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姐妹(上)
葉結蔓再醒來時,是被舒兒喚醒的。
「少夫人,到了。」
葉結蔓揉了揉眼,下意識轉頭去尋那抹白色身影,然而入目只有一片空蕩蕩的幽暗。她的心往下哐當沉了沉。不等舒兒下車拉她,已經腳步急切地往前邁了一步,猛地撩開了車簾。
月色明朗,清輝盈盈照亮了不遠處那女子的些許輪廓。眉眼隱在暗處沉浮,像一個一觸即碎的夢。
葉結蔓的嘴唇動了動,那聲「紀西舞」被理智壓在喉嚨里,方沒有脫口而出。模糊里,好似看到對方輕輕朝自己笑了笑,她眼中的焦慮才稍稍被撫了平。
另一邊,珠姨也扶著裴夫人下了馬車。
裴夫人抬頭,深深望了一眼緊閉的府衙門,已經邁出了步子。
方過午夜,萬籟俱寂,只有春夜的蟲鳴聲偶爾聽聞。
府衙門前站著兩個值夜的官兵,見馬車在門口停下,已經提起了注意。不等詢問,珠姨已經上前,低聲與他們說了什麼,又從懷裡取出些許銀兩,塞入兩人手中。官兵往裴夫人她們方向張望了幾眼,隨即點了點頭,其中一人便進門去,看起來像是去通報了。
大約等了盞茶時間,那人出了來,示意一行人可以進去了。
這是葉結蔓第一次來府衙,門口石獅子威嚴地坐立在黑暗中。幾人自然沒有去大堂,其中一個官兵帶著四人往左邊拐去,顯然得了命令,直接領人往前走去。路上偶有巡邏的官兵路過,好奇地這個方向張望一眼,只是天色昏暗,也瞧不甚清楚。
房間里。
紀筱染正昏昏沉沉睡著,忽然響起輕輕的敲門聲。她睡得淺,很快就醒了來。入目是陌生的裝飾,她的身子動了動,肩頭很快傳來一陣痛意。紀筱染的眉極快地皺了皺,側頭望向門口方向,低聲道:「這麼晚了,什麼事?」
門外靜默了一瞬,片刻,才響起略有些猶豫的聲音:「紀小姐,有人想要見你,知府大人讓我將人帶了來。」
「誰?」紀筱染眼底閃過一絲疑慮。
外頭再次沉默下來,隨即,換了個略顯蒼老的聲音:「深夜冒昧,是我裴家有事與紀小姐相商。」
紀筱染神色有些驚訝,但很快就明白過來,略一思忖,應道:「進來罷。」
門「吱呀」一聲開了,門外的月色照進來,將原本漆黑的屋子微微照了亮。有低聲的吩咐響起:「你倆在外守著。」頓了頓,「蔓兒,你與我進來。」隨著話語落地,腳步聲漸近,黑暗中顯出兩個依稀的輪廓來。紀筱染眯了眯眼,視線打量著進門來的兩人。
裴夫人,紀筱染自然是打過照面的,並不陌生。幾年不見,不知是不是因為近來的事,裴夫人看起來老了許多,兩鬢也都白了,只是眼神一如既往的深邃。後面則跟著一個不過二十年華的女子,挽了簡單的髮髻,一身淡墨色衣裙,面容在月色里一閃而過,清雅娟秀。
紀筱染尚來不及多想,兩人已經到了床榻邊。她略微抬眸,淡淡道:「筱染身有不適,就不給裴夫人行禮了。」
說話間,她注意到身後女子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細細地掃過,隨即落在她的傷口處,皺起了眉。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那目光似帶著一絲擔憂。
「不知這位是?」
裴夫人身子往旁邊側了側:「是老身的四兒媳。」頓了頓,喚了一聲,「蔓兒。」
葉結蔓上前半步,客氣地行了個禮,視線對上紀筱染:「紀三小姐好。」她沉吟了下,還是問道,「不知身上傷勢如何了?」
眼前女子眉目溫和,不似尋常商戶的小姐。紀筱染回蘇州城的時候多多少少也聽說了一些裴家這個四少夫人的事,只是所知不多,僅限於那粧荒唐的陰婚。如今第一次見,難免有些好奇。聽對方語氣誠懇,倒像是真切關心自己一般。
「不過是肩頭中了箭,暫時死不了。」紀筱染想到之前那支來勢洶洶的羽箭,若不是那個喚作瑤姐的女子舉劍奮力與羽箭衝撞在一處,堪堪將箭的去勢撞了歪,才只貫穿了兩人的右肩,不然怕是沒命回來。要談傷勢,被自己擋在身前的那個阿七姑娘才更重一些罷。
「那便好。」葉結蔓舒了口氣,臉色神色有些放鬆下來。
紀筱染頗有興緻地望了一眼對方,見她不似作假,倒覺得這關切顯得奇怪。
「紀小姐白日受了傷,我等還深夜打擾,實在是抱歉。」開口的是裴夫人,「只是此行不欲與任何人知曉,才趁夜過了來,不時便再連夜回裴家。」
雖然大概猜到了對方的來意,紀筱染還是故意問道:「不知裴夫人這般急著過來,所為何事?」
裴夫人神色不變,道:「我此趟來,是聽說紀小姐與已故的令妹情誼深厚,正好得知了一些相關的事,才特意來問一問,是否真的想解開令妹之死的謎團?」
黑暗中,紀筱染的目光晃了晃,沉默地抿了抿唇,方一字一句道:「既然裴夫人都特意來了,筱染不妨一聽。」
葉結蔓乖巧地站在一旁,聽裴夫人與紀筱染將自己告知的事說了。她的視線偷偷往紀西舞那個方向看去,見她神色專註地凝視著床榻上的紀筱染,目光有些複雜。
想來兩姐妹幾年未見,不曾想當初一別即是陰陽兩隔,確實令人唏噓。
「紀小姐聰明過人,想必也不難猜到令妹的死與家中人有關。」這邊,裴夫人點到為止,抬頭去看紀筱染。
只見紀筱染眉頭深鎖,似有震動,半晌才出了聲:「你與我說這些,是想向紀家報仇?」她的目光望過來,有些銳利,「我如何信?」
「紀小姐不如好好忖度,想必不難明白這些事的來龍去脈。」
紀筱染的手在黑暗裡攥了緊,抿著唇沒有說話。若當真如裴夫人所說,五妹與裴堯旭合謀製造了胭脂案,那背後黑手只能是父親,這也解開了為什麼父親不肯追究五妹死因的謎團。
「時候不早了,」裴夫人望了眼窗外,「天亮之前我們要趕回裴府,就不多做停留了。」說著,轉身朝外走去。
步至門口,她的腳步頓了頓,丟下話來:「紀小姐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盡可以找我。老身雖半隻腳踏進了棺材,但尚有幾分殘喘的力氣。紀小姐身在虎穴,莫要步了令妹後塵。」言罷,頭也不回地離了開。
葉結蔓跟在身後,待兩人出了門沒多久,裴夫人忽然停了下來,轉頭與她道:「蔓兒,你留下來。」似是看出了對方的驚訝,裴夫人解釋道,「紀小姐是撬動紀家的有力武器,我的身份擺在那裡,她必然心中防備,我的話能信多少我也不確定。知府與我有些交情,我會讓他將你安排在紀筱染的隔壁院子。你們年紀相仿,你多與她走動走動,看看能不能探出什麼消息。」頓了頓,又安撫道,「遇事不要慌,我派人在知府附近安插了眼線,若有什麼事可以讓舒兒通知他們。」
葉結蔓略微一想,便應了下來。
待她目送裴夫人離去,府衙的人示意跟著他走時,葉結蔓視線一轉,卻頓了腳步。
府衙的人不明其意,低聲問道:「怎麼了,裴少夫人?」
葉結蔓的舉動自是下意識去尋紀西舞,只是方才還跟在身邊,轉眼已經不見了那片白色衣袂。葉結蔓忖度著紀西舞難道還留在紀筱染的房間沒跟出來嗎?這邊府衙的人還在催促,她又沒辦法與人解釋,只得壓下心底的不安,搖了搖頭:「無事,走罷。」
等到房間后再出來找紀西舞罷。這麼想著,葉結蔓跟著府衙的人往隔壁的院子走去。
夜色愈深,葉結蔓應付完府衙的人後,已是近四更天了,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她雖然累得不行,但心裡挂念著紀西舞,想了想還是提著燈籠出了門。
四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葉結蔓也不敢走得太快,心裡卻有些焦急起來。之前下馬車后,她的心裡就沒來由的不踏實,紀西舞現在又胡亂跑開,怎能令人不急?
許是心頭焦慮,黑燈瞎火,深夜路面沾了水珠難免有些濕滑。沒走幾步,葉結蔓腳下就猛地一個打滑,狠狠摔了一跤。燈籠滾至一旁,滅了光亮,周圍霎時徹底暗了。有刺痛感自膝蓋處傳來,引得她倒抽一口涼氣。
葉結蔓沉默地抿了抿唇,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正吃力間,眼前晃過一片模糊的白色,隨即一隻潔白如玉的手已經伸了過來。與此同時,紀西舞的聲音響起:「可有事?」
葉結蔓怔了怔,一時之間望著眼前的手沒有反應。
紀西舞眼底眸光輕盈,俯下身來去扶葉結蔓,口中低聲道:「別傻坐著,地上涼。」頓了頓,「摔疼了么?」
冷香入懷,原先的焦慮與不安,在此刻似乎化作了委屈,一股腦兒湧上來,帶著鼻子一酸。黑暗裡,葉結蔓的眼裡盈滿了淚珠,無聲地摔落在衣衫上。
「疼。」極低的聲音,喃喃落在紀西舞耳邊。幾乎是話語一落,那淚珠又撲簌撲簌地往下落了些,將紀西舞的衣衫也沾了濕。
紀西舞手上動作一頓,嘆了口氣,伸手擁住了葉結蔓,在耳邊勸慰:「沒事了,我帶你回去看看傷勢。」說著,微微一用力,抱起葉結蔓往來路走去。
葉結蔓窩在紀西舞懷裡,不著痕迹地擦拭過自己的眼淚,似是覺得有些赧然,沉默著沒有說話。四周萬籟俱寂,只有偶爾的風聲吹過樹葉,傳來簌簌聲響。這寂靜里,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地躍動在胸腔里。她想責怪紀西舞,這大晚上地亂跑,讓她平白擔心。然而冷香縈繞,被對方這般打橫抱著,竟是什麼也說不出口,只剩下酸酸澀澀的情愫在夜裡飄蕩。葉結蔓偷偷拿眼打量著對方。她沒辦法像紀西舞那樣夜視如常,因此眼前只有模糊的白皙輪廓晃著,卻也是擋不住的驚艷。若是鬼都這般好看,這世上哪裡有那麼多人怕呀?
似是注意到她的視線,對方的睫毛顫了顫,隨即垂下眸來,葉結蔓便直直撞上那抹淡赤色的眸,眸中落了銀輝星辰,亮得驚人。
葉結蔓下意識想要挪開視線,表明自己沒有那麼快消氣,眼角卻瞥見對方好像勾了勾唇角。下一瞬,有微涼貼上額頭,像是一縷風。
「莫要生我氣了。」
不過一句話,葉結蔓便繳械投降,心裡的柔軟化開來,無如如何都也是生不起半點脾氣了。
有輕笑聲在夜裡傳開去,倒像是一個夢境。葉結蔓又忍不住望向紀西舞,還沒來得及嗔上一句,對方的唇已經又落了下來,輕輕地,拂過她的紅唇。
葉結蔓緊張地舔了舔有些乾的嘴唇,臉頰悄然爬上一抹紅暈,算是默應了。她在心裡嘆一口氣,自己怕是被對方當真吃吃死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