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 九朵黑玫瑰
五個多月的治療與調養,才勉強叫枯瘦的臉頰長出點肉。
研究所的牆壁蒼白得近乎刺眼,透明與不透明的玻璃交替著將整個世界都封在一個一個密閉的格子里。每天都是穿著白大褂帶著醫療口罩全副武裝的醫生又亦或是研究員進進出出,受損的神經要恢復起來實在是個漫長的過程,不在手術台上陷入無知無覺狀態之外的很多時間,一切都是無聲的安靜的,大概正是因為他五感半封閉且大腦中有太多的未處理信息,所以還沒被這樣無趣的日常所逼瘋。
後來大多的康復手段都轉為了藥物調理。由於身體機能在之前的治療中有所破壞,免疫系統就變得格外的不穩定,有時候虛弱得動不動就陷入昏迷,有時候又因為身體的反應太過激烈叫他痛苦至極,他能感覺到在自己身邊遊走的人都是更加小心翼翼,唯恐併發症或者其餘病症被誘發。而正是在這個階段希瑞爾也逐漸恢復了對外界的感知。
氣味,聲音,影像,一切即時的信息反饋在大腦中,形成記憶創造思維的瞬間,他簡直難以自控地感動,雖然就像老舊的黑白電視中時不時閃過一幀完好畫面的情狀,也叫他前所未有地產生自己是活著的——這樣的認知。
大概是在病床上躺了太久的緣故,他對於身體的掌控能力還是比較弱,也很難獨立表達出自己的意願。但所有人都好像鬆了口氣的模樣,在短暫清醒的意識中,他甚至能看到很多人都對他微笑,那種有些解脫的輕鬆的笑……是的,活下來了呢。好像活下來了。
病房外的高危警示被撤去,藍斯終於被獲准進入的時候,他幾乎難以抑制住胸腔中翻湧的激動。立在門口時,這種強烈的情緒甚至震懾得他有瞬間的頭暈目眩,都要死死抓著門才能勉強維持住身體的平衡。站在不遠處的幾位白大褂都看到他的眼中忽然泛出的水色。
他半長的頭髮隨意攏在腦後,消瘦的身形顯示了要多重的心理壓力才能將一個健康的人折磨至此,可縱然滿面憔悴依然能看出他原本俊美至極的面貌。
他還沒見到想見的人,已經忍不住要落淚。
或許一路看著這場奇迹發生的人才能理解這樣的情怯。這次的治療方案幾乎是集合了當世最頂尖的外科醫生病毒專家以及那批生命科學研究員,要憑藉著殘缺的資料與危險程度極高的病原體,復原出培育特定變種的全過程,再找出完全抑制病毒活性的方法——這其中多少次的突破簡直都像是鬼使神差一般,簡直就牽扯到了上帝的領域。而當病毒治療步入晚期,這一個案例被證實了成功,他們終於能對外宣告對迷島病毒初步破解的成就。
藍斯很艱難才能邁進屋,短短的一段路,那些被壓抑的疲憊與痛苦就好像這時才全然被釋放出來,幾乎壓彎了他的脊樑,他都不知道自己是靠著怎樣的毅力與勇氣才走到這一天的。
那個人——那個身影安靜地睡著,神情非常安詳。柔軟的頭髮散在枕頭上,臉頰還是有些瘦削,卻更顯出格外動人的五官,蒼白的肌膚還略有些病態,薄得都透出了纖細的青筋,但比起之前真的是要健康太多了,他幾乎以為是過去心中那個人,脫出了意識的框架,活生生地出現在了這裡。
藍斯獃獃立在那裡,什麼反應都沒有。這是夢嗎?他還身在夢中嗎?
下一秒,這個男人忽然就扶住了額,眼淚奔涌而出,他有些倉惶地扭頭看陪同的人,指著希瑞爾的手指都在顫抖,又飛快轉眸看過去,一分一秒也捨不得錯過。
「剛吃完葯,」旁邊一個女性研究員連忙道,「感覺神經恢復得還比較慢,為了不致使感官錯亂,每日清醒的時間其實並不多——當然,這個階段也已經差不多了,接下去就要請專門的復健醫生過來了。」
藍斯胡亂地點著頭,他站在床邊,滿心的歡喜甚至都想從喉嚨口躍出來,感謝上帝感謝他曾求過的所有的神靈,無數次地想要伸出手去觸摸一下他,確信這不是自己的幻覺,但是連手都在顫抖,最後抓住潔白的床單,有些不安地問:「我能、能……」
「沒關係的,」身後的人輕輕道,「您能摸摸他,抱抱他——這是個奇迹啊,恭喜您。」
但是藍斯沒再伸出手去,他只是彎著腰立在床邊貪婪地望著,一絲一毫都捨不得放過,然後極慢極慢地露出個笑來。
*
希瑞爾看到藍斯的時候,是個黃昏。
他被醫生獲准可以拆開眼罩看看外界,腦神經受損不是短期能恢復的,被病毒蠶食過的神經元得慢慢激活,據說視野中一時間太多的訊息很容易叫他的大腦處理不過來因而休克。
結果轉過頭就看到立在不遠處的身影。思維還不是太敏捷,連貫起來需要的時間,所以直到注視到他的好一會兒之後,他才意識到這是誰。
「藍斯。」他輕輕道。
面前的男人有一瞬間不知似悲似喜而動容。他穿著齊整的正裝,短髮認真梳在腦後,眼角眉梢仍是過去曾有的俊美與漠然,連雙手都再次戴上了手套。那些因為長久的擔憂與痛苦而狼狽的姿態似乎都蕩然無存——但是當他終於停止了這份注視,慢慢走過來,半跪在他面前,小心翼翼握住他一隻手的時候,希瑞爾才能看到,因為他彎腰的姿勢,衣服包裹下的略顯瘦削單薄的的軀體顯露無疑,展示了那段時光對他造成了怎樣的影響。
希瑞爾說不出自己的感受。他的情感系統已經恢復,人格健全,也已渡過了積壓的情緒短期內爆髮帶來的混亂。悲傷,痛苦,緊張,恐懼,憎恨,絕望……當這些滯后的曾被病毒壓抑住的情緒突如其來在胸腔中爆炸時,天知道那是怎樣的磨難。但到底是扛了下來沒有陷入崩潰,現在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已經不成問題了。
可他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藍斯。
「感激您的憐憫,重又回到我身邊,」這個男人在垂眸了很久之後,慢慢親吻著他的手指,低聲道,「我的……閣下。」
大概從前,如果聽到這樣的言辭,會覺得憤怒吧,因對方的霸道自負,因自己獨立的人格不為任何人所有。藍斯最可怕的一點,是將他視為自己的所有物,有限度的容忍,無限度的掌控。而這曾是希瑞爾最痛恨的事實。但在經歷過這樣坎坷痛苦的命運之後,總覺得那些頑固的思維已經沒了絲毫意義。他曾努力把藍斯排斥出自己的世界,所以看不到他,聽不到他,感覺不到他,但命運陰差陽錯,迫使這個人深深地嵌進了他的靈魂,成為他再生的生命里無法抹除的烙痕。
「我能,聽到你的聲音,」希瑞爾忽然說道,他停頓了很久,才又說道,語氣很平靜,「地獄里,什麼都沒有……只有你的聲音。」
吟誦聖經的聲音,閱讀情詩的聲音,呼喚他名字的聲音,還有一遍又一遍訴說愛意的聲音。那是很長的時間裡他唯一能感知到外界的東西。記憶將它們保留了下來,病毒並未將它們吞噬,於是在一切重又修復的時間裡,它們又從頭到腳來了一遍。
藍斯怔怔地凝望著他的眼睛,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我該恨你……」
你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我的意願。你所為我付出的一切,都不是我所求。我甚至難以分辨,你那樣不顧一切地幫助我,是你對於你所認為的所有物的責任,還是你所所說的愛。然而,無論如何,那一切都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成為了構成我新生的部分,我無法逃避,也無法否認……「可除了接受,別無他法。」
這個男人曾做過多少叫他痛恨到恨不得殺了他的事?
無辜者因他而死,你在乎的因他永墮無間。自負且蠻橫,冷漠又殘忍,巨大的掌控欲叫他如一場噩夢般籠罩在你的人生之上,他將你玩弄於鼓掌,欺騙你,誤導你,枉顧你的意志,甚至從不在乎你的想法,只憑著自己的喜好主導你所有的選擇——這樣的人,有什麼權利得到原諒?
可是他比誰都在乎你的生命。比誰都想要你能活著,安然無恙幸福健康地活著。他不允許任何事物威脅到你,甚至不允許死神提前降臨。
你牽繫著他所有的情緒,你的安危是比他性命還重要的事,他對你的愛,是真如他所描述的那樣——不是痴迷於外表,也不是深陷於靈魂,是在你墮落了容顏凝固了靈魂之後,依然執著於你的不屈與高貴。
希瑞爾不知道,經歷了這一切的自己,這些心理與情感會有幾分失真,又是否是因為極端的環境而產生的病態的依戀,可他確實清晰地感知到了這份情感,並被它震撼,動搖,感懷。
而在他話音落地的那一瞬間,藍斯的眼睛忽然就有了淚水。
他死死地抓著希瑞爾的手指,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額上,唇上,他似乎想說話,但張了口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有熾熱的眼淚不斷落下,然後在手上灼燒。
這是他深深愛戀的人啊,他恨不得剖開胸膛撕裂靈魂將他深深埋藏著不讓任何人看見的人啊。他的一舉一動都會對他產生影響,他的一言一詞都能在他心上掀起驚濤駭浪,他每一下呼吸每一聲心跳都會叫他深深感動……可在那麼痛苦慘烈的故事之後,一切回歸正軌,他卻連伸手觸碰他一下都做不到。他想死死擁抱住他用力親吻他,可他卻連伸出手去都不敢。
多麼可怕。他已經忘了過去的自己是什麼模樣。他終於學會珍惜學會感恩學會了彎曲脊樑,終於知道原來這世上也有他無能為力的事,終於意識到或許自己的存在只會帶給他愛的人困擾,終於明白他所擁有的一切在愛情面前其實毫無分量,這叫他變得何其的卑微,何其的狼狽。
可他不能離開他,不能失去他……他說服不了自己的腳步就此離開。所以他重又回到這裡,重又來見他的希瑞爾。他怎能想象得到,希瑞爾會說出這樣的話?
我還在夢中嗎?
「我的閣下,我向您懺悔,」這個男人流著淚說道,「我向您告罪……我願匍匐在您腳下,成為您的奴隸……我的閣下,只求……您的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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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把藍斯逼成這樣……我覺得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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