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逢緣何曾相識
有部電影里說道,有一種東西,它會在某個夏天的夜晚像風一樣突然襲來,讓你猝不及防,無法安寧,與你形影相隨,揮之不去,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能稱它為愛情。
也總會有某些過往、某個時刻在時間的催化下被記憶放大。回憶中無數零星的日子、欣喜的瞬間,會突然像毒癮發作一般難以控制地爆發,渲染,盤踞了那些年的記憶內存。然而時間越長,日子越久,又連綴成一塊新的大陸,思念綿延,長久不衰,泛濫一生。年輕的時候,每一個看似放肆的日子,都大概來不及去思考這將會是人生中最動人的一部分。遺憾的是,當你注意到你開始想抓緊這些日子,一點也不想讓他們離開的時候,往往,也才會意識到,這就是人生的無奈。
白若千在每一個靜謐卻又迴響著世俗繁鬧的傍晚,悄悄地這樣想,在每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在每個傾盆暴雨過後的安詳午後,在每一個夜涼如水的秋夜,在每一個肅殺無望的白雪皚皚的冬日陽光下。她都會這樣想。無法抗拒。同樣無法抗拒的就是那些猝不及防,胡攪蠻纏的波動的靈魂。讓她無法喘息。
無法回憶這樣的猝不及防是什麼時候。明明早上還是跟每一個乍暖還寒的北方初春一樣,懵懵懂懂,渾渾噩噩。但是莫名一個人,註定在這樣一個早上來到你身邊。
那時候是1999年,世界末。管你白若千是不是又剛剛吃飽早飯,迎著涼風刺骨,賣力地像個漢子一樣騎車去學校,管你是不是怕感冒,怕灌風漲肚,不計形象地捂著大口罩,這都不重要。更不管你是不是馬上要考高中,成績卻因為理化兩科而直線下降。此時此刻,你在群眾眼裡,就是個齊耳短髮,頭戴發卡的民國女學生。但一身瀟洒牛仔像是突然從世紀初的1919年穿越至今。由於寒假裡剛剛請掉長發,直到現在穿毛衣還習慣性去撩頭髮,每次都是一場空。
白若千大概只是在剛開學時對許諾印象深刻。報到那天吃過午飯去學校,快到學校門口時,忽然看見許諾一個人靜默地走在馬路對面,這張臉不知為什麼狠狠地觸動到她的心,這個表情好像似曾相識。她一顧三回頭,似乎瞬間被他的情緒感染,憂鬱沉靜下來。許諾那時坐在倒數第二排。若千剛剛就任語文課代表,第二天早上去收作業,站到他座位前,他似乎依然在發獃,若千敲敲桌子,他才抬眼回神,交上作業。若千第一次看見他的名字。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有的人註定會和你有交集。這天早上匆忙到校,若千見班裡的自行車區車位已滿,挪開一小塊空地,塞了半個車子進去,車子有種插隊的尷尬。提著書包火速轉身,撞上另一個遲到者,就是許諾。白若千側身閃過,一路狂奔上二樓。她先透過窗子瞧了瞧班主任miss趙在沒在。運氣不錯。忽然身後吹過來一個人,許諾就站在身後。
「進去啊,miss趙沒在。」他的眼睛在黯淡的樓道里閃閃發亮,帶著笑意。
同學們原本激情澎湃的早讀被他們倆打斷了,都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還有人竊笑,若千頓時緊張起來。他們穿過講台後走上同一條過道,許諾讓她先過去了。她這才發現許諾穿著紅t恤和白褲子,而自己則是深紅色褲子,白色上衣!
「你們在一起了吧。」若千的同桌蘇瑗開玩笑。她的臉更紅了。
若千趕緊拿出英語書,以防初勝果實被竊,她剛念出第一句話,miss趙推門而入。她心虛地不敢和miss趙環視四周的目光相遇,甚至開始回想剛才miss趙是不是看到她了。
miss趙巡視一周,在教室東南角停下來整了整衛生工具,撣了撣窗帘,然後站定望著燦爛陽光,若有所思。她走過來了,忽然站定在蘇瑗旁邊。若千忽然覺得好像會發生點什麼。終於,miss趙拍拍若千前座那個男生,又指指和蘇瑗隔著過道的許諾,說:「你們倆換換座位。」說完穿過講台離開了,還回頭看看是不是已動作起來。又和許諾見面了,他提著書包過來了,同桌邵堯玉抽身讓他進去,他一腳踩在若千腳上,若千看見他面無表情,根本不覺得這是個事兒。若千也沒想和他說話,不過後來想起來問他,你怎麼知道當時miss趙不在教室。他說,我太聰明了,意會到的。若千撅著嘴瞪他一眼。他呵呵樂著。
從此,白若千抬頭便見許諾的後腦勺,栗色的發質。
若千回家路上常碰到隔壁班一個女生,此人比她小五天,開始若千說,我是「千」,按數字大小來說,「百」或「十」你任選。她說「阿百」太難聽,於是便稱其「阿十」,后覺不雅,遂改為「阿詩」,為了好聽,又成為「阿詩瑪」。這天中午剛出校門,若千竟發現許諾和陸櫟文幾個人進了一家餐館,她心想幹什麼呢,放學不回家,真是個花花公子。阿詩瑪竟也看見了,說,你們班許諾是我以前同學。
若千想,這大概也是巧合。阿詩瑪,和之前瘋狂追求她的李譽同班。而阿詩瑪居然又和不久以後自己瘋狂愛上的一個人曾經是同學。這真的是偶遇,但是,李譽是過客。許諾不是。
阿詩瑪說:「許諾是個很有才的人。文章寫得很好。很招老師喜歡。」
這是許諾第一次登上若千的話題榜。她的心忽然有些莫名的顫動,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好似從未認識過他。
「許諾就是個情聖,失戀的情聖。」她的話題這樣悠長深沉有韻味。「許諾以前追我們班長林雪,楊國幫他傳信。可傳著傳著人家倆好上了。許諾不僅賠了『夫人』,還跟這個男生反目成仇,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又沒事了。」
信息量很大,若千慢慢消化。
「喂,怎麼啦?噢,肯定是想皇上了。怎麼,回心轉意啦?」
阿詩瑪班裡的李譽去年他追若千追得如火如荼,受不了她的厲言斥責后,另尋芳草。這件事曾在年級里引起過不小的轟動,都怪當時他和他的兄弟們動靜太大。因為他名字如同「李煜」一般,便登基為「皇上」,若千便被群眾封為「皇后」,走到哪裡哪裡呼應,煩惱極了。
「許諾其實挺好的,又帥又溫柔,我看他這個人就有愛追班長的習慣。你還是小心點吧,哈哈!」
假如這句話只是隨便說說,假如,只是說假如。
到家之前,若千自動刪除胡思亂想的殘存。她家住的是以前單位里分配的老房子,樓道口擺滿自行車,她把車子放到從家裡可以探視的範圍內。午飯時間,光顧著看《還珠格格》了。回校路上忽然想起中午回家時阿詩瑪說的話,原來許諾也是個不良少年,心中厭惡油然而生。
許諾和陸櫟文直到上課前才來,許諾帶來了濃濃的酒氣,臉上泛著紅暈,趴到桌上,毫無動靜。附近酒氣熏天。於是這一節政治課無比難熬。正巧老師在講毒品犯罪,毒癮的痛苦感和酒氣交織著。終於,還未及老師邁出教室,他吐得那個利索,簡直是掐點兒,彷彿二戰時希特勒閃電戰拋下的顆顆炸彈,又像司機發現路上沒有監控便熱血沸騰痛快淋漓地超高速駕駛,看來是忍了很久了。邵堯玉在劫難逃,衣服上濺了幾朵花。若千塞給他衛生紙,蘇瑗已去接了水以備漱口。若千浮想聯翩,沒準兒又是失戀了。還好陸櫟文喝得不多,已過來請示送許諾回家,呵呵笑著:「許諾過生日,喝多了。」若千和蘇瑗默默地找些土,把污物蓋上了。第二天許諾到校卻是精神煥發,若千和他不約而同地都換了衣服,而他是不換不行的。他發現自己的座位乾乾淨淨,整整齊齊,激動地不知說什麼好。若千隻是從此記住許諾是2月22日的生日。而她是12月12日。年頭和年尾。
若千憑藉一手漂亮的字和出色的成績一直擔任語文課代表。每次早上作為一個小組的每一列從四面八方傳過來作業,附帶一張未交者名單。而若千這一列總是缺許諾的。蘇瑗看見他從講台上穿過,走路像麵條一樣的許諾,笑道:「嘿,又差你了!」
許諾微笑著用左手敲敲安心學習的邵堯玉,意思是讓他進去,右手食指指點著她們,笑道:「你們倆天天就等著逮我!」
作業本拍到桌上。若千一瞧,沒寫名兒,想必是新的,諷刺道:「你作業寫得可真多真積極啊,這麼快就換新的了!你寫得再好誰知道是你的啊!」
他探起身來證實了若千所言確系事實,揚手道:「大筆一揮,幫我簽個名吧!」若千邊寫他的名字,眼前居然又浮現第一次看見他名字的情景,就覺得名字也像是他的臉了。
蘇瑗翻開一看,果然就只有這次的作業。若千起身交作業,他還交代:「把我的放中間!」微笑的目光頗為迫切。若千白他一眼,又只聽「咚!」,接著一聲慘叫,想必是蘇瑗的拳頭。
平時交作業回來是兩手空空,今兒難得有次收穫,是作文競賽的通知。通知自從被蘇瑗拿去看后,歷經各方群眾的撫摩,最後又不知從何方奇妙地傳遞到若千桌子上。平整潔凈的單子變得皺皺巴巴,彷彿流通中柔軟如衛生紙一般的紙幣,還有不知誰留下的紀念性指紋。若千恨不得自己擁有一台指紋辨別儀,把那個人揪出來。
她心疼地用拇指和食指把單子提起來,滿面愁苦。許諾最會等時機,別人都看完了再來獨自欣賞,從不爭搶。他扭頭髮現單子面目全非,大嘆一口氣,問道:「哪兒組織的?」若千頓時大笑:「我還以為你要問我誰把紙弄成這樣了?!」
還沒來得及說,物理老師來向大家灌輸著電力知識了,若千忽然想起去年夏天為世界盃吶喊,大汗淋漓,在給落地扇定時不小心觸電的感覺,又麻又暈。她傷感地看看右手拇指一側被電得至今棕黃色的皮膚。突然老師加大音量,把她嚇醒,前邊的許諾經人提醒站了起來,他被提問了。瞧他支支吾吾的樣子,想必也是在走思。許諾右邊那人剛經同桌指點就被無情地叫了起來,卻痛快地答對了,帶著勝利的微笑坐下了。所謂「觸類旁通」可能就是這樣吧,許諾和他就是一類,同是上課走思者,許諾被「觸」,旁邊的人一緊張趕緊找尋答案,當老師習慣性推及旁人回答時他就顯得十分「通」了。若千不禁為自己聰明的另類解釋而沾沾自喜。許諾坐下后,老師嚴肅的表情映入若千的眼帘,她想象的神經線立即崩斷。書上說和自己不喜歡的事物共事會縮減壽命,因此若千為了考上高中,不得已心疼地眼看著自己的似水年華漸漸東去。前邊邵堯玉一臉乖樣在聽講。
若千從不隱瞞自己的心思,自從聽阿詩瑪說許諾文章寫得好,剛才拿到通知時第一個就想讓他寫。可是這遠遠比不上楊國的魅力,他們又出去玩了。
兩天過去,稿件已全,就缺許諾的。他和陸櫟文滿頭大汗從外邊打乒乓球回來。若千一問,他居然忘了。若千差點被他氣暈。
「馬上寫馬上寫!」他立刻就服輸了。
「快點!著急交呢!」若千近乎訓斥地咆哮,簡直後悔死讓他寫了。
「你再急!」他沖她揚眉瞪眼,右手舉起來像要打過來,忽然猛地又落下去,撩起衣服來扇風。若千又被他逗笑。
下面政治課上他異常安靜,若千以為他在寫作文,悄悄問堯玉,原來他在看雜誌!若千的怒火一瞬間爆發於腳上功夫,踹在他凳子上,提醒他趕快覺醒。可是他邊寫還邊跟別人起鬨。課上講到了尊老愛幼,公民道德,有連小燕子都知道的名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同學們看見它,彷彿看到小燕子一般興奮,紛紛討論著。老師也是對小燕子疼愛有加,說道:「《還珠格格》裡邊是不是有這句話呀?」若千積極點頭表示肯定,隨口道,怎麼沒有《禮運大同篇》啊?許諾回頭諷刺道:「就你懂得多!」
之後又講到「減少人口數量,提高人口素質」。晚婚晚育,國家提倡「男22周歲,女20周歲」,這時上課一向不愛搭腔的蘇瑗突然冒出一個表示極大疑問的詞:「啊?」同學們鬨笑起來,許諾又笑嘻嘻地回頭道:「你等不及啦?」若千想,他又該挨揍了。
若千心裡惦記著雜誌,趁許諾不注意搶了過來。封面是《還珠格格2》里的晴格格,開篇又是劇組採訪。看得正有味,他一張大手掌趴在上面,笑道:「不讓我看,你們看!看誰呢!」
若千也拍桌子,吼道:「寫完了再給你!」
他更來勁了:「剛才你那一腳真夠厲害的,本來我還想得好好的,瞬間的構思毀於你一腳!」
第二天若千交差,一邊尋思老師看見許諾的文章會怎麼想。回去發現大事不好,她的私人筆記本被混進作文里交到辦公室了,早上還跟許諾討論言情小說,畫得亂七八糟,還有幾首情歌歌詞。她頓時心急如焚,這一節課一直預料著各種後果,遭遇著嚴重的心理創傷,什麼都沒聽進去。
下課火速趕到辦公室,一路祈禱老師千萬別在,她悄悄拿走便好。可事與願違。若千頓時一身冷汗,在樓道的窗前給自己壯了一萬個膽喊聲報告進去了。
說明來意,老師一指,「這個亂七八糟的本兒是你的?」
「嗯。」她緊張得要命,只想趕緊逃命。
「這個許諾就是老不交作業。作文寫得不錯」,老師忽然說,「你倒還想起找他」,語氣大有韻味。不知為何老師誇他時,她心裡很緊張。
「把作業本拿走吧。若千上學期成績下降了,這回得努力啊,眨眼就中考了。」她抱著作業出來,路上碰見政治老師,老師讓她通知蘇瑗過去取批好的作業。
幾篇作文寄出去后,若千心裡也就不再牽挂了,明擺著一定會杳無音信,就像古代諸侯遠嫁的公主,除非被休或國滅,否則是不能回娘家的。有的甚至連退回的稿件也見不著,出嫁也就等於是今生的永別。
可這次卻例外。兩周過後,語文老師喜氣洋洋地送來兩封賀信——沒有拆封的。一封是若千的,另一封令她倍感激動,是許諾的。若千忽然間卻覺得和他親近了好多。當然除了吹捧,就是邀請他們以一定的「贊助費」加入訓練營。
若千彷彿回到小學第一次獲獎的時刻。賀信成了耀眼的所在。許諾的喜悅卻是用平靜的外表和更加狂妄的內心來顯示,還不忘潑她冷水:「還美呢?」若千的臉立刻繃住了。
「就咱倆人得獎?」他問道。
「可不!誰敢跟您老人家比啊?」
「你看這信里全是吹,無非是勸你加入,藉機賣書!」
「那你還給他們寄錢買書嗎?」
「不寄。」
若千決定跟他一樣。
第二天早讀大家似乎都忘了昨天得獎的事情。而許諾的早讀不是安安靜靜的,便是驚天動地的。如果安安靜靜的,則一定是在私底下藏著本雜誌或小說。如果驚天動地的,則定先是由於他製造的動靜引起三個女孩的「群攻」,最後又都以他的失敗而告終。四個人像是一個溫馨快樂的家。許諾說現在是父系社會,便自詡為「快樂老家」的家長,她們三個極力反對。
這天早上他又不得安寧了,把英語書立起來,坐在凳子上像搖椅般晃動,「當」一下,撞在若千桌上,又離開,如此重複,像是在挑釁示威。若千和蘇瑗的桌子親密無間,於是顫抖便像聲波一樣傳播開來,兩人都瞪起眼睛。
「別撞了!」若千叫道,直想找瓶粘合性強的膠水在他椅子腿下點一滴。他也沒回頭也沒吭聲,老老實實坐好了。沒一會兒又開始。她就拿鉛筆扎他,他觸電一樣彈起來。蘇瑗在一旁哈哈笑道:「下午我拿個大頭針來,小心點兒!」
若千以為蘇瑗是說笑,沒想到是真的,她彷彿看見上面沾著許諾的鮮血。蘇瑗擦了又擦,還準備了膠條固定在桌面上,針頭對準了他的背,邊對若千說:「怎麼啦,你心疼啦?iwillgivehimsomecolortoseesee!」
許諾和陸櫟文在外打乒乓球,快上課才進教室,滿頭大汗。他還把毛衫脫了,單薄的白襯衫,不過他倒不像別的男生一身臭汗,淡淡的香皂味蒸騰著。
miss趙依據許諾的滿頭大汗判斷他定是又去玩了,於是便叫他背課文。他開了個頭,忘了下邊,一會兒又竄到最後,亂七八糟,慘不忍睹。更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下課,一句「seeyousoon」結束,還未及miss趙走出教室,他便去尋找毛衣。習慣成自然,剛剛靠到若千的桌子,「啊」一聲又跳起來,miss趙聞聲:「許諾,你又怎麼啦?」
目送miss趙走遠,他便回過頭訓若千:「好啊你,光天化日之下謀殺親夫!」
若千瞬間臉紅驚呆:「你瞎說什麼!」同學們嬉笑著。
「那就是你!你就是容嫫嫫!」他指著蘇瑗道,「你得負法律責任!走,上法庭!」
若千大笑著。他穿好毛衣,又指責堯玉作為同桌不提醒他,感嘆道:「三個女人一台戲,我真命苦,早晚被你們折磨至死!」
每年三月是學雷鋒月,上個星期學校組織班委團員們去敬老院學雷鋒做好事,院領導熱情記下每個學生的名字,口口聲聲說以後要寫感謝信。同學們也就拋棄了「學雷鋒從不留姓名」的傳統,記下名字后還要彼此陰險地笑笑。待到感謝信貼出來時,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在上,身心無不爽快。可若千覺得學雷鋒也僅僅是他們班幹部的事而已。
學校要慰勞慰勞同學們熱忱的學雷鋒之心,安排這周末早上集合看《離開雷鋒的日子》。一說看電影,全體歡呼,一聽片名,眾生沉寂,因為大家從小學就開始看這部片子,到現在居然還沒啥進展。
大家列隊步行前往電影院,一路浩浩蕩蕩,十分壯觀,路旁行人像看當年解放軍進城一樣興奮。許諾和陸櫟文又粘在一起,連蹦帶跳,還在胡謅。不知道為什麼,排隊時若千總能和他們挨著,折磨得她眼珠幾乎要掉出來。蘇瑗也不知吃錯了什麼葯,跟著他們胡說,極度亢奮。
許諾注意到若千的新褲子,叫道:「啊,看班長,又穿新褲子了!」她瞪他一眼。「唉,陸櫟文,你看咱,窮人家的孩子哪有錢買褲子啊?」他們眼神交匯,陸櫟文立即附和。可若千覺得像是充滿嘲笑,她的家境哪比得上許諾大公子。他們還不時迸發出老鼠般唧唧的笑聲。若千回頭一瞪,他們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在前邊,她覺得渾身不自在,無非是穿得難看讓人笑話罷了。
剛剛坐定,才發現他們兩個居然在自己前面,這影片就別指著好好看了。兩隻大頭彷彿高聳的山頭,蘇瑗一直抱怨。
若千忍不住問道:「咱們換換座位行嗎?」兩個男生在進行了拳打腳踢的友好辯論后,同意起身了。
若千剛要站起來,突然動不了了!伸手一摸,泡泡糖!血都衝到腦里去了!
「還換不換啊!」陸櫟文叫道。
「不換了,不換了!」若千氣急敗壞。
「這個人有病……」,陸櫟文埋怨道。若千生氣地瞪著眼,實際是在生泡泡糖的氣。許諾只是一聲不吭地旁觀,看見若千生氣的表情,大笑著,她狠狠地瞪他。
電影完畢,他們瞬間消失。她倆只坐等人群散盡。無奈那塊泡泡糖粘性如此之大,摳來摳去,還是留下了一層白膜。若千垂頭喪氣,無比心痛。
大街上音像店裡飛出《歸去來》的歌聲:「那次是你不經意的離開/遠離我這許久不懂的悲哀/想讓你忘卻愁緒/忘卻關懷/放開這紛紛擾擾/自由在……」,若千是個感性之人,聽到如此憂鬱之聲怎不心動神搖。天陰涼又起風,她的短髮在風中飛舞,滿大街彷彿都回蕩在這輕柔曠遠的音樂中。路邊冷飲攤,李譽和一個女生在一起。若千一看頓時石化,沒想到曾經用在自己身上的溫柔居然這麼快就換人了,一時間怒火中燒,竟又十分委屈,她簡直懷疑自己吃醋了。
蘇瑗以為若千因為褲子上粘了一塊討厭的東西悶悶不樂,也沒有多言。但她的心事遠不僅此。回家她就把褲子脫掉扔在一旁,其實她想扔掉的只是泡泡糖而已。媽媽問起,若千又開始咒罵那個缺德的人。
同學們學完雷鋒還要學烈士——當然不是學烈士長眠地下。為了讓同學們在浮華的世界中找到一個冷靜的空間,學校倡導去掃墓。只見古柏參天,莊嚴肅穆,若千心中一股悲涼之意油然而生,「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蘇瑗還想對一旁的許諾說些此時獨特的新感悟,被若千一句冷硬的「別說了」堵了回去,可憐許諾剛才準備側耳傾聽的笑容只綻放了一半就凋謝了。
團委的老師捧著書稿站在前方激情澎湃地講述著一個古老的故事。若千看著同學們像電視劇里乾隆皇帝聽聖祖訓一般,有些控制不住想笑。誰知站在她左邊的許諾說:「笑什麼笑,嚴肅點兒!」若千的心事被他看穿,滿腹傲氣地抬頭瞅他,他竟更高傲地把頭撇向一旁,還帶有一個報復性的壞笑。她看他這樣又想笑,輕輕一回頭,陸櫟文竟在剪指甲!一個大男生光天化日之下搞自秀,她不禁感嘆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正想著,陸櫟文搭著許諾的肩在向她微笑致意。
她又和他轉頭瞧她的眼神相遇,沒了笑意,像她初見他時的感覺。她的餘光可以感受得到他。她忽然有種溫暖的近乎感動的感覺,像是很久以前就這樣在身邊一般。
來的時候還是微風徐徐,現在高聳的松柏也呼呼作響。
「山雨欲來風滿樓」。
是他。
若千的目光投向他,他居然很冷靜的樣子。
回去的路上大家有說有笑。男生們都走在了後面,若千下意識地朝後看看,他在隊伍的盡頭。
掃墓回來精神懈怠,教室里亂鬨哄的。若千卻只靜坐觀賞,寫作業。許諾倒也一樣。放學了她目送他離開教室。
回家路上,初春的涼意泛濫。路邊音像店的《雨蝶》在風中飛舞著,傷感又動情,寂寞又美麗。正想著,迎面跑來一個人,竟然是許諾!
「你幹嘛呀?」
他揮揮手裡的乒乓球拍,笑笑。
她想他一定是先趕回家報個到,再回學校打球。也許男生就是這樣活得亂七八糟。忽然間風力猛增,路邊廣告牌呼啦啦作響。
「山雨欲來風滿樓」,若千隨口脫出,對想象中的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