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晉江首發
僕人輕手輕腳掌起燭燈,溫和的光亮瞬間綻滿房中,照著桌邊一動不動的主人,蒼白如紙。僕人悄無聲息地退下,依舊留下那枯坐的人彷彿一尊雕像,冰涼的手指交纏,絲毫不曾握出半分暖意,燭光里額頭細小的汗珠閃亮,安靜中如此狼狽……
突如其來的震驚似是將人從頭頂劈開,將將緩神便如熱油中煎熬。多少年身處漩渦中心,見慣了爾虞我詐,看透了風雲沉浮,這一刻娜仁托婭卻不得不用儘力氣才迫著自己穩下神來,呆然枯坐已是數個時辰,依然毫無頭緒。雅予,初見時那清涼如玉的女孩,北山歸來朝夕相處、柔聲喚她「三嫂」的弟妹,那在人前背後總被老六裹在懷中的小嬌妻竟然就是三年前與草原結下血海深仇、大周朝肅親王季同舟的掌上明珠長遠郡主!還有那總是惹禍的小東西,被老六牽著小手入在他們族譜下、親親稱她「三伯母」的小恩和居然是季氏家族滅門之後遺存下的唯一血脈!
從未見過自己的夫君如此失態,震驚之下忽然就失了對策。龐德佑大怒,眼看就要圓滿的破冰之訪毀於一旦,來之不易的邊疆安寧頃刻之間就重陷衍州大難之時的困境。措手不及,他們夫妻二人身陷泥沼,誰人能相信他們根本不知情?別說龐德佑不信,連他們自己都不敢信!若非肅王一族遇難,衍州之傷不會影響如此深遠;若非肅王意外離去,清流兩派不會突然失衡,中原朝堂也不會有如今的布局!肅王遺孤,千里草原誰人敢接?可他們竟然毫不避諱、堂而皇之地養在府中,聚在膝下。如今這一點即著的尷尬如何解決?留,不敢;走,就是一場大幹戈……
門外匆匆而來腳步聲,娜仁托婭未起身,只目光抬起,迎回眉頭緊鎖的烏恩卜脫。夫妻二人默然對坐,好一刻她才問道:「如何?」
烏恩卜脫沒作聲,輕輕搖頭。
意料之中的答案,娜仁托婭長長吁了口氣,「此時不是為咱們辯解的時候,龐德佑也該識得輕重。」
烏恩卜脫點頭卻並未應出聲,合作至今,可說得是彼此以性命相交,深知龐德佑是個不計後果之人,今日看到昏迷中的雅予,龐德佑勃然大怒之下分明是心痛至極,那眼中怒火燃燒足將整個瓦剌燒成灰燼!若非顧忌他們此刻身在草原、勢力單薄,烏恩卜脫甚而一時都擔心他會即刻直往金帳,回想起來實在心有餘悸……「今日他還肯回到驛館與我們把戲演完,也足見他的小心,知道不能將此事鬧大,總要一起商議個妥善法子。」
「依我看,不如,將錯就錯。」
輕聲一句,娜仁托婭眉目淡然,苦思的結果只有這最簡單的法子最妥善。三年,衍州難在千軍萬馬劍拔弩張的對峙后終於在慢慢散去,邊疆又一次恢復平靜,中原朝局掀起的惡浪讓龐德佑的鐵血手段得以時機展示,如今高升回朝,入駐內閣,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新的牽制與平衡,這已然是最好的結果。只要龐德佑點頭,此事便可就地悄無聲息,從此,雅予與恩和留在草原是至親之人,而長遠郡主永遠安息在千里之外的皇陵中……
「他們死的太早,活過來,又太晚了。」
妻的話正中烏恩卜脫痛處,如何不恨自家那不省事的兄弟!救下郡主是功,局勢險惡之時獨自承擔風險保護她也是功,卻怎能一拖再拖徹底糊塗了心思,弄到如今這不可收拾的地步!短短的時間應對,烏恩卜脫腦子裡最先出現的法子就是「將錯就錯」,只是,在龐德佑面前他斟酌再三還是把話咽了回去,「無論怎樣,那是肅王的嫡孫血脈,當朝太后的親侄孫,大周朝怎肯他流落在外。」
「哼,」娜仁托婭冷笑一聲,「如今倒都成了親的,竟是再無人記得肅王是死在被貶黜之時!如今劫後餘生,孤兒寡母地接回去給個空銜養在身邊,也不過是一時做給人看,你當那蠢皇帝當真有那肚量?早晚冷落一旁,誰敢顧憐?提肅王之後就是提醒皇帝曾經衍州的大錯!」
烏恩卜脫聞言緊鎖的眉頭不覺掙了掙,緩了一刻,手指輕輕點向桌面,「力挽狂瀾,一己之力扼住邊疆戰火,威遠大將軍凱旋迴朝又從敵營中帶回了肅王遺孤。還有什麼比這更能籠絡百姓、震撼朝堂?入駐內閣,龐將軍定是一路坦途。」
娜仁托婭一驚,「你是說,此番龐德佑是要用郡主還朝這張牌為他自己鋪路?」
「也不盡然。肅王於他有知遇之恩,今日龐德佑見到雅予之時的形狀絕非虛飾。」烏恩卜脫深深吸了口氣,輕輕呼出,「總之,不論何因由,此番他絕不會放手。」
「既然他還念舊恩,就不能強人所難!」他的語聲如此沉穩,那不可更改的氣勢讓娜仁托婭頓然失了方寸,怎麼能讓雅予走!「龐德佑只當是胡人貪圖郡主美色將她擄在身邊,殊不知,他二人早已是你情我願!一個為一個惹下滔天大禍,一個陪一個千里流放,性命無畏,生死相依。如今小夫妻做定,依我看,雅予絕不會走!」
「哦?何以見得?」事到如今,烏恩卜脫對自己那狼性不改的兄弟已無半點篤定,雅予是與老六成就夫妻不假,可他分明記得之前老五親事中提到的也是雅予,而後一場大禍老六帶了人走,究竟是「陪」還是「擄」誰說得清楚?木已成舟的夫妻,哪個又敢說這不是保全偷生的權宜之策?
「莫看她面上是水一樣的女孩,實則這小郡主絕非尋常女子。」當初縱自己兄弟的性子,強她,霸她,如今想來娜仁托婭不覺也是心愧,「老六是個什麼東西?成事之前多少折磨,她一個人在左翼大營與大哥近在咫尺卻從未去求助,可見為了邊疆安寧是何等忍耐!能有如此心胸與聰慧的女子,此番怎會如此愚鈍?中原來訪之事咱們從未避諱過她,也早就知道來人正是龐德佑。若是她當真想藉機還朝,就該暗中傳信給驛館知會底細。再者,今兒府中設宴,咱們本是邀她坐陪,她卻一早就躲了出去。這其中因由不是顯而易見?故人重逢,難免心酸,這一時昏迷算不得什麼。只要她醒來靜心想清楚,絕不會丟下自己的夫君,一走了之!」
妻的話細細想來並不錯,可烏恩卜脫卻不能以為然,長嘆一聲,「由不得她了。」
「嗯?」娜仁托婭不解。
「如今她自己的心意如何已然無關緊要,龐德佑只需抬出恩和便可,她不回去,誰人能證得這是肅王的血脈?中原朝堂水深,若只帶回去一個娃娃就說是肅王之後,單憑長得像太過牽強,無異於主動授人以柄、自投羅網。」一番話說得娜仁托婭心又緊,烏恩卜脫眉頭卻稍稍舒展,「如今唯一能為咱們緩和的就是雅予的說詞,若當真如你所言他們真有情意,那她該會為老六做些開脫。更好在恩和早一步被我們納入族譜,是老六名下嫡子,雖說一個探馬將軍實在不夠分量,卻也表明極力護他周全之心。回到中原金殿之上,龐德佑也好周旋。」
話到此,娜仁托婭也不知該如何辯駁,可女人的心思卻不能全被這男人的冷靜所沒,雅予一心戀著老六,那情形同為女人早都看在眼中,如何假的了?老六疼她也是疼得緊!如今別說是為了兄弟保住媳婦,就是這姐妹一場,她也捨不得雅予走,因道,「是否趕緊叫老六回來?他既知道雅予的身份,就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該早有防備。」
烏恩卜脫斟酌了一下搖了搖頭,「先等等。」兄弟如此魯莽行事,顯然就是要定了她,不曾有任何旁的計較。可如今的情勢,已難有迴旋的餘地。他回來若能惹得雅予心軟念著舊情決議不走,「將錯就錯」是最好不過;可若是不能,老六再犯了混就是大麻煩……
看自己的夫君不再多話,娜仁托婭心煩亂再也坐不住,起身往外走。
「娜雅,你往哪兒去?」
「之前傳話來說雅予醒了,我去瞧瞧她。」
「慢著。」烏恩卜脫跟了過來,「褚安哲還守著?」
「可不!」娜仁托婭提起來就是一口氣堵在心口。龐德佑此次帶了這金貴的首輔公子也不肯知會他們,偏偏這事還端端發在他手裡!抱了人回來便是寸步不離,那俊秀的眉眼也不知是如此水靈還是有了淚,看著比女人還要心酸。守在床邊不許任何人往跟前兒去,彷彿多一步都會即刻奪了他的心肝去,弄得她這正經嫂嫂倒成了個惡意的外人!
「明日再去吧,他們必是有話說。」
「還要說什麼?雅予是咱家的媳婦,他褚安哲算哪個??孤男寡女已經一下晌了,還不夠?這大夜裡的,算怎麼一回事!」
「書生倔,你……」
娜仁托婭氣得一摔帘子,烏恩卜脫想再叮囑一句都不能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