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紅座燈之二
一個來月匆匆而過,已到了深秋時節。
龍馬並未將本所鍾之下一事拋在腦後,可他另有一樁煩心事。
那就是囊中羞澀。
幫那姑娘報父仇已不在話下,可龍馬總覺得若不能讓她以一清白之人報仇,又有什麼意義呢?可要幫她脫離風塵是要花錢的。
這時,藤兵衛突然來桶町的道場找龍馬了。一見面他就說:「少爺,不好了。信夫那廝像是得了風聲,他盯上您了。」
龍馬聽了,一言不發。
江戶的秋色,又濃了一層。
這一天,龍馬在桶町的千葉道場練完了劍,重太郎說是有開酒店的弟弟送了酒來了,邀他一起喝酒,於是,兩人便你一杯我一盞地喝了起來。龍馬喝了兩升(譯註:相當於現在的3.6公升。)左右,等他回過神來才發覺天都黑了。
「不好。藩邸要關門了。」
說著便站起身來,腳下踉踉蹌蹌的。重太郎有些擔心,道:「能行嗎?」
「說什麼呢?」
龍馬一笑便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佐奈子擔心起來了,說道:
「坂本君連燈籠也沒拿,這可怎麼好呀?」
「倒也是啊。」
重太郎聰明地料到了佐奈子的心思,便道:
「那你就帶著五平,將他送到鍛冶橋御門。料他這會兒也到不了南大工町吧。」
「嗯,我這就去。」
佐奈子動作麻利地作好了準備后,就讓家人五平提著燈籠,兩人一起匆匆地趕出了大門。
他們兩人趕到畫師狩野探原府邸的牆角處時,就看到前面有一個人影站著,很像龍馬。
(出什麼事了嗎?)
見那人被三個浪人模樣的傢伙圍在了中央。佐奈子覺得情況有些不妙,便道:
「五平,快將燈籠滅了。」
自己的身邊即刻就漆黑一片了。
這時,聽見龍馬用低低的聲音說道:
「有人要見我?」
「一會兒就完。劈柴河岸那裡有位仁兄正等著你呢,跟我們能走一趟吧。」
「嗯。」
「跟我們走嗎?」
「嗯。」
龍馬抬腿便走。他將左手縮在寬大的袖子里,緊握著腰刀的鞘口,作好了隨時拔刀便砍的準備。
龍馬的劍術最早學的就是居合(譯註:坐姿快速拔刀並砍殺對手的一種劍法。),後來他又在此基礎上刻苦練習。現在他已經練到了當一滴雨水從屋檐落到地面之前能三次將其劈作兩瓣的功力了。
(這幾個傢伙,估計就是在本所鍾之下開小道場的信夫左馬之助的徒弟吧。)
正因為看出了這一點,龍馬才願意跟他們去劈柴河岸。
藤兵衛前日說過:信夫那廝像是得了風聲,他盯上您了。可見他說得一點也不錯。想必那信夫左馬之助由於身上有人命,有些神經過敏。藤兵衛的那些同夥老在本所鍾之下轉悠,被他發覺了,所以他想來個先發制人吧。
背後似乎已升起了月亮,腳下突然亮了起來。
俗稱劈柴河岸的這個地方,四處堆滿了劈柴,一條只能過一輛板車的小路。在裡面繞著,簡直像迷宮一般。
走到了劈柴垛前時,龍馬就站定了身軀。因為,如果進了小路,一旦受到攻擊,可就防不勝防了。
「你們的那位仁兄在哪裡?在河邊嗎?」
「是了。」
(是坐船來的吧。)
有這樣的預感。龍馬將一捆劈柴扔在暗處,一屁股坐了上去。
「我就在這兒見他,去把他帶來。」
「這裡可不行。」
「去帶他來!」
龍馬瞪起了雙眼。
「把人約到這種地方來的人肯定不是什麼好人。我生在好人家,沒見過這等人,所以才有興趣來這裡在月光下看看這等人的嘴臉。」
「你這傢伙。」
「不答應嗎?我可要回去了。」
一個傢伙跑了出去,是去通風報信了吧。
再說佐奈子躲在背陰處看到了那幾人的模樣,心想:
(這可怎麼好?)
隨即,她又將身體轉移到了另一處陰影里。到底是劍客的女兒。她是在挑選地形,一旦那幾人跟龍馬動手,好迅速地出手相助。只是,自己孤身一人赤手空拳的,她心裡也有些發怵。
「五平,光我一個人看來是幫不上什麼忙的。你快回去把我哥叫來。別忘了帶上我的木刀。」
「小姐,您也要動手啊。」
「顧不得了。」
「這可不行啊。這會影響您找婆家的,再說讓人知道了桶町千葉的名頭也不好聽啊。他們可都是些浮頭光棍啊。」
「五平,照我說的去做。」
「哦。」
五平無可奈何地離開了柴垛。
龍馬將寬大的後背靠在柴垛上,悠然地望著月亮。
不一會兒,從對面的柴垛後面,走出了一條人影。
好像就是剛才去通風報信的那人。
從他背後,又走出了一個他稱之為「師父」的高個子。那人走到離龍馬約有六尺遠的地方站住了。
「是坂本君吧。」
他的聲音很低。
「請你來是想叫你別多管閑事。聽我的忠告,別再插手了,可以嗎?」
龍馬依舊坐著,沉默了一會兒,揚起臉來道:
「是信夫左馬之助君吧。我和你真是有緣啊。在伏見的寺田屋見過面,在參州吉田的茶屋也見過面。今天在朗朗月光下將你的臉看得這麼清楚,還真有點故友重逢的感覺。」
「耍我嗎?」
「不敢,打個招呼而已。」
(哦。)
佐奈子在暗中豎起耳朵聽得真切,她佩服龍馬還挺會吵架的。
龍馬接著說道:
「你在京都殺了毘沙門堂門跡的家臣山澤右近,是吧。據說還和所司代、奉行所串通一氣,沒受到追捕,自己跑出了京都。」
「……」
「我說的不錯吧。」
「關於這事,龍馬。」
信夫似乎沉思了一下,隨即又像是拿定了主意一般,右腳向前跨出了一步,緊跟著左腳也踏上一步,以一種奇怪的步法,逼近了五步。兩人間的距離已到一拔刀即可一決勝負的程度。
「我聽說你要幫一個叫做冴的女子復仇。直說了吧,你還是撒手了吧。若不撒手,只好在此白刃相交了。」
「要我撒手不管也行,可阿冴怎麼辦呢?」
「老老實實拋去報仇的念頭。如若不然,將反被仇家所殺,這也是武士之間常有的事。你最好勸她們姐弟放棄報仇,這樣可保住你和她們姐弟的三條人命。」
「知道阿冴在哪兒嗎?」
「在深川的仲町。」
看來左馬之助很清楚。
「見過面了嗎?」
「我沒見過。我的手下人去見過面了。非但見過,還做了她的生意。」
「做生意?」
「啊,將她玩了個痛快。」
「什麼?」
「有什麼好奇怪的。她不就是賣的嗎?只要花了錢,誰都可以睡她。聽說冴不知道是仇家派來的,伺候得還挺周到呢。」
龍馬只覺得火往上撞。世上竟有這等踐踏人之尊嚴的事!
(說到底,阿冴是個娼妓啊。)
她從事的那個行當既叫人憐憫,同時讓人覺得骯髒不堪。龍馬感到氣憤難平。他自己也弄不清是在憎恨阿冴,還是在憎恨玩弄阿冴的那些男人,待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站起來了。
「喂,左馬之助。動手吧。」
其實,龍馬長到今年十九歲,還沒跟人動手打過架呢。還別說打架了,他小時候常常被小夥伴們弄哭,常常一個人一路哭著回家。不是他不打架,是不會打架。
以前姐姐乙女也替他覺得窩囊,常跟他說:
「龍馬,男孩子么,就該偶爾跟人打打架的。」
甚至還教他該怎麼打,可他一次也沒試驗過。
十五六歲元服(譯註:成人儀式。)后,他的長相、骨骼、秉性全都變了,與以前動不動就哭的鼻涕蟲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可是,既已成了大人了,哪能再打架呢?結果就是長這麼大連一次架都沒打過。
不過,現在圍在自己周圍的四個人,可不是一般的打架對手。這個信夫左馬之助雖然只開了個偏僻的小道場,畢竟也是一館之主。另外三人像是他的徒弟,看樣子也是會用刀的。
「我再問一遍,山澤姐弟的事,你是不想撒手了,是嗎?」
信夫說著,將手搭到了刀把上。
「少廢話。我再也不想聽這事了。」
「那麼,你撒手嗎?」
「不撒手。」
信夫不作聲了。不一會兒,又開口道:
「那就兵刃相見吧。」
隨著他這一嗓子,像是得了暗號似的有兩人轉到了龍馬的背後。
「唰」地一聲,四把刀同時出鞘。這時,對龍馬來說十分走運的是,月亮藏入了雲中。
龍馬朝柴垛方向飛快地退了三步,幾乎將左肩靠在了柴垛上。
然而,他還是不拔刀。
(他要使居合。)
佐奈子躲在暗中,心裡想道。這時,她心急如焚。五平應該已經報了信了,可哥哥千葉重太郎卻還沒來。
(我該怎麼辦呢?)
她的腦袋卻出奇的清醒。她在想剛才龍馬和左馬之助交談中提到的那個在深川的叫阿冴的妓女。
(她與坂本君是青梅竹馬嗎?)
真討厭。她知道道場的門徒之中也有人常去那種地方,還親耳聽到有人吹噓跟自己睡過覺的妓女的事。龍馬和他們也是一路貨。不,比他們更差勁,因為他迷上了那個妓女,竟願意替她報仇。看他年紀輕輕的,鄉巴佬一個,說不定還真是個浪蕩子呢。
「啊--」
在龍馬背後的一人竄上來揮刀猛砍龍馬的右背。與此同時,龍馬的手頭白光一閃。
佐奈子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等她睜開眼睛時,發現剛才要砍龍馬的那個傢伙已滾翻在地。口中不住地呻吟著。是受了刀背一擊。擊碎了胸骨。
(厲害。)
佐奈子睜大了眼睛。
佐奈子抬頭一望,只見夜空晴朗,但云朵行得很快,月亮在雲朵中時隱時現的。
而龍馬似乎將這月光運用得得心應手。
月亮從雲中出來,地上較為明亮時,他就突然停止不動將身體藏在柴垛的陰影里。
而對方慌慌張張尋找龍馬時,月亮又鑽入雲中了,龍馬就利用這一陣昏暗,從出人意外的地方跳出來,給對方猛烈一擊。可見他很會打架。
對方有三個人,就這麼著被他打翻在地了。分別被他用刀背打斷了肩骨、胸骨、腕骨,躺在地上大呼小叫的。
剩下的信夫左馬之助倒毫不慌張。為了引誘龍馬上當,他擺了一個刀尖向下的下段的姿勢,圍著龍馬慢慢地轉著圈。
他好像也看出了龍馬的運動規律。月亮一露面,龍馬就不動了。他心想:只要在龍馬不動的時候,跳上去一刀就行了。
這時,月亮正藏在雲中。
不一會兒,月亮從雲里出來了。說時遲,那時快,左馬之助踏上一步大喝一聲:
「看刀!」
照著龍馬就劈下去。
然而,轟然一聲柴垛倒了下來,左馬之助的刀只砍到了其中的一根劈柴。
「好卑鄙啊,坂本。」
「開什麼玩笑。我現在要將你一刀兩斷,真是易如反掌。我不砍你,只是出於武士的惻隱之心罷了。就將你留給那姐弟倆吧。」
原來龍馬出人意料地站到了左馬之助的身旁。
「好小子!」
信夫左馬之助揮舞著手中的長刀,大步上前,龍馬則靈巧地往後退著。等他砍到第四刀時,龍馬用足了力氣,揮刀將其隔開。龍馬的力氣大得驚人。
「信夫,就憑你這點本事,還敢開設道場收人為徒?」
就在龍馬非常失望地說出這話時,他聽到了腳步聲,也看到了燈籠。是千葉重太郎來了,提燈籠的是五平,兩人飛奔而來。
「阿龍,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不用了,都完事了。」
龍馬將刀插入鞘中,對信夫左馬之助道:
「信夫君,剛才聽了你手下人嫖宿阿冴的話,我非常氣憤,現在打了一架,我的氣也消了。復仇的事我也撒手不管了。不過,你不得再向那姐弟倆尋釁。只要你不逼他們,他們也不會來找你報仇的。」
「山澤姐弟的事我答應你。」
「謝了。」
龍馬對他低頭稱謝。
「不過,」信夫道:「龍馬,今夜的打鬥如何了結,可另當別論。這事暫且掛著。我這人相當固執,等我功夫有所長進后,還會來找你的。」
「受傷的怎麼辦?要叫傷科大夫嗎?」
「自當照料。」
說完,左馬之助就奔市鎮方向去了。估計是去請醫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