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紅座燈之一
第六章紅座燈
不知何處的秋蟲在唧唧地叫著。雖說是在早晨,可不知為什麼,藩邸內卻靜得瘮人。
「砍人?」
龍馬有些詫異地問道:
「砍誰呀?」
「說起來少爺您也相識的。就是那個在伏見的寺田屋扯開我們房間拉門的浪人。哎喲,您好好想一想!族徽是六羽攢心紋的那主兒。」
「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六羽攢心紋啊,好像我們在參州吉田的客棧茶屋裡吃糕時,他也露過面的。」
「是咧,就是他啊。」
藤兵衛舔了一下下嘴唇,又說道:
「那麼我在伏見的寺田屋跟少爺說的有關那廝的話,少爺還記得嗎?」
「對不住,我不記得了。」
「我記得是這麼跟您說的,那廝定是殺了人,在外面四處流浪。」
「你還會看相啊?」
「干我們這一行么,嘿嘿。」
藤兵衛苦笑道:
「都幹了二十來年了,別人臉上那點事,還不是一目了然么。這還不是我自誇,這次還真被我相對了。」
「……」
「那是在六月里的哪天來著,就是鬧黑船鬧得最厲害的那會兒。那天我正想去哪個岡場所(譯註:私娼聚居地。)去耍耍。」
「你想去哪兒我不管,我說藤兵衛,這岡場所又是個什麼所在?」
「哎喲,少爺,要不說您還是個鄉巴佬呢。」
「你還是個蟊賊呢。」
「慢著,先別鬥嘴。我先請教您一下。您可知吉原(譯註:江戶官府允準的花街柳巷。)是什麼地方嗎?」「略有耳聞。」
「這不結了。吉原是官面堂皇的秦樓楚館,岡場所可比不上啊。那是官府睜一眼閉一眼,網開一面讓姑娘們混飯吃的地方。」
「原來是私娼窩啊。」
「正是。我鑽到那裡后,遇上了一位姑娘,這可真叫古怪,結果我們兩個人什麼都沒幹,說了一夜的話。」
「古怪,怎麼個古怪法?」
「太漂亮了。從我這種下等人的眼裡看來,簡直就是個天仙啊。我覺得這其中必有些蹊蹺,就問她,你是生在武士家的吧。一開始她還說不是,在我不停地追問下,她終於鬆口了,原來還真是這麼回事。並且,淪落風塵還不到一個月呢。」
「明白了。不就是這麼回事么?那姑娘是出來尋找仇家的。你們倆聊著聊著,你就知道她那仇家就是六羽攢心紋了。於是,你就來找我去幫她報仇,對吧?我雖是個鄉下武士,這點機靈勁兒還是有的。可話又說回來了,藤兵衛,報仇的事得先放一下,你不如先替她還了錢讓她過上正經日子,你看怎樣?」
聽藤兵衛講了始末緣由后才知道,那姑娘現在深川仲町,喚作小鶴。
她的本名,叫作冴。父親是座落在京都東郊外山科的毘沙門堂門跡的家臣,名叫山澤右近。
「原來是貴族和尚的家臣啊。」
龍馬說道。他知道這所寺院可不是一般的寺院,是法親王(譯註:皇子出家后被封為親王)當主持(宮門跡)的寺院,坐鎮該寺的法親王能當天台宗的首座,可見該寺級別之高。
而山澤右近又是聞名京都的學者,早就提倡尊王賤霸論,與原本對政治不太關心的親王、朝臣們過往甚密。
「只有朝廷才是日本的中心。」
他到處鼓吹著這種在幕府看來頗具煽動性的思想。幕府在京都的派出機關京都所司代早就將他當作京中第一危險人物加以注意了。這個右近,在前年的四月,被人斬殺於近衛殿的側門外。
(喲哎,莫不是被所司代里公差殺害的?)
寺院里很多人都這麼私下議論,其實不是。
後來才知道,這起兇殺起於單純的私人恩怨。
仙台伊達家有個叫作信夫左馬之助的浪人當時在京都。他是以反町無格為師祖的無眼流劍派的高手,寄宿於柳馬場綾小路下的一刀流道場柳心館內,指點門人練功。然而,光靠這點活計是難保溫飽的。
沒法子,他只得尋思著給朝臣或寺院當差吃些俸祿。
於是,他便通過所司代里一個相識的公差去投奔九條家(譯註:久居京都九條的豪門,藤原家族一支。)。可不知什麼緣故,山澤右近了解此人的底細。
「信夫左馬之助本是在奧州仙台殺了人四處流浪的浪人。估計是因為刀法出眾才結交了所司代里的公差。將這種人招入朝臣家中,豈不是養虎遺患嗎?」
右近這人雖然也是一把年紀了,可說起話來卻往往不知輕重。他這麼四下里一說,不久就傳入到了左馬之助的耳中。左馬之助有一天晚上去拜訪京都奉行所與力(譯註:江戶時代的捕頭。)渡邊剛藏,他們是以劍術結交的朋友。
「我要砍了右近。」
左馬之助瞪起眼睛說道。
剛藏這人十分狡猾。
他聽了這話,默不作聲。剛藏知道左馬之助的性格略帶偏激,因為此人不滿二十就殺了人四處流浪了。而只要殺過一次人,這人的精神總有些不正常的。剛藏看出,信夫左馬之助是真會殺了右近的。
然而,他卻默不作聲。
之後,左馬之助就盯了右近數日,終於在四月里的一個雨夜,當右近從近衛殿府邸里出來時,大喝一聲:
「奸賊,看刀!」
竄上去只一刀便將其砍翻在地。右近當場斃命。左馬之助的一刀砍得十分兇狠,將右近的腦袋砍得與脖子只連著一層皮。
「藤兵衛,此人身手不凡啊。」
龍馬雙手抱胸說道。
總而言之,是替父報仇。
藤兵衛請求龍馬幫忙,就是幫那個身陷岡場所的煙花女子報殺父之仇。
「明白了。」
龍馬點了點頭。
「替人報仇雪恨,自古以來,就是武士的本分。見了本人後,我會應承下來的。」
「多謝了。」
「我說,你也有些多事啊。」
「其實,我是替少爺您體面地接了這檔子活兒的。」
「此話怎講?」
「我跟人家講了,我家主人是土佐坂本龍馬少爺,你要找幫手,哪還有比我家少爺更好的人呢?」
「你說我是你主人?」
「就這麼一說。您趕緊收拾一下吧。我陪你一起去深川的那個地方。」
兩人來到了外面。
江戶遼闊的天空中,漂著兩塊很大的浮雲。
「少爺,已是秋天模樣了。」
「且不管秋天不秋天的,到深川那兒該是晌午了吧。大白天的去那種地方合適嗎?」
「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們是客人么,不礙事。」
「……」
龍馬一路兩手抱胸走著。
聽藤兵衛說,那姑娘身邊還帶著一個名叫市太郎的十七歲的弟弟。
據說是在兩年前,那姐弟倆踏上了替父報仇的旅途。由於他們祖居京都,那裡的親戚等輩對於山澤家的這種倔強舉動不太贊同,所以給的盤纏也是少得可憐。
姐弟倆到了深川西町,在與兵衛客棧住下后就四處打聽仇家的消息。不料弟弟市太郎得了癆病,貧病交加之下,姐姐阿冴只得賣身青樓了。
「那個六羽攢心紋,叫什麼名字來著?」
龍馬邊走邊問道。
「叫信夫左馬之助。」
「他真的在江戶嗎?」
「這個么,只要我的同道們一打聽,立馬就能找到他的。」
兩人來到了深川仲町。
說仔細一點應該叫做永代寺門前仲町,在深川的岡場所中也是首屈一指的風流所在,根據藤兵衛的介紹,這裡有藝妓七八十人,娼妓六十多人。
龍馬將錢袋交給了藤兵衛后,兩人就踏進了一家叫良屋的人家。房間在二樓。
藤兵衛好像是在樓下一個勁兒地跟人家討價還價,半天也沒上來。
(搞什麼名堂嘛。)
龍馬腦袋枕著胳膊剛剛躺下,腳邊的移門被拉開了。
「藤兵衛嗎?」
「……」
沒人應答。龍馬微微睜開眼睛朝那兒瞄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鮮紅雪白的色彩立刻闖入了他的眼帘。
只見一名女子中規中矩地拉開了移門,隨即兩手各用三指觸地,深深地低下了頭,許久也不揚起臉來。龍馬被臊得用手直抹臉,說了聲:
「不必多禮。」
說完他飛快地瞟了那女子一眼。見她臉上薄施脂粉,露出京都女子特有的白皙膚色,雙眼正像藤兵衛所強調的那樣,美麗動人。
「我是阿冴。」
她既不自稱藝名,也不說招呼客人的行話,似乎在表明自己不是以妓女的身份,而是作為山澤右近的女兒與龍馬見面的。
「我叫坂本龍馬。」
「已聽藥商藤兵衛相公說過了。」
「聽說你要替父報仇。」
「正是。」
她雙眼直視著龍馬答道,顯出了她內心的堅強。
「作為一個京都人,真是其志可嘉啊。」
若是出生於武士家庭,報了父仇便可入歸本家,有時還能增加俸祿,但作為寺院住持的家臣,是沒有這種待遇的。可儘管這樣,這姑娘仍要替父報仇,龍馬對她的倔強勁兒非常感興趣,也非常感動。
「您能出手相助嗎?」
「嗯,我應下了。雖不知對方本領如何,料也無妨吧。」
不多時,酒菜上來了。估計是藤兵衛吩咐的吧。
龍馬不讓阿冴斟酒,他自斟自飲連幹了幾杯,感覺心情好了一些了,開口道:
「替父報仇固然是好,但不如早些從這種地方脫身啊。為了報仇而墮入風塵,於理不合。令尊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也未必樂意啊。」
「弟弟生了病,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雖一介寒士,沒什麼錢,想問一下,到底要花多少錢你才能離開這裡呢?」
「……」
姑娘沒有回應。想必她覺得說了也等於白說。
「有個九兩就行了吧?九兩我還是有的。」
說完,龍馬伸手去掏懷裡,這時才想起錢包已交給了藤兵衛了,只得作罷。他臉上十分尷尬,卻也顯出一派天真。
阿冴吃吃地笑道:
「九兩哪夠啊?就是夠,我心裡也不願的。」
「是嗎?說的也是。過於熱心就是別有用心了。」
「坂本少爺。」
「什麼事?」
「我很高興,可是我無以為報。我所能做的,就只有陪你同席共枕了。」
「那可不成。」
「我本就是幹這一行的嘛。」
「不行,我不能這麼做。出門之時家父就告誡我要慎於女色。再說,男女之間的事情雖然我也聽說過一些,可還是一無所知。」
「讓我來教您啊。」
「不行,不行。」
龍馬的臉漲得通紅。
「這是為什麼呀?」
阿冴側著頭故意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問道。可她內心既覺得驚奇又感到好笑。
(這人怎麼這樣?)
她差點「撲哧」一聲笑出來。
剛才答應出手相助時還是一副豪氣衝天的樣子,現在說到和女人睡覺,卻像換了個人似的,連臉都臊紅了。
(他大概和我同年吧。)
阿冴心想,可即便這樣也太孩子氣了。阿冴覺得似乎自己更年長一些,她願意不出於買賣關係和這個年輕人睡覺。可見阿冴雖說是出於無奈才流落風塵,也確有其好色的一面。
「龍馬少爺,阿冴身上的事情僅此而以。下面,我就以小鶴的身份服侍您吧。」
「這也不行啊。」
老實說,龍馬自從進了這間房間,就不知道眼睛往哪裡看好了,因為這裡的被褥顏色太妖艷了。龍馬見到過的被褥都是硬邦邦的藍布被,可這裡的被褥簡直跟大名府上的用品一樣,軟綿綿的綾羅綢緞握在手裡似乎立刻就會化掉一樣。
「這是為什麼呢?」
阿冴說著移膝靠近龍馬,把小手放在龍馬的膝蓋上。
龍馬暗自叫勁,硬撐著。畢竟他還只有十九歲。
「喂。」
阿冴從下面仰視著龍馬。
「又不是什麼難事。小鶴我會耐心教你的呀。」
「不要。」
「要的。龍馬少爺,你這個年紀也應該懂這些事了。」
「我可不要。」
「這不是什麼要不要的事么。這是男女之間最自然不過的了么,你何必這麼頑固呢?」
「……」
「龍馬少爺,你不喜歡女人嗎?」
「喜歡。」
「那就對了么。」
「可我不喜歡做這種事。」
「你怎麼這麼說呢,不是誰都這麼做的么。」
「別為難我了。」
龍馬說著從腰裡掏出一個皮製的小荷包。
「這是什麼?」
「護身袋。這裡面寫著『不行』呢。」
龍馬笨手笨腳解開了帶子,從中取出一張摺疊好的土佐紙,小心翼翼地鋪展開來。
阿冴在一旁用眼瞟著,默讀了一遍,不一會兒,「哇哈哈……」地笑了起來。
(真是個怪人。)
也難怪阿冴會大笑起來。龍馬從護身袋中取出的這張紙上所寫的東西,與眼下的風流氛圍太不協調了。只見那紙上寫著他那五大三粗的父親八平的字跡:
1、 片刻不2、 忘忠孝修業之頭等大事
3、 不4、 可分心於器物,5、 靡費錢財
6、 絕不7、 可移情聲色而8、 忘卻國家大事
致龍馬
丑年三月一日
老父字
龍馬面露不快,道:
「有什麼好笑的。」
「實在對不起。可坂本少爺出示的這東西也太有意思了。」
阿冴還在強忍著笑。
「可話說回來,您真有一位好父親啊。我也是好多年沒這麼笑過了。」
「我可不是來逗你樂的,是來商量報仇的事的。」
「是啊,是啊。」
阿冴像哄孩子似地說道:
「可是,報仇歸報仇,護身歸護身,這些先放一放。您父親寫的是不能沉溺於女色,對吧?你只要不沉溺於我不就行了嗎?讓我來教你不至於沉溺的女色吧。」
「可是,現在可不行。」
「為什麼?」
「我才十九歲。不想這麼年輕就當上色鬼。」
「那麼,以後再說?」
「嗯,以後再教我吧。」
「一言為定哦。」
阿冴伸出一根白嫩的小指。龍馬也只得豎起了小指,阿冴立刻將小指勾了上去,說道:
「在我教你之前你可不能碰別的女人哦。約定了,我第一個教你。」
出了這人家,龍馬趕緊扯出手巾來擦汗。
當他出了這街坊沿著小名木川往西走時,夜貓子藤兵衛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
「嘿嘿,怎麼樣?」
只見他露出一臉的猥笑問道。
「什麼怎麼樣?」
「別裝了。少爺您還是頭一回去那種地方吧?感覺如何?」
「混蛋!」
龍馬站定了身軀。他心想,這一切會不會都是藤兵衛為了騙自己去逛窯子故意編排的。
「不是的,您別那麼看我。我說的可都是真的。」
「是嗎?」
龍馬知道藤兵衛和阿冴都沒有騙他,已是十天過後的事了。
那一天,龍馬為了要將回家鄉去的武市半平太一直送到品川,天不亮就出了鍛冶橋藩邸的大門。誰知剛出門,藤兵衛就貓著腰從陰暗角落裡湊了上來。
據藤兵衛說,他委託了他在江戶的同夥打探后,已經弄清了信夫左馬之助的棲身之地了。
「在哪裡?」
龍馬這麼一問,藤兵衛的盜賊本性似乎就按捺不住了。他稍稍踮起腳道:
「附耳過來。」
說著就將嘴唇湊向龍馬的耳邊。這下龍馬可不幹了。當著同行的武市半平太的面偷偷摸摸地咬耳朵,像什麼樣子!
「大聲說!」
「可是,那位大爺?」藤兵衛瞟了一眼武市道:「又是什麼來頭呢?」
「哦,這倒巧了。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武市先生,你雖然精通唐土的聖賢之學,結識一下干這種勾當的人也不為過吧。」
「作何生涯的?」
半平太無論對什麼人都是規規矩矩畢恭畢敬的。龍馬不由地哂笑起來,道:
「小偷啊。」
「哪有的事兒啊?您看我這打扮,我可是正經的買賣人啊。打小就走鄉過鎮地販賣藥材。」
「是嗎?我是武市半平太。幸會,幸會。」
他一本正經地施了一禮。當然,以武市的閱歷,怎會看不出眼前之人不是個簡單的藥商呢?
「對了,藤兵衛,你以後還得討這位武市先生的喜歡才好啊。論起劍術來,在阿沙利河岸的桃井道場中可是無人出其右的。嗯,還是說說那個信夫左馬之助吧,他到底住在哪裡?」
「在本所鍾之下邊上,有個專收附近的公差和好事的市民的無眼流的劍術道場,叫做玄明館,館主大岩銀藏就是那廝。」
「打探清楚了嗎?」
「昨天我在那道場四周轉悠半天了,我認得他那張臉,沒錯。」
「告訴那姑娘了嗎?」
「還沒呢,是約出來對決,還是打上門去?如何通報官府?那姑娘是以私娼之身份尋仇,還是以清白之人雪恨?哪一樣不都先得跟少爺您商量嗎?」
「看不出,你想得還挺周到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