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曹姽難得怔楞了一下,待到想明白王道之在說什麼,不由面上發窘。王道之既然還來徵詢自己的意見,就大約知道自己心裡是有了人選,因此試探皇帝的態度來的。曹安身為皇太子雖然予王家是天大的好處,然而若是曹姽無子,皇室里只有那麼一個瞎眼繼承人,總難免被天下人詬病。
何況曹姽並不只想做個守成之主。
荀玉是不放心王家的人接近皇帝的,兼之王道之還有為吳王求情的嫌疑,因此並沒有對這番話避嫌。見太師竟然不顧吳王的立場,奉勸皇帝納新寵,荀玉不由地便挑了挑眉,下意識就覺得這太師為了諂媚皇帝,就是連父子人倫情義都不顧了,當下就出聲諷道:「那吳王可是太師的親子吶!」
惹得曹姽不由自主地輕咳了一下,卻並不方便表態。
王道之與荀玉並不陌生,他初遇那個英姿颯爽的少年將軍的時候,她身邊跟著一個垂髫年紀、相貌清秀的雙寰婢女,便是這荀玉。荀玉出身大族旁支,也是個有眼界的女子,只是終生侍奉內宮,如今年紀老大,性格頗有點偏執而古板。
因此王道之也不以為忤,反詰道:「陛下可也是先帝親子?」
荀玉不語,王道之那點小心思,從她十多歲跟著先帝開始,也有隱隱約約的察覺。先帝身為一個女子,戰功固然彪炳,慕容傀的鮮卑兵再是強大,但是要降服天下士族與百姓的人心,非得倚靠眾人馬首是瞻的太原王家不可。
這世上但凡一切事情的根由,不是為情,就是為錢,除非王道之得了失心瘋,而王氏顯然不缺錢,荀玉抖了抖嘴唇,於是保持了緘默。
曹姽見唯一可以在這件事上發話的長輩也同意王道之的意思,心裡頓時「撲騰撲騰」地跳起來,只是那人如今並不在眼前,母親臨終之前秘密召見自己和阿攬也是極為機密的事情,並沒有讓荀玉知道,而曹致彌留之際,荀玉顯然也是大為神傷,並沒有留意此事。
她便出口為之緩上一緩:「吳王不檢點,朕心也甚痛。」曹姽板著臉,知道王道之在看自己吹牛,不過荀玉還什麼都不知道:「然而朕是一國之君,怎麼也得存下些臉面,沒有陪吳王一道受過的道理。吳王的封誥保留,俸祿食邑也照舊,只是朕不可能再待他如初。至於太師所提的納選新人,朕不過方才除服,孝期屆滿,也不應急於一時,此事當從長計議。」
曹姽、王道之及荀玉達成了共識,因此第二天關起門來審問的時候,所待解決之事不過是如何懲罰王慕之和陸氏兄妹,只是那陸參竟比曹姽想象中還要陰險而小人。曹姽與王慕之前世愛恨糾葛,今生不過是不聞不問,權當路人;那陸參與王慕之空有稱兄道弟的情義,轉頭來卻拿五石散害了王慕之。
五石散雖風靡於高門權貴,到底卻是毀人的東西。難怪近年王慕之總能得到佳句美文,傳頌建業,想來也是五石散的激發,裸~奔、女人和靈感,就是五石散行散的方式,但真相卻是以生命為代價。
曹姽微微嘆了口氣,王慕之終究沒有避開這樣的命運,也沒有得到曹姽這樣轉頭重來的機緣。從前他們一個乖張,不堪為帝;一個淺薄,三心二意、輕信人言。東魏交到這樣兩個人手上,卻是黎民百姓的深重苦難了。
她閉了閉眼,朝王道之點點頭,便對躺在榻上因棒瘡而起不來身的王慕之道:「吳王,朕仍然希望你能從此斷絕五石散,那物事只可得一時之快,終非長久之計,甚而可誤人性命。太師只有你一個兒子,你若有個好歹,豈不是予孝道有礙?」見王慕之臉上流露出悔恨來,曹姽又加了把勁:「再者若五石散真是陸參所說的好物,怎不見他自己也用?吳王若是不信,待你可以起身,朕准許你去大理寺見陸參,召集人按著他強用五石散,你且看他用不用?」
曹姽話音一落,室內響起一陣輕輕的哽咽聲,曹姽循聲望去,見是被眾人已然遺忘的陸亭君,她見自己贏得了注意,深深拜服下去才懇求道:「求陛下饒了我阿兄吧!」
「你自身難保,還替旁人求情?!」荀玉喝止她。
陸亭君眼圈一紅:「阿兄怎會是旁人……」
曹姽看著眼前的這個小女子,想起上輩子竟然拿曾隨母親叱吒沙場的大魏龍雀寶劍去對付這個內宅女子,不但覺得陸亭君可憐,更覺得自己可笑。她把自己當成了和情敵一樣為愛所苦的女人,卻忘了自己的皇帝身份,曹姽沉下臉道:「陸氏,你與陸參沆瀣一氣,給吳王設局誘騙予他,吳王年小,為你們玩弄鼓掌之中。陸參擇日會被依律判罰,至於你已非在室女,吳王亦不能免責,你既然喜歡他,便卸去釵環、沒入宮中,為奴為婢侍奉吳王終生。」
陸亭君大驚失色,那天然而生的高貴門楣、士族頭銜,一旦失去,她覺得自己簡直活不下去。她夥同陸參誘王慕之入套,一是因為自己一心愛他少年俊美,二是愛他王家出身、王侯身份,只要好好經營,或許可以得到吳王身邊的夫人之位。
想那燕王當初也不是有許多的側室嗎?王慕之又有什麼不可以?
陸亭君悔得不行,想找王慕之求救,王慕之卻羞慚得根本不願抬頭看她。曹姽說他年小被人所騙,他早已行了冠禮,年紀比曹姽還要大一些,可是就這樣輕易地被騙了。他生怕旁人瞧不起他,也不去管陸亭君,堅毅道:「陛下放心,臣一定會戒斷五石散。」
他這樣一說便是下定了決心與陸家兄妹劃清了界限,陸亭君大失所望,仍然嚶嚶哭求歸家,曹姽越發不耐便叱道:「歸家?陸八竅,你一個嫁不出去的女子,朕給你找了個歸宿,你敢不識抬舉,那就去嫁給城門外乞討的流民如何?!」
陸亭君才知道被皇帝責罵是什麼滋味,嚇得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這場鬧劇終於落幕,曹姽見到這些人的下場心裡卻並無快意,想到還要不遠千里去見那個陰險的劉熙,更是添上數倍的煩悶,只想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王慕之卻勉力起身,拽住了曹姽的袖管。
王慕之到底秀美絕倫,雖是病痛在身,卻是天然一段風流體態、惹人憐愛,曹姽曾十分受用著迷,但這樣的玉人與旁的女人一旦有染,便墮落成個沾滿塵灰的陶土人,就是砸爛砸碎也是不心疼的。
拽著那截袖管,王慕之卻不知道要說什麼,眾人見此景紛紛迴避,待只剩他二人,曹姽皺眉扯扯自己的袖子,冷語道:「放開!」
王慕之咬咬自己的舌尖,也忍痛咬下自己的尊嚴,面前的女人,縱然沒有發自內心的心悅深愛,仍獨獨為這世上唯一的英豪女主,代表著榮耀、地位及權勢,甚至可能是一統江山的壯麗情懷,王慕之知道他若是鬆手,就會失去這曾經唾手可得的一切。
「求陛下再給臣一個機會,臣絕不會再親近小人,不會色令智昏……不會,都不會的。」王慕之無限哀憐道。
曹姽憐憫地看著他,她知道他要什麼,但她不願意給他,她所有的榮耀得意都只給另一個人分享,她決定就此告訴王慕之:「你仍然會是吳王,享有這個頭銜所帶來的一切實惠,但太師和太初夫人都同意昭明宮迎入一個新主人,而你可以繼續住在台城視而不見。」
王慕之愣住了,他從未想過會有另一個男人和他平起平坐,甚至有一日居於他之上,但曹姽的表情告訴他事情已不容改變,而且是那個原本絕無可能,甚至提起那個名字都讓士人覺得污穢的奴隸出身的人。
他語調扭曲地驚叫:「是他?」
曹姽痛恨這建業城裡人們對於阿攬的輕視。
「王慕之,朕對你的無心,從不曾覺得傷心;對朕背叛,你亦從不覺得歉疚。而朕與你偏偏有夫妻名義,這才是最值得傷心和歉疚之事!」曹姽甩開王慕之:「朕和他,一定會在一起!」
北上途中,曹姽始終打不起精神,彷彿塵埃落定之後,一個人失去了方向。然而想到荀玉姑姑對自己耳提面命生子之事,又心懷忐忑,荀玉想必已經清楚奉國將軍康拓其人的來歷,但她給曹姽留了面子,只說還是要見一見。
兩國商討的地點定在距離東魏、遼東自己北漢距離都適中的青州(今河北及山東半島),曹姽見到劉熙陣仗頗大,伺候的美貌侍女及黃門無不面貌綺麗、修長高挑,五官或一或二都有曹家姐妹的影子,或者是她曹姽的影子,她忍住那陣噁心,沒好氣道:「朕的姐姐呢?」
「太子身體不好,皇后不便隨行。」劉熙坐上主位,朝曹姽伸手示意:「請!」
曹姽深吸一口氣,坐到劉熙身旁的高榻上,雙方使臣也依次入座,開始商討起加開互市的正題來,曹姽正襟危坐,但她何其敏銳,深知劉熙的眼神正時不時投射在自己身上,簡直不懼露骨,當然也沒人敢說他露骨。
劉熙好不容易見曹姽一面,自然想拖延時日,因此一反先前爽快的態度,暗示使臣開始挑刺為難,一邊拖著腮下歪向曹姽那方道:「陛下這般與朕並肩而坐,倒仿若是朕的皇后。」
曹姽理都沒理他。
劉熙桀桀一笑,得寸進尺道:「皇后與陛下形貌極其相似,朕總是錯以為身下的是……皇後生育后體態便失之清瘦,而是過於豐滿,」他上上下下打量曹姽全身:「朕自那之後,便再沒有睡過皇后……」
他話音才落,曹姽便「騰」地起身,胸口劇烈起伏兩下道:「朕突覺身體不適,明日再議!」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曹姽已經如一陣風般沖了出去,劉熙玩味地諷刺道:「哼,女人怎堪大任?!」
蔡玖深一腳淺一腳地追在曹姽身後,不停大喊:「陛下且慢!陛下且慢!」
曹姽充耳不聞,直直走向馬廄,她心中煩悶憤怒,要牽著飛夜白出去遛遛,不然真得活活鬱悶死。劉熙那個滾蛋,如果這次讓他佔盡上風,她的姓就倒過來寫。
她恨恨地解開飛夜白的韁繩,卻耳聞不同於蔡玖雜亂無章的腳步之外,一種練家子的沉重而穩健的腳步聲,她以為是劉熙追來了,立志要讓他吃些苦頭,便抄起飛夜白的一段飲馬槽,頭也不回地往後潑去。
手上一輕,曹姽便知道計謀得逞,她端著假笑回身準備取笑劉熙,卻不期然望進一雙自己日思夜想的雙眸里。
「阿奴,蔡黃門說你相思日甚,我才星夜兼程而至,」康拓抹抹一頭一臉的水,眼神卻貪婪看著經年不見的曹姽:「原來你是這樣想我的!」
作者有話要說:嘛,嘟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