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晉江首發
……
燭光融融,不知可是因著窗邊多掌了一盞,橘黃的光線滿滿漾漾彷彿春日暖暖的日頭鋪進房中每一處角落,往常高几上那一支小燭孤零零獨自的清冷散得無影無蹤,人也不及避,浸在其中,再說不得那冬日的冷……
雅予靠在床頭,看著身邊的人捧著一小碗粥輕輕撥著湯匙,輕輕地吹著。一身英武的軟甲依然掩不住淡雅的書卷氣,燭光照在他臉上遮掩出半邊側影,將那清秀的鼻襯得越發挺直;白凈的臉龐被草原的日頭和風染了一層薄薄的麥色,柔和中添進幾分剛毅,眼窩的倦色暗影里勾出凹陷,顴骨更顯出了稜角,他竟是……清瘦如此……原先,怎的不知已是這般親近,那眉梢的形狀,兩鬢的發線,連唇邊一笑就彎出的小窩,印在心裡這麼清晰。頭頂的白玉簪磨得晶瑩剔透,那是很久很久之前她贈於他的生辰賀禮,記得那天他便插在發間,從此以往……
斯人如故,一絲一毫都不曾忘,只是她卻忘了……原來男人也可以溫潤如玉,這般細緻;也可以和煦如春,這般溫暖……
此刻他坐在圓凳上,膝緊貼在床棱邊,多一絲縫隙都不肯有。禮數到,心也切,像是那一回她生病,他求了哥哥頭一次上了她的綉樓。也是這樣近在身邊,手足無措,卻一點也不許她動,為她端茶,為她輕輕吹葯。彼時她眯著眼,懶懶的似睡非睡,受得心安理得。此時那感覺復在心裡,如此生疏又如此熟悉,似他總含在唇邊的笑,淡淡的恬靜,暖暖的心安。那一日彷彿從不曾離去,只是他的目光再不是從前那稍稍對視便會赫了臉頰的羞澀……
濕濕的淚水,朦朦的霧不清,眼中的痛牽扯在心底,人恍惚著,彷彿帘子外就要聽到哥哥的腳步聲……
「來。」
小半湯匙的粥輕輕遞在口邊,帶著他手指上淡淡的檀香,雅予屏了屏喉中酸澀正要張嘴,忽地一頓,抬手去接,「我自己來。」
他小心地將湯匙轉在她手中,身子略傾,一手撐著床沿,一手將粥碗更捧近了些。雅予又要接,他沒動,「燙。」
他從不曾駁她的意,不管她多無賴,不管她要什麼,他只會點頭,只會說好。這一個字,語聲柔和一如從前,卻幾時多了哥哥的氣勢?抬眼看他,這麼近,他也不避,眉頭輕蹙,眼裡紅絲布下的疲憊覆了一層薄薄的水霧,燭光里,點點閃閃……
雅予怔怔地看著,那封在深底的記憶突然決了堤,他的痛似一把尖利的刀深深地扎進她心口……
「吃吧。」
她低頭,一顆淚珠悄悄滑落,滴入碗中,小湯匙輕輕地畫著圓,撥開……
絨絨的雙睫顫顫地,輕輕遮掩著淚水朦朦的雙眸,在雪白的肌膚上投下半圓的小扇子。草原風烈,不忍沾惹她分毫,凝脂如雪,細玉雕琢,這眼眉他在夢中夢過多少回,一遍又遍,枯乾了心神……她長大了,清水芙蓉,淡月皎皎,他靜靜地看著,心緒翻騰卻毫不意外。她自小如此,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恬,更美。幾日不見,他就心慌,怕再見之時更無措。忍不得,悄悄寫信,小丫頭懵懂並不解他的心思,端端正正地答話。直到有一日,再沒有回信了,他知道,她懂了……
訂親那一日,他從夜裡就開始發熱,熱得滾燙。急壞了娘親,當是他們八字相衝,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心太喜,喜及瘋顛……
分別至今,一千又九十五夜,九十五日……貶黜離京,距他們成親之日不足半年,爹娘說要留下未過門的媳婦,他默聲攔下。知道她定要跟著爹娘兄嫂走,他若是攔了,她會傷心。從此,悔恨似一條毒蛇,一口一口將他的心撕碎……
他從不信她走了,葬入皇陵的那一日他推病不肯去。三年來,他在爹爹身旁力勸,輔助大將軍龐德佑力保合談,朝堂議事力主早日通商,為的是邊疆安寧、百姓生計,更為的是有朝一日深入這荒蠻之地,找尋她的蹤跡;三年來,他沿衍州一路往南,往西,往東,村鎮,集市,明察暗訪,哪家哪戶可有落難的女孩失去了記憶……
老天可是當真應了他的求,她落在懷中那一刻,他只覺得真可一命而休。失而復得,夫復何求……
此刻看著她安安靜靜地吃粥,一口一口,好是香甜。濃郁的奶香帶著油膩直衝鼻中,他不去想最愛清淡的她是怎樣能這腥的膻的都咽得下,只想著回去后,一個京師廚子,一個江南廚子,要每日為她精心調養。心,方才撐得住……
……
「嫂嫂誕下景同之時,你在她身邊?」服侍她漱了口,他又輕聲問道,「尚不足月吧?」
「嗯。一路顛簸,嫂嫂早就不支。……又為了護我,被人毒打……」憶起當時嫂嫂瘋了一般主動求辱,暖暖的燭光里雅予冷得瑟瑟發抖,「景同……生下就沒有氣息,好半天才哭出了一點聲音。我當天夜裡被劫去喀勒,走的時候只記得他的小腕子上有顆小痣……」
「那這麼說,嫂嫂她許是也還活著?」
嫂嫂被一刀劈在血泊中,鮮活的人頃刻就若稀泥被碾在腳下,那一幕生生將人逼瘋,雅予應不出,只輕輕搖頭,眼前鮮血淋淋……
每一處都是不能觸碰的傷,每一問都牽扯得她眼中的淚盈滿又強忍著落去,反反覆復。燭光里對坐,看著她低頭出神,他心痛難當,讀盡天下詩書也尋不著話來安慰這家破人亡,好一刻才道,「小景同,真像大哥。」一句感慨確實來自肺腑,從未見過如此相象的父子,一個不懂事的娃娃牽出行將破滅的希望,冥冥之中,豈非天意?
提起景同,雅予才稍稍緩過口氣,「嗯,就是,不喜歡讀書。」
他笑了,「是你這姑姑沒教好吧。」
雅予聞言輕輕抿了唇,親人面前倒是無需遮掩,只是這才見面還是不要急著暴露那小東西狼崽子一般的性子。除了他阿爸的話誰的話都不聽,騎馬射箭,大字不識。
她總是這樣,說不過的時候就會默了聲兒,獨自悄悄賭氣爭一句都不會,讓人心疼,他更柔了語聲,「莫急,往後有徐嬤嬤管教,定讓小公子禮數端正、讀書上進。」
雅予一愣,「你,你說什麼?」
「徐嬤嬤。」看著她驚詫,他越發綻開了笑,篤篤定定,「我說,徐嬤嬤。」
雅予騰地坐起身,「她,她老人家不是……」聲音驚得發顫,氣息都接不勻!徐嬤嬤是奶娘,將她捂在心肝上的奶娘!出事那一夜娘親被殺,為了護著她和嫂嫂奶娘拼了自己的性命,雅予親眼看到她被胡賊扔下了樓。此刻彷彿那冷去的血都沖了上來,一把握住他,「奶娘,奶娘真的還活著??」
「此時此刻就在京城我府中。」
她哭了,眼裡蓄積的淚再也屏不住,撲簌簌地,悄無聲息。這麼近,他幾乎可以嗅到那淚的味道,嗅到她抽泣的氣息,一聲一聲都顫在他心頭。她的小手握得好緊,第一次與她這麼親近,他好想握住她,將她緊緊攏進懷中,可他不敢,不想她再受一絲一毫的驚嚇。任她哭,滾燙的淚水滑落白玉般的臉頰,輕輕打濕他的衣袖,冰冰涼……
「奶娘在,在你……府中?」淚不盡,人已是空乏,卻這心裡暖暖的,添得好滿。守著他,雅予抽抽泣泣地問。
「嗯。」她的手沒松,他也不動,只用另一隻手取了帕子輕輕沾著她腮邊的淚,「我把原先咱們去避暑的那座宅子買下來了。」
接過他的帕子,雅予不覺詫異,「是京郊那宅子么?那你每日往兵部衙門去豈非路很遠?」
他微微一怔,原來她一直都知道他在哪,在做什麼,卻彷彿兩世相隔……「往後,我辭了公職,開個書院。你說可好?」
他的話讓雅予想起那一日酒桌上的計較,草原這邊已然將他當作今後朝中之重,若是他果然能與龐將軍一道護得邊疆安寧,該是百姓之福;只是,他生性淡泊,本不是個弄得仕途經濟之人,不知怎的入了兵部,這一時竟是讓雅予不知該怎麼答。
看她沒吭聲只低頭輕輕折著帕子,他笑笑,「回家再說。」
回家……從那天塌地陷的一夜到千里劫持,從喀勒到左翼大營,又從北山到金帳……除了那難堪的強佔,點點滴滴她都講給他。他認真地聽,輕聲詢問,彷彿要把那每一個字都細細咀嚼,吞咽,隨著她的話陪她重新走過。只是,他從未問過她走或不走。一切都似順理成章,他如此篤定她會走,因為回家,本就是天經地義……
難道不該么?回家,怎會猶豫?曾經忍辱負重,望眼欲穿,都是為的要回到那空無一人的「家」。此時家中有娘親在等,她的心卻糾結百轉,痛不可當……
北山是家,草原無家……
她的六郎是群狼之首,殘忍而忠誠,可以領軍征戰天下,也可為一個人、一個「義」字放棄所有。他將她佔得太滿,太重,太狠,可她的心卻太小,容不得與人分他半分。曾經一心想霸著他,耗盡心神;如今,殘破之人,何必再多求?何必讓他為難……
「雅予,」
「嗯,」她抬起頭,眼前是那雙熟悉溫柔的眼睛。
「莫怕。」
她淡淡一笑,「無甚可怕。」
……
來在門前,娜仁托婭略駐了駐腳步,看卧房窗上燭燈昏暗,曖昧地幽幽恍恍,心下更是不快,強自壓了壓,這才推開門。
進得門來,見外間桌邊一人獨自端坐正在飲茶,見她進來趕緊起身,「太師夫人,」
「褚大人,」
兩廂見禮,十分客套,像是白天那一場震驚下的怒然衝突從不曾有過。
「夫人這麼晚過來可是有事?」
客人問出了主人的話,竟是如此隨和。念在那卧房中的小燭影並非他兩個的不清不楚,娜仁托婭心裡雖不耐也便忍下,「我來瞧瞧雅予。」說著看向內室帳簾,聽他語聲低沉,不覺也隨著壓了聲音,「睡了?」
「嗯,今日她實在是乏了。」
他的答話並無甚不妥,卻這語氣如此親近,聽著讓人實在難以消受,娜仁托婭微微一笑,「褚大人,時候不早了,若是不往驛館去,前頭給你備了客房,不如也早點歇息。」
「哦,今晚我不走了。」
酸儒書生竟敢如此大話直接,娜仁托婭的笑一冷,「褚大人,你們中原人最講究男女大妨,如此行事不妥吧?」
「世交聯親,手足之近。」褚安哲安然落座,「回家途中臨行暫處落腳,明燭坦蕩,隔帳相守,何來不妥?」
「一掛帳簾便能撇得如此清楚?」娜仁托婭只覺一股心火躥上來,原先那些兩國邊疆、輕重厲害的計較都撇去了腦後,「褚大人若要當真論起親,不如咱們就論一論。不管雅予曾經是誰,如今她是我瓦剌六將軍夫人!夫君遠征在外,為妻獨守為人行事就該多一份計較。更況,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即便就是娘家的親哥哥來了,男女有別也理應恪守禮數。」
「太師夫人所言極是,」褚安哲淡然一笑,「那我這娘家人就敢問一句:小妹何時出的嫁?」
這一質問並非意料之外,這也是此事於中原解釋最尷尬之處,一板一眼的翰林院書生豈肯放過?娜仁托婭因道,「北山流放遭敵偷襲,他二人命懸一線,生死之劫。回到大營一個病痛纏身,一個被囚地牢百日之久。將將見了天日便逢中原換防、邊疆事急,老六領下帥印就匆匆上任。若說嫁,北山雅予就已然嫁了。一年夫妻做定,金帳之上誰人不知她是堂堂六將軍夫人?」
眉心微微一掙,褚安哲道,「夫人的意思是,木早已成舟,只是六將軍一直忙,沒空兒娶她?」
書生語氣極淡,心平氣和,一語點中要害讓這一番兒女情長之說顯得那麼矯情,娜仁托婭不覺咬牙,「老六為雅予以性命相護,闖下大禍。千里流放,她隨他走,是冷是苦,兩人相依為命!褚大人飽讀詩書,也是懂得人情之人,尋去根源是他二人的情意,還有什麼禮式能比得生死相守更結得百年之約!」
聞言褚安哲輕輕點頭,似是頗以為然,只道,「走北山之前,他們可已然夫妻做定?」
「不曾。」娜仁托婭心中明白,若說兒女情意尚能為這無聘無禮的婚事勉強辯駁,那強霸郡主一事就絕無申辯之處。
「那這麼說,雅予被帶走,冰雪千里,只是為六將軍陪刑?」
娜仁托婭蹙了蹙眉,「當時並無人知曉郡主的身份,只念他兩個情意早生,不忍分離。」
「這無關身份,尊貴的郡主也好,無根無基的孤女也罷,六將軍隨性起,可以讓她生,也可以讓她死。」
一字一句緩緩道出,語聲沉,面上那淡淡的笑容也隱去不見,書生一張清秀的臉在燭光中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寒意,娜仁托婭也冷然道,「褚大人此話我無處辯駁,兒女情//事豈是旁觀之人能說得清。只不過,斷言之前,你不妨問問雅予,若她也道一切都是老六所迫,那我一家甘願領罪。」
「她心軟,情意之真我從未懷疑。只是,北山蠻荒之地,常年冰雪,野獸出沒,聽說數十年來,只有去,從無歸。六將軍為了一己之欲不計旁人生死,若非日後生情給了她一身婦人衣衫,他與阿日善,異在何處?」
「褚大人!」娜仁托婭猛然厲色,「你將入朝堂,言語要知輕重!莫為了一已私仇,扣下罪名,你可知這其中厲害!」
「十分厲害。」褚安哲站起了身,「所以,『六夫人』三個字休要再提,為了我大周的臉面,也為了你,瓦剌的安危。」
公然的威脅出自翩翩書生,靜夜裡一身安然的儒雅之氣竟彷彿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比那廝殺戰場的千軍萬馬更加氣勢逼人。娜仁托婭輕輕握了拳,與那平靜溫柔的眼睛對視良久,爭鋒相對的話終是咬碎在齒間,轉身離去。
「夫人留步。」
不及應,耳聽得身後撲通一聲,娜仁托婭猛一驚,趕緊回頭。
眼前人已然單膝砸地,大禮相拜:「大恩不敢言謝!親人劫難重生,小公子養育之恩,太師一家於褚安哲只當再生父母!他日迴轉中原,定當輔助龐將軍力保邊疆安寧,助太師一臂之力!」
娜仁托婭呆立半刻,猛地明白了什麼,趕緊俯身雙手攙扶,「褚大人快快請起!」
百感交集,面對這清水書生娜仁托婭多年的謀算與定力都是無力,莫名中心裡竟是生出一股暖意。告辭離去,看到帳簾輕動,娜仁托婭駐了腳步,看著,等著,終究沒了動靜……她未再回頭,開門離去。
褚安哲隨後輕輕撥開帳簾,對著那怔怔慘白的人柔聲道,「去睡吧,我在這兒。」
……
濃濃夜色下,烏恩卜脫負手而立,遠遠看到妻來,步下台階迎去。
「她要走了。預備行程吧。」
未及多解釋一句,她腳步未停,擦肩而過。
看著妻的背影消失,烏恩卜脫凝視著空洞的黑暗,冷聲道,「來人。」
「在!」
「傳令:巴根即刻囚入死牢。封鎖所有通往烏德尓的路,膽敢偷逃通信者,殺。」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