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1 風雲起(九)
東方微明,奉天大殿前靜候著朝見的群臣。一連六七天朝堂之上的沉靜,今日皇上宣召陝西被召見的官員御前問話,這使文武百官便有種種猜測。難道是皇帝有決斷了嗎?是召回二皇子,還是力挺二皇子,今日的朝會估計會揭曉謎底了。
站在行列中的大臣們都顯得異常亢奮,十分緊張的等待著皇上的決定。當鴻臚寺官宣示上殿後,群臣魚貫而入。朝覲大禮一畢,梅殷就急不可耐地想走出朝班。但朱標卻首先開了口,說是各位臣工奏摺,內閣大臣一一覽閱批複,未決之疏已由朕御覽。
黃河水患要嚴防決口,務須加固堤防;山東流寇又有抬頭之勢,著兵部行文濟南軍鎮密切注視賊寇動態,準備討伐蕩平……然後又命戶部尚書陳瑄,傳諭鳳陽府,召被禁足的朱高熾進京覲見。大家都想道,皇上怎麼今日臨朝又說起這些來了?
一個時辰過去了,為什麼對陝西的事兒隻字不提呢?終於一反多年來穩健沉著的常態,梅殷疾步走出朝班趨步御前,奏道:「啟奏皇上,臣駙馬都尉梅殷……。」
朱標打斷他的話,問道:「姑父,你又有什麼奏聞?」
梅殷率先開始發難道:「聖上容稟,陝西涼州冒充皇差一案已發月余,至今未有了結。臣以為,法不責貴,則天下不服,只恐……。」
朱標立即又截住他的話頭:「朕說過不追究的么?」
梅殷語塞:「這……。」
於是便有刑部侍郎劉憲。太常寺卿解綸等相繼奏上二皇子朱允炆的冤屈,且二皇子在陝西調度軍需,代天巡狩。曾經為朝廷做過許多好事,同時也會得罪很多人,還請陛下給予做主等等。
吏部侍郎柳春上前奏道:「二皇子殿下雖有過,然可將功折罪,現在大明盛世,不免會有好大喜功居心叵測之徒,刻意構陷皇子。這種屢犯天顏藐視皇家。倔傲犯上,輕狂忤逆。孰可忍實不可忍……而且二皇子功大於過,若能法外施恩,嚴厲責罰,則更顯聖德無量……。」
朱標聽了柳春的上奏后沉下臉來。說道:「柳春,朕看你慷慨激昂,巧舌如簧,雖句句是為二皇子請命,但是每一句話都扣著清兒有過,希望朕能原諒,不知道你身為禮部侍郎,怎麼會知道遠在陝西的二皇子身犯的何等過錯需要朕的原諒呢。」
柳春急辯:「皇上容稟。」
聽了這一番話,二皇子朱允炆一系的人都舒了一口氣。皇上的口吻分明是在為二皇子撐腰,說的也是,皇上還沒有定論。你一個小小的禮部侍郎,又不關刑名之事,怎麼能判斷皇子之罪,還不是有人在後面慫恿嗎?
朱標又問道:「柳春,你是哪裡人?」
柳春回答:「啟奏陛下,臣是應天府人。」
「這麼說。你是京畿之人,寒窗苦讀。是在哪所書院,那一年的進士,又在那裡曾經為官呢?」
柳春不知皇帝是什麼用意,唯唯諾諾地答道:「正是。臣十三歲就進入六藝書院,乃是景泰十五年的進士,後來歷任翰林待詔、左拾遺和吏部主事,於景泰二十三年升任禮部侍郎之職,全是聖上的恩典。」
朱標突然厲聲叱道:「好一個似錦的前程!朕問你,你一直沒有外放為官,又是京畿人氏,為何那遠在涼州為官,家乃遼東人氏的鄭隆會在你的府上?」
柳春大驚之下,支吾著說:「臣與鄭隆並不認識,萬歲何出此言呢。」
朱標冷笑道:「既然你與鄭隆不認識,難道是朕錯了不成?」
柳春跪在地上顫抖起來:「皇上,臣家中日前來了一人,聲稱被奸人所害,以至於被不明來歷之人追殺,臣感其冤情,所以收留於家里,實在是不知道那人便是鄭隆……。」
「一派胡言!」朱標把斜倚龍椅的身體坐直,指著柳春厲聲說:「鄭隆牽涉二皇子一案,還未審理,你便聽其說是被奸人所害,難道朕的兒子是奸人不成,還有,你只是吏部侍郎,海關官吏的冤情與你何干,一來你不是海關直屬,二來你不是刑部、大理寺,他有何等冤情,要你一個區區吏部侍郎來替他撐腰,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朕已經查明,此案純屬奸人誣告。」
朱標先趁著大臣們還沒有反應過來,首先將陝西之事蓋棺定論,只要自己先說出來,那些大臣們再說話,就不會像是柳春一樣橫衝直撞了,也省的自己妄動殺機,而柳春這個明顯的槍手,只能犧牲掉了,停頓了一下,朱標繼續說道:「朕說輕了,你乃是受人蒙蔽,是非不明,要是說重了,那就是狼狽為奸,構黨陷害。惡吏枉法,膽大妄為,不懲處難煞歪風邪氣,難振朝廷法度。大理寺卿庚心!」
庚心出班應道:「臣在!」
「立即拘審柳春、鄭隆歸案,按法處置!」
「臣遵旨。」
柳春被推出大殿之後,殿內一片肅靜。所有的朝臣像釘子一樣釘在那裡一動不動,躬身鶴立,不敢出聲,不敢仰視。就聽朱標咳嗽一聲,清了清嗓門,說道:「梅駙馬,你剛才要說什麼呢?」
梅殷看到剛才的情景,還能再說什麼,他的原意就是要保住皇上不至於遷怒於二皇子,這是提前受到解縉的託付,現在皇上的意思已經表明,所以他也無話可說,至於他所懷疑的二皇子一案似乎和朱棣有所牽連,那就不是在朝堂之上能說的事情了,因為涉及的內容過於驚人,可能會造成朝堂之上的重新一輪攻擊。
是到如今。他只能彎腰行禮,朗聲回奏道:「萬歲聖明,臣無話可說。」
「但是朕有話說…….。」聽見皇上說這句話,群臣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了,而梅殷則是錯愕的抬起了頭,不知道皇帝要說些什麼?
「駙馬,你乃兩朝老臣,是朕的姑父,朕待你如何。相信朝野上下都很清楚……」
大臣們都豎起耳朵聽下文,而梅殷的心中驟然升起一種不祥之兆來。聽皇帝繼續說道:「但是,駙馬已年屆古稀,有些事情是不是糊塗了。前些日你夜召秦王府長史楊鎮,而昨日夜訪西北軍鎮總督楚越。你可知罪嗎?」
聽到這裡,梅殷的心裡放了下來,原來是這回事,於是馬上回奏道:「皇上,大明律例規定,京官不得見私會藩王所屬,而政務大臣不得與軍隊私會。這些臣都是知道的,但是臣現在只是駙馬都尉,並無官職在身。也並未主理過任何政務之事,所以臣……。」
「你難道說駙馬都尉不是朝廷大員嗎?你說不理政務,見這些人是什麼目的。難道還想給朕狡辯?」朱標眼見著要翻臉了。梅殷豈能不知道朱標的脾性,既然給了二皇子一個甜棗,那麼再打自己一棍子那也屬於正常,於是也不想爭辯,遂俯首認罪,請皇帝責罰。
朱標嘆了一口氣。看見梅殷滿不在乎的模樣,心裡也不免有些惋惜。定了定神,往龍椅背上仰靠,平靜低沉地說道:「宣旨吧。」
昨日還是內廠情報處的劉玉,面色沉重地展開聖旨,朗聲宣讀起來:
奉天承宣,皇帝昭日:駙馬都尉梅殷,擅自與藩鎮官吏、軍鎮總督會面,意圖不軌,觸犯大明刑律,論罪當誅,敕令自盡,另,梅殷乃兩朝老臣,為過鞠躬盡瘁、立功甚偉。故不涉及家人,自盡后謚為榮國公。其妻依為寧國大長公主,歲時賜與無算,以長子梅順昌襲爵榮國公之位,入皇事院院士,次子梅景福為蜀王府長史,奉旨教諭蜀王子弟。欽此。
劉玉宣畢,大殿中的文武百官十分震驚,面面相覷,不由得偷偷地窺視皇帝一眼。而劉玉則感受到從不同角度射來不懷好意的目光,心裡暗暗叫苦,誰都知道他是內廠的人,此次駙馬梅殷獲罪之重,誰都能想到和他的奏報有關,不知道將來會給自己惹來什麼禍事,但此時也顧不得了。
兩鬢有些斑白的朱標有些軟弱地倚著龍椅,眯著的雙眼中湧出濁淚,朦朧中便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作為皇太孫而梅殷登門提醒的時候,心裡有些不忍。微微欠身,喉嗓里輕聲發出誰也聽不清的哽咽:「今日朝畢,恩准駙馬梅殷回府奉旨,解綸,你去走一趟吧。」
梅殷此時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成為近十年來,被賜死的最高權貴,自己是皇帝的姑父,也是當年力挺朱標登基之人,在洪武年間,以駙馬都尉的身份,不可能領兵的情況下,太祖皇帝就曾經讓他治兵鳳陽,坐守龍興之地,何等的隆寵。
誰能想到,自己年屆古稀,就因為保護二皇子受到如此重的責罰,所以他連辯解和求恕都忘了,等醒過神來,朝會已經散去,只有解綸一臉同情和不安的看著自己,梅殷頓了頓足,拂袖而去。
而朱標此時已經在劉玉等人的陪伴下進了御書房,沉重的坐在龍椅之上,半晌沒有言語,梅殷是不是無辜的,朱標心裡十分清楚,但是自己要保住局勢的暫時穩定,只能這樣做了。
首先利用柳春和鄭隆的事情,向大家宣布了自己的決心,也就是有些明顯的偏袒了自己的兒子,這一點是無可厚非的,因為至少這次的走私,兒子是被冤枉的,到底是誰做的手腳,是方孝孺還是楊傑那邊,雖然現在還沒有搞清楚,但是目的卻可以看出,那就是逼著朱允炆一系的開始動起來,就是逼著解縉隱藏的力量暴露,然後再給予攻擊。
誰都沒有看出來這個目地,所以梅殷動起來了,而且動作太大,已經明顯的可以讓人詬病了,如果京官和地方官吏、藩王;行政和軍隊不分開的話。所造成的後果是很大的,可能這些人也不會攻擊梅殷,但是先例一開。至少短時間內就剎不住,到時候所要殺的人更多。
而且暫時只有懲治梅殷這個重量級的人物,才能使大臣們有所顧慮。朱標開始就準備殺人了,但是沒有想到年屆古稀的梅殷最後卻跳了出來,這已經不是他能控制的了了。
更何況,梅殷也不算是枉殺,拋除私會藩王所屬和軍方總督之外。最近十來年,梅殷雖然沒有什麼實職在身。但是無論是皇事院,還是內閣大臣,或者是三司六部,都要給他幾分薄面。就算是不看在他駙馬的面子上,也要看在他是皇帝姑父的份上,更要看在梅殷是有擁立和從龍之功的人物了。
所以梅殷雖然沒有官職,但是卻勝過哪些有官職的一品大員,也可能是由於是皇親的原因,認為自己的兒子在仕途上已經沒有什麼前途,所以有選擇的接受了部分賄賂,要不,一個區區解縉。怎麼能請得動已經無所欲求的駙馬呢?
朱標在那裡為自己的痛下殺手找著借口,以此來寬慰自己一下,其實內心的深處。還是利用了梅殷在朝野之間的影響,來杜絕諸如此類事情再次發生的可能,至少在短時間內,京師內的大員們想要找地方官吏來增加自己的影響,或者是地方官吏來京城尋求援助等等要考慮一下後果了。
穩住心神,突然想起當年駙馬歐陽倫也是被賜死的。他的兩個姑父,雖然不同路。但是歸去的方法卻是一樣的,也不知道在黃泉路上遇見時,會有什麼感想。
想到歐陽倫,馬上就想起來當年的安慶公主大鬧皇宮,讓朱元璋病情加重的事情,心裡馬上生出一種警惕,他倒是不怕生病,但是要顧忌一下老人家的哀求了,寧國大長公主已經六十餘歲了,自己怎麼能經得住她老人家的進宮哀求呢?
既然已經下旨,那事情就不能挽回了,為了避免這種麻煩,朱標對在身邊的劉玉說:「你去錦衣衛齊麓處,讓其給你帶一營兵馬將寧國公主府圍住,在駙馬奉旨之前,不允許任何人出入。」
劉玉苦著臉奉旨而去,想到這次得罪人是得罪到家了。朱標悵然嘆了一口氣,隨便的靠著椅背,閉上眼睛開始思考今後的策略。
而當劉玉帶著錦衣衛的一營人馬趕到寧國公主府的時候,寧國公主正兩眼含淚的要出府進宮,她已經向解綸哀求寬鬆了兩個時辰,希望這兩個時辰之內,能見到自己的侄兒,讓侄兒收回成命。
但是到了府門口,看見大隊的兵馬將自己的府邸圍住,頓時感到不妙,不由自主地回顧前廳。劉玉撇開寧國公主,在錦衣衛的簇擁下疾步順迴廊繞行。直接向監旨的解綸稟明情況,寧國公主略一遲疑,提腳跟上去。
梅殷呆若木雞地站在花廳前,見解綸、劉玉正朝他走來,一隊森嚴肅殺各執火器的御林軍立即呈扇形列成兩行。頭腦轟的一炸,頓時感到大劫難逃、末日來臨了。他兩眼發直,渾身冰涼,險些倒了下去。
年輕的時候,梅殷並不怕死,但是畢竟老邁了,在現在的大明醫療條件下,能活到七十歲並不容易,梅殷也十分珍惜自己越來越少的時間,但是到了生死關頭,還是忍不住的心驚膽戰。
寧國公主隨後就知道了皇帝的意思,也明白自己的夫君是在劫難逃了,但是他沒有想到侄兒會如此絕情,竟然連最後的希望也不給自己。看著面如寒霜卻有些尷尬的劉玉,還有一臉不安的解綸,寧國公主不由悲從心中升起,說道:「兩位大人,陛下聖旨,本宮自然不敢忤逆。本宮只請遲緩兩個時辰……。」
解綸和劉玉對視了一眼,無奈的搖搖頭。由劉玉來做這個惡人,斷然的回道:「不行,聖旨如山,違者同罪!」
解綸則謙恭地俯身說:「公主千歲,老臣奉旨行事,還望公主鑒諒。」
猶豫了一下,解綸端起酒杯,走近梅殷,有些內疚的說:「駙馬爺,是我等連累駙馬了,但是聖命難違,喝下吧!」
梅殷在一瞬間,那一絲恐懼畏死的心似乎突然停止了跳動,知道劫難臨頭躲是躲不過的了,於是木然地接過鴆酒杯,遲疑片刻,走近寧國公主,苦笑道:「公主……。」
長嘆一聲,說:「唉,公主,對不起你了,不能陪你白頭偕老了,多多珍重吧!」說罷一揚脖子,喝完杯中的鴆酒。
寧國公主想要阻攔,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現在就算是進宮面聖的機會也沒有,就那樣看著梅殷倒地氣絕,這才恍然,返身撲到梅殷的屍體上放聲慟哭起來。
解綸和劉玉則趁機率錦衣衛悄悄離開了。馬車滾動著的木輪在石板長街上發出隆隆聲響,掛在西天的夕陽依然噴放著炙人的光芒。盛夏的石頭城又將迎來一個熱得像火爐一般令人難熬的夜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