從，好生呆著。」他道。

她縫好，忙規規矩矩地退到一旁。

「是，阿池知道了。」

***

九重神尊走後，池染無事可做，便在屋子裡睡懶覺。這會子睡得正酣暢淋漓，卻聽聞「啪」的一聲。

池染嚇得直接從床上滾了下來，揉了揉屁股后，發現，窗開了。

她愣愣地看了看院中紋絲不動的樹，囁嚅了一聲：「今天的風真大。」然後，伸手重新關上。

「啪！」

又是一聲，剛關的窗竟然又開了？她認真地歪了歪頭，聲音有些悶悶的。「今天的風怎麼這麼大？」

池染是個勤奮孩子，又跑過去準備再關一次。一個身影卻「咻」地躍進屋來。紅衣張揚似火，比不上那張臉艷魅奪目。

「寒鞘，你怎麼跑這裡來了？」

「嘿嘿。」寒鞘慢慢地湊近她的臉，笑得像個採花大盜：「小爺帶你找樂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