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7章
長得好的人就有這樣一等好處:無論什麼樣的話,漂亮人說出來的,總比旁人顯得似乎更入耳些。皇帝生得好,加上自小兒嬤嬤教習教出來的好容止,就是睜眼說瞎話也似乎比旁人多了那麼幾分理直氣壯。
眼見皇帝與崔三順一唱一和煞有介事,顧沅幾人反倒自己莫名憑空生了些尷尬出來,將竹竿順手倚在牆邊:「十一娘子一向可好?如何會來了這裡?」
皇帝撣撣衣襟,依舊鎮定自若,指了指背後一牆之隔的藏經樓:「我在樓上讀經,一時興起,在窗口拿扇子撲白雀兒,一時失手掉下來,在後院里遍尋不著,竟乘風掉在了這裡。幾位在這裡可住得慣?」
「蒙娘子們古道熱腸,仗義援手,我等感恩不盡。」顧沅等人道了謝,又請皇帝入房說話。
幾人聞聲倉促出來,並沒來得及收拾,正房大案上文稿東一處西一處的撂著,許汐見皇帝注目案上微微蹙眉,也有些不好意思,忙上前整理:「我和阿清正在評論昔年舊作,見笑,見笑。」
「不妨事。我和家裡先生們讀書的時候,案上也經常是這麼樣。」皇帝自案上拿起一份未抄完的時文集子,向著顧沅道,「以你之才,正該自己擬了題來練手,怎麼還學那些人尋章摘句臨時抱佛腳?」
「不是習文。」顧沅搖了搖頭,「這是替書坊里人抄了賣的。」
皇帝卻並不似旁人般說些專心大比莫要因小失大的話頭,放下書稿,轉身進了東間,打量了一圈房中陳設,立在榻前,又回顧顧沅道:「你就睡在這裡?」
三人家境都不甚好,行李也都簡薄,顧沅榻上只有一床薄夾被,已經洗得泛白,整整齊齊放在床頭,甚是醒目。顧沅見皇帝眉蹙得更緊,以為皇帝見了房內陳設嫌棄,因知道許多富家子弟不識稼牆艱難,也不以為冒犯,只大大方方一笑:「寒家粗陋,十一娘見笑。」
皇帝依舊是不說話,出來到案前坐下,隨手拿起一份文稿看,卻不再開口。她貿貿然登堂入室,其實是件極失禮的事,又這樣一語不發,在旁人看來,厭棄之情簡直是溢於言表,著實讓人尷尬。一時房內冷了場,許汐咬了咬唇,低聲向顧沅道:「我去幫李姐姐備茶。」說著朝皇帝告了一聲罪,見皇帝依舊視若無睹,漲紅了臉,又看了顧沅一眼,忍著氣出了門。
顧沅心裡暗自搖頭,面上卻是絲毫不露,見皇帝似乎並沒有敘話的意思,便也微微一笑,歸座提筆,重新開始抄書,半晌忽聽皇帝道:「我剛剛未請擅入娘子卧房,可是失禮了?」
顧沅啞然,抬頭見皇帝注目自己,神色甚是正經,並不似是出言諷刺,便道:「十一娘是我等恩人,也不算冒犯。」
皇帝因崔成秀一番話,早存了先入為主的念頭,一進門就覺得几案桌椅破舊得刺眼,進卧房看了顧沅的鋪蓋更覺得心裡莫名的難受,出來方想起自己這樣舉動,於臣子們府邸探病時是君恩深重關切備至,於常人看來恐怕有些失禮,此刻聽出顧沅的言外之意,心裡頭懊惱之極,臉上卻不動聲色,又道:「顧娘子抄這樣一本集子,要多少銀錢?」
顧沅心裡嘆息更深,面上依舊大大方方道:「三百文。」
皇帝果然又蹙起眉來,想了想道:「家母素來好佛,我想請顧娘子為家母抄經一部供奉佛前,不知顧小娘子何時有空?」
顧沅心底苦笑,低頭想了想道:「小娘子與我等有恩,怎麼倒說這樣見外的話?不知令堂平日里讀哪一部經文,須用何等紙墨,要幾時供奉?這裡是庵堂,經書是極便利的,小娘子儘管吩咐——只有一樣,」她看著皇帝微微一笑,「倘若小娘子要給潤筆謝禮,顧沅便不敢從命了。」
天子金口玉言,但凡皇帝開口,無論賞賜厚薄,臣工們或誠惶誠恐,或感恩戴德,或故作淡然,千人千相,卻也能總歸成一句話——沒有敢不收的。皇帝頭一回被拒絕,懊惱之餘更多了幾分無措,幸好自幼養成習慣,心底越急,面上越是不動聲色,又仔細想了想,勸道:「你這樣人才,日後自有飛黃騰達的時候,我不過是想先結個善緣,並無輕視之意,何必這樣自苦?」
「十一娘是人中龍鳳,又與我等有恩,按理不該推辭。「顧沅依舊搖頭,「但我等書生,但求安身立命問心無愧,不饑寒足矣,卻不敢受非分之福。」
「非分之福?」皇帝不以為然,「京中官眷不如顧娘子者多矣,日日高枕得卧,厚味得嘗,豈不個個都得愧死?」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顧沅道,「我等承十一娘好意,住在這等好地方,已經比家裡住得還好些,倘若再慣了被人照拂,一朝落第回鄉——」
「你怎麼會落第?」皇帝見她冥頑不靈,自己又不能久待,語氣也焦躁起來,「這一科必中的!」
「十一娘難道會相面卜卦?」顧沅見她認真之至,顯然是真心為自己擔憂,只覺得眼前板著臉的少女可愛之極,她做慣了姐姐的人,一時也忘了分寸,伸手在皇帝臂上輕撫兩下,道,「聖賢言: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而己。我不敏不慎,但自問前兩句卻還做得到。十一娘也不是那般以衣食識人之輩,你我以論文相識,何必學那些俗人的花樣?」
皇帝垂下睫毛,卻不說話。
她與遂王不同,先遂王好文好熱鬧好編書,府內養了許多飽學之士,遂王家學淵源,自然生成文採風流;皇帝從啟蒙起就被先帝有意往軍政國務上栽培,即了位日講翰林們怕養出皇帝玩物喪志的毛病,防微杜漸之下,詩文書畫都只泛泛而言,只在國計民生上狠下功夫,皇帝心無旁騖地學習如何打理江山,對奏章頭頭是道,於文章上卻著實有限。
她當日進小茶館與顧沅等人搭話,起初卻是因為在門口聽了一耳朵李清對朝中眾臣的談論,覺得甚是新鮮有趣,也想探探這些臣子在民間的口碑,不意竟一眼看見了顧沅。她覺得顧沅是說不出來地好,相貌好舉止好文章好,在小事上也肯照顧體貼下人,足見心底也好,讓她只見了一面便平生出一股沒嘗過的愉悅滋味,只急著掏心掏肺地把自己能給她的好處一樣樣擺出來——天子富有四海,要抬舉一個人衣食豐足富貴尊榮,豈不是件極容易的事么?但誰知顧沅卻一樣都不放在心上,看重的只是她不擅長的文章。
皇帝這一次是真的覺得挫敗了,咬著唇欲言又止,半晌方道:「我家裡——」她覺得說理由總有推脫諉過之嫌,索性便直截了當,「我其實比不得阿姐,不大會看文章。」
顧沅訝然。齊朝於取士一道甚是看重,除了文舉、武試、鸞儀科,對宗室及功臣子弟還有專門的承爵考,一樣三年一試,於冬至祭廟前舉行,凡未過承爵考者,無爵者不準承爵,有爵者降爵,只有兼了朝廷官位者,與其他官員一般京考,不在此列。林家兩位小娘子舉止沒有絲毫銅臭氣,對朝中典故知之甚詳,林九娘又對文章評點極是精當,她暗地裡以為是哪家勛貴千金,誰想這位十一娘看著靈秀,對時文竟是一知半解?
皇帝見她驚訝,神色愈加狼狽。因擔心承平日久,宗親國戚們被養成酒囊飯袋,歷代皇帝在承爵考都甚是嚴厲,就連她自己這幾年也沒少下旨敲打,誰承想今日卻打了自己的臉呢?她不願被顧沅看成不成器的紈絝,卻又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只道:「我家裡先生們教我打理產業,文章卻不怎麼提起。」
顧沅見皇帝垂頭喪氣一臉委屈,想起侯門深似海的老話,只以為是那些深宅爭鬥的隱事,心裡頭對皇帝更添了一股憐惜,想了想,便柔聲道:「十一娘已經十四,明年十月,想來也是要和我們一樣應試的,便是臨時抱佛腳,也該把文章拾起來了,若不嫌棄,我便擬幾個題目,你帶回去寫了,回頭我與你評點評點如何?」
這句話一出,日後兩人便有了無數來往親近的借口,皇帝不假思索,朗聲應道:「固所願也。」
她聲氣朗朗,分外有一股凜然之意,一時間竟讓顧沅也怔了怔。崔三順端著剛沏好的陽羨茶進門,聞言幾乎摔了茶碗——宮裡人對皇帝幼年典故幾乎是都是熟得不能再熟:昔年先帝觀宮內幾位皇孫志向,不過一次尋常節氣考校,賭物里竟有玉璽!幾位年長親王都心思各異地或極言上諫或故作推脫,唯有五歲的皇帝徑直去捧了璽盒跪到先帝面前道:「皇祖母年高,幾位阿兄又都各有苦衷,為皇祖母分憂,此元嘉固所願也!」先帝把皇帝摟在懷裡,當即下旨立皇帝為嗣皇孫,從此傳為佳話。
這樣一句定下了江山傳承的話,按皇帝謹言慎行的性子,是再不會輕言惹人多想的,如今卻脫口應了顧沅。崔三順端著茶盤,見皇帝喜上眉梢,心裡頭卻不住地叫苦,暗道以小爺的脾氣,對顧娘子這麼樣兒的親近,若是無事也就罷了,萬一日後學了太祖皇帝或是北王行徑鬧起來,太后老娘娘閣臣大人和鄭姑奶奶怪罪下來,自己這腦袋還保得住么?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