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6章 (捉蟲)
雖說尚未親政,朝務都由鸞儀司與內閣協辦,但皇帝終歸是皇帝,每日鸞儀司與內閣的批本依舊照先帝的老例,擬票批紅後送到御前,待御覽後方送回內閣由中書舍人們將擬好的旨意抄錄存檔,再自尚寶局請出御寶蓋了印明發天下。
御極萬方,再是天下太平也有忙不完的事,又是將近秋汛的時候,皇帝出宮了一日,案上奏摺積了幾尺,她自午時一氣看到戌時,匆匆停筆用了膳,撂了筷子盥手漱口,又坐回御案前盤膝不動,崔成秀換了茶端進來,見皇帝對著奏章皺眉,不敢高聲,小心翼翼低聲提醒:「老娘娘的囑咐,小爺進了膳后千萬歇一歇筆,一來養神,二來消散消散解解乏,省得時間長了,累壞了身子。」
皇帝並不理會,蹙著眉凝神思索了一陣,突然道:「今日輪值的閣臣是誰?鸞儀司呢?」
崔成秀心裡「咯噔」一下,目視一旁的掌案女官,後者答得走珠般流利:「鸞儀司里是鄭先生,內閣里是刑部吳大人和御史台秦大人。」
「正是要找他們。」皇帝把兩份摺子並起放在奏事匣子上,示意女官裝匣捧出去,「將這兩份摺子送與幾位大人同看,也把歷年來洪江兩岸的晴陰雨水表查一查,教他們議一議,朕在清和殿里等。」
因要輔助皇帝學習政務,對皇帝看不懂或不滿意的批本,歷來都由鸞儀司女官和閣臣為皇帝解說清楚,皇帝於政務上最不肯馬虎,但凡有疑問的地方,都立刻招了人來請教,故此兩處每日都有人值宿,以備皇帝詢問。
這日的政務似乎很是棘手繁雜,幾位大人陪著皇帝又解說又彼此爭論的直到三更,論政時內侍沒有旁聽的份兒,崔成秀在殿門口陪著熬到天亮,期間進了換了幾回茶,送了一回夜宵,只聽了一鱗半爪——御前嚴禁走風,誰也不敢多看多聽多問,但架不住日積月累有心人猜想,只這一鱗半爪,便夠崔成秀明白是那位被人彈劾的漕運總督鄭廷機要霉上加霉了。
這幾年來天時其實不算好,仗著國庫充盈,也為了體恤小民,三年前朝廷下旨洪江兩岸連免賦稅三年,又大把地掏銀子出來令漕運衙門整治河務,無奈所託非人,這位漕運總督竟是極不成器,貪墨瀆職被京里微服出巡的御史彈劾不說,還膽大包天地起了殺人滅口的心思,竟派人偽作沿江清剿水匪,暗地裡截殺回京的御史。然而這件事雖然證據確鑿,但內里卻牽連甚廣,鸞儀司與內閣對如何查辦也有些爭議,因皇帝近年來漸有主張,頗有些決斷,索性將兩份意見都擬票上承御覽,果然皇帝當日即招了人御前議事,待眾人將一應來龍去脈都解說清楚,便道:「如此張狂行事,實屬罕見,朕看也不必等到八月,如今便狠狠地下力氣查!起先朕也覺得先不興師動眾,秋汛后再動手不遲,可如今看來,漕運衙門並水營竟是沆瀣一氣狼狽為奸了!這樣如虎似狼,想來小民的死活他們也未必放在心上,倘若立刻換了人去清查河務,說不定還能亡羊補牢挽回一二。」
皇帝素來謹言慎行,又未親政,平日極少對臣子長篇大論,今日這樣顯是震怒之極,鸞儀司和御史台主張即刻嚴查,都甚是欣慰,左都御史秦享道:「御史台已令各州巡按御史會同沿江縣令即刻清查各處堤岸,如今鄭廷機下獄,去了一層掣肘,只怕更好查了些。」
「此案涉連甚廣,各樣差使要先分開。」鸞儀司掌印鄭葭道,「查漕務貪墨,整頓水營,巡查河務堤防,各專門指派數人,所查情實最後一併會總到三台,免得秋汛誤農。」
「還有一樣,」刑部尚書吳江道,「歷來大比都有應試秀才舉子搭漕船入京,也有些本身便是漕民出身,說不定便有些牽連在裡面,便是不涉情弊,舉證呈堂也要費許多時日,這些人是否按例一應傳訊皆免?」
「不免。」皇帝冷然道,「朕知道如今舉子的毛病,許多人早早入京,不是來靜心讀書,而是來打點鑽營,聽說也有為了省幾兩稅銀,假借官船運私禮入京的,恐怕有些搭乘漕船的人,不是為了省錢,也是起了這樣的心思。這樣的人,便是才華再高,於朝廷日後又有何用?今科應考者若有牽連在內的,只要查實情弊,一概不饒——早些揪出來,只怕朝廷還能少費些俸祿呢!」
「世風確然如此,」左都御史秦享掀髯一笑,「倘若如陛下所言,臣與下屬日後也能少忙碌些。」
「還有一件事。」眾人行禮欲退,皇帝忽然又止住,「朕知道此案里還有一等忌諱,你們不好說出口,今日內閣各部便傳諭眾臣:倘若有宗親涉案,皆罪加一等——就是國法饒他們,祖宗家法也饒不了他們!」
這句話實在一針見血。皇帝本是恭王嫡女,自出生后便被先帝收養在宮中,五歲立為嗣皇孫,恭王上書請旨出巡,合家遷去了雲州隱居,官員們尋常皆不得見,只留了個庶長子在京里逢年過節朝廷行禮,等閑也不出王府一步。沒有正經主人,便有小人猖狂。恭王妃鄭氏是鄭廷機的長姐,往日太后與皇帝對鄭家頗多優容,皇帝又即將親政,一念至此,頗有些臣子有了些心障,如今皇帝將話頭挑明,眾人都放下心來,安心回去分派人辦事。
臣子們安心了,皇帝卻有些鬱郁起來,回了寢宮也遲遲不得入睡,索性又起身讀書。眼見五更將盡,皇帝一夜不曾合眼,崔成秀出殿往御膳房走了一趟,回來便領著侍膳太監送了安神湯呈到書案前:「老娘娘有懿旨,早上要禮佛,小爺不必去伺候了。今兒個沐休,大人們也必不來的,小爺熬了一夜,且喝了安神湯安歇了罷。」
皇帝心頭正煩悶,放下書冷冷看他一眼:「你去母后那裡多嘴?」
「奴婢怎麼敢?」崔成秀急忙跪下辯白,「奴婢去御膳房督辦安神湯,正碰見仁壽宮裡的崔喜取老娘娘的參湯,後頭老娘娘就傳來旨意——小爺明鑒!」他見皇帝點了點頭,又拿起書來,情急之下想出個不是主意的主意,先示意隨侍太監宮女都退下去,上前低聲道:「奴婢自孫得秀那裡聽來一件事,遂王殿下和裕王殿下似乎有些不對付了。」
「裕王又鬧事了?」裕王是宗室里有名的紈絝,雖然大事不惹,但總是小事不斷,皇帝素來不喜,果然聞言就蹙了蹙眉,「這次是因為什麼?」
「倒不是直接對上,」崔成秀道,「裕王殿下最近聽沖雲觀里的道士講風水講得好,要建處別院供奉,在京里四處買院子,原本看中了一處人家,也談好了價錢,偏生那家人把房子租給了來應試的外州秀才,貪圖裕王府的人價錢給得高,毀了約硬要那幾位搬出去,說也湊巧,正是顧小娘子她們幾個,孫得秀奉了遂王殿下的令去投帖,正巧碰上,彼此爭執了幾句。後頭遂王殿下和裕王殿下提起,隨口規勸了幾句,陛下知道裕王殿下的脾氣,最是護短不講理的,當場就鬧得不歡而散。」
「只要不是強買強賣的害民,就由他去。」皇帝道,「是哪裡風水那麼好?先是她們幾個住在那裡,裕王後面又看中了?」
「奴婢聽孫得秀說,地方倒不算好,在宣武門外,勝在寬敞便宜,離沖雲觀也近。裕王殿下手頭沒數,管家的裕王妃可欺瞞不得,聽說裕王府的人也滿肚子委屈,說是原本是奉了命找個地方敷衍了事,京裡頭近便地方一概沒找,那麼偏的地方,那房主又是個有名的潑皮破落戶,哪裡想得到還有應試士子落腳呢?」他見皇帝的目光依舊停在書上,卻並不斥責自己聒噪,便硬著頭皮繼續絮叨,「奴婢聽孫得秀說,顧小娘子幾個才學那麼好,住的地方實在是寒酸的緊,屋裡頭只兩張舊床,一張破桌子,一把掉了漆的椅子,多一樣家什也沒有,行李也單薄,統共不過一個竹書箱,提在手裡輕飄飄的。那房東也惡聲惡氣的很,原本孫得秀想要出頭,可後來一想,這樣貪財的惡房東,日後若是起心報復,豈不是害了小娘子們?他本想索性請小娘子們住到報國寺,也方便和遂王殿下談天論文,可幾個小娘子客氣推辭,最後商定暫住在慈壽庵,等找到下腳地方就搬。如今京里應試舉子到處住滿了,地方不好找,聽說奔波到前幾日還無頭緒哩。」
皇帝抿緊了唇,忽然放下書,道:「啰嗦這麼多,朕讀書都被你擾了。」說著一口飲了安神湯,又道,「準備著,午後出宮一趟。」
崔成秀大喜,應聲叩了一個頭,到殿門口輕輕擊掌,幾個候在門口的典設女官魚貫而入,伺候皇帝更衣歇息,過來一柱香功夫,又退出來,向崔成秀比了個「歇下了」的手勢。
崔成秀不敢遠離,進了內官值房,吩咐了崔三順幾句,在榻上胡亂睡了近兩個時辰,起身把自己打理齊整,見司衣女史捧著冠帶盒子出來,侍膳太監候在階下,知道皇帝梳洗已畢,剛傳了午膳,又把自己衣冠整理了一會兒,果然皇帝用膳后便令他進殿,向他道:「可準備好了?」
「是。」崔成秀見皇帝已經換了便裝,喜滋滋地道,「小爺出去,可要知會遂王殿下一聲?或是著人先去慈壽庵安排一下?」
皇帝出人意料地搖頭:「不必。招許歡來,隨朕一起去報國寺。你和他一起踏勘地方,寺里寺外安置妥當,過幾日朕奉母后出宮,務必要讓她老人家一應遂意。」
崔成秀先是訝然,出了宮又豁然開朗:慈壽庵與報國寺不過一牆之隔,皇帝辦完了正經事,正好去尋顧小娘子嘛!不意皇帝彷彿當真志不在此,進報國寺上了香,又與方丈了閑談起先帝與哀皇帝舊事,眼見這邊皇帝與了閑相談甚歡,那邊許歡催促不迭,崔成秀又略等了等,見皇帝果然沒有起身的意思,才怏怏隨許歡出門,一頭走一頭疑惑:難道自己這一注竟然壓錯了?」
皇帝與方丈又論了一回茶藝,起身出了客房。崔三順隨在皇帝身後,見皇帝腳步不停地向後院走,略一停步,便向西邊那堵矮牆走去,嚇得筋骨酥軟,搶先幾步,攔在皇帝前面叩頭道:「十一娘子,要去慈壽庵自西角門出去便是,何必這樣行險?」
皇帝並不理會他,打量了眼前的矮牆一會兒,解下扇子丟給崔三順,將袍角掖在腰帶里。
「小——十一娘子,」崔三順驚慌失措,「家裡老夫人和師傅知道了,要扒了小的的皮。」
「低聲!我和你悄悄過去,與她們坐一坐就回來,不會有人察覺。」皇帝轉過臉來瞥了他一眼,「倘若你存心多嘴,不必等人扒你的皮,我先要你的腦袋。」
這就是明目張胆的威脅了。崔三順哭喪著臉五體投地地趴在地上低聲求饒:「摔了小爺,小的十個腦袋也擔當不起。求小爺體恤,西角門那裡——」
皇帝微微冷笑:「我從西角門出去,不必你開口,該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
他見崔三順更是驚慌,止住他那些表忠心的陳辭,道:「這也算不得什麼罪過,不過是想討我的歡喜罷了——你是等在這裡,還是與我一同過去?」
崔三順橫了橫心,仰著臉盯著矮牆估算了一下,自地上爬起來,向著皇帝道:「小的惶恐,先去探探路。」說著自院角搬了塊石頭,踩著石頭向矮牆內望了望,雙手撐牆,一長身上了牆頭,因那牆不甚高,便一躍而下。,庵里甚是寂靜,落地的聲音傳得甚遠,崔三順四處打量,見無人過來暗道一聲僥倖,向著另一邊道:「此處無人,小的在這裡候著。」
他話音方落,皇帝已長身上了牆頭,一樣一躍而下,只是還不及站穩,顧沅三人已經一人提著一根竹竿繞過庵堂,出現在兩人面前。
「呵呵,幾位小娘子安好?這個——」眼見最前面的許汐瞪圓了眼睛驚詫萬分,崔三順乾笑數聲,還在搜腸刮肚,皇帝已經轉過臉來呵斥他,「我那柄扇子可尋到了?這麼久不回去,在這裡偷懶么!」
「小的怎麼敢偷懶?只是小的笨極了,眼睛也不好使,在地上尋了好久,沒成想掛在了樹邊上。」崔三順恍然大悟地將手裡的扇子連套一起呈給皇帝,心裡頭是一徑的佩服,要不師傅平日里總是念叨小爺英明呢,心思就是比常人細三分,就連翻個牆,也能先把借口準備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