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笑花事（5）

丫鬟們見茗香拿宋元有辦法，特意去向宋陵請了讓茗香留宿的旨意。宋陵的手頓了一頓，但也僅是一瞬的事，便淡淡道：「茗香是母親的義女，自然也是我吳國的郡主，她要留宿不需要向我請示。」

晚上，宋元與茗香同床共枕，皎潔的月色透過窗欞落入房間，在地面投下窗上繁複精緻的花紋。宋元輾轉反側，如何也睡不著，雙眼定定地盯著那暗影，不知所想。

原以為茗香已經睡沉了，不料她溫潤的聲音在耳畔問道：「還在想著婚事？」

宋元微微一怔，翻身瞧著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在夜裡如有秋水流動，溫柔瀲灧，包含著溫暖動人的關切。宋元忽然問她：「姐姐，你嫁給葉將軍真的幸福嗎？」萬萬不想宋元會問起這個，茗香一時間有些躊躇。

看出她的尷尬，宋元嘆了嘆氣：「不願說也罷了。」說著便要再翻過身去。

茗香知道這是如今打開宋元心房唯一的鑰匙，唯恐機會流逝，慌忙握住她的手，道：「不是姐姐不想告訴你，而是不知道該怎樣說。」見宋元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茗香蹙眉，臉上流露出宋元讀不懂的哀傷。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元兒，有些事，想必你心中也是有數的。當初我與主公兩情相悅，主公到了適婚的年齡，便向義母提出要娶我為妻，義母她……她……」茗香回想起當日，只覺得心神俱涼，身體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她狠狠地閉上了雙眼。

林夫人端坐在那鑲著羊脂白玉的金絲楠椅上，她的身後是透過繁窗的稀稀落落的陽光，襯得她愈發端莊威嚴。茗香戰戰兢兢地站在台階下，聲音哆嗦地問：「君夫人，您找茗香……可是茗香做錯了什麼？」

林夫人兩道目光不溫不淡，甚至微含著笑意，她端起茶盅，揭起盅蓋，偌大的屋子裡冷冷清清，只聽得瓷器相碰的聲音。林夫人輕啜了一口茶，問道：「你知不知道，陵兒說他要娶你？」

茗香恍然大悟，原來是為著宋陵的事兒來。她正欲開口，林夫人便呵斥一聲：「跪下！」

她瞪大了雙眼，但不敢直視林夫人，只能乖乖跪下。林夫人這才轉入正題，聲音是一成不變的平淡：「茗香，當初你是被陵兒救下來的，就該知道，你只是個當奴婢的命。」

茗香跪在地上，哆嗦不語。

「我瞧著你這孩子秉性善良，元兒又喜歡你，才破格留下你來。要知道，這吳國府可不是這麼容易進來的地方。泱泱天下，我吳國可獨霸東南一方，在這亂世中屹立百年，是為什麼？因為我們謹慎、小心。你大可以問問你身邊的奴婢，誰不是祖上三代都記入檔案的？唯有你，是個特例。」

茗香咬了咬唇，靜靜等候林夫人的后話。

「你在國府這麼些年，與元兒交好，我也瞧出你沒有歹意。但是要做我吳國的夫人，是不是還差了些什麼？」林夫人笑了笑，「雖說我也是奴婢起家，但我的娘家是吳國東部財勢煊赫的林氏家族，林家祖上三代也是與老祖宗一起打天下的大功臣，可是你有什麼？」

見茗香仍然不說話，林夫人誤以為她是悔悟了。「我也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明白了就好。只要你當著本夫人的面拒絕陵兒，你仍然可以呆在國府中伺候元兒，這事兒就算一筆勾銷了，如何？」

林夫人萬萬不想素來逆來順受的茗香會抬起頭，一面流著淚，一面道：「奴婢愛陵公子，奴婢不會嫁給旁人，求君夫人成全！」

她和宋陵與林夫人較量了整整三日，林夫人終究還是贏了。不是因為她害怕，而是因為林夫人那句話：「你以為宋陵的位置就那麼穩固？不過是仰仗著我們娘倆罷了。假如這顆棋子不聽話，我可以換一顆，到時候，別怪本夫人不顧念這十幾年的情分！」

她知道宋陵的努力為的就是那個位置，不能因為她，讓他的努力白費。

林夫人為了防止她與宋陵舊情復熾，將她認為義女，並嫁給林夫人的親信葉思成。林夫人斷了她與宋陵的未來，卻按承諾給了宋陵一個未來。只是這麼多年來，宋陵仍然孑然一身，不肯娶納，為的是什麼她心裡自然明白，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

宋元從沒聽茗香說過這些，當年她也隱隱能猜到一部分，但卻全沒有今日完整聽來的悲涼感。茗香早已是淚流滿面，強顏歡笑道：「元兒，我們女人的命運就是如此，被他人擺弄著，永遠也逃不出去……逃不出去……」

宋元不知說什麼才好，畢竟林夫人是她母親。她默默握住茗香的手，輕聲問道：「姐姐，你愛過葉思成嗎？」

「葉思成？我不愛他，但是我尊敬他。葉思成是個大丈夫，待我一直很好，只是，他也是奉命行事，我們之間只有夫妻間的相敬如賓，沒有戀人間的如膠似漆。可是這個歸宿讓我安心，元兒，這烽火亂世中，能求得這樣一個安穩的家庭，夫復何求？我願意守著它，一直到我老去——」

話雖如此，宋元的心卻是這般凄惶。難道她的一生，也要守著那婚姻的圍城，至死也沖不破束縛嗎？

她不想，不想！

夜涼如水。

深夜時分，宋元渾渾噩噩地做著噩夢，她猛然驚醒，才發現自己嚇出了一身的冷汗。向身旁望去，竟空蕩蕩的，只有淡淡的玉蘭香繞鼻不去。宋元小心翼翼地穿上鞋履，踱步到院子里，忽見那棵參天梧桐後面，有影影綽綽、忽明忽暗的兩個影子。

宋元摒息凝神，悄悄靠近，躲在一旁的牆角后。

果然是宋陵和茗香。茗香一直在啜泣，宋陵靠著梧桐，仰頭望著樹梢，一語不發。茗香的聲音猶帶著不甘：「阿陵，我們就這樣認輸了嗎？明明現在吳國主事的人是你！為什麼我還是得不到你？為什麼我們還要受世俗的約束？為什麼我們不能在一起，為什麼？！」

宋陵垂著頭，聲音平靜：「茗香，放手吧。」

「憑什麼？！」茗香的聲音驀地提高，哭腔十分明顯。「為什麼？阿陵？你難道不愛我嗎？不想和我在一起嗎？！」

宋陵淡淡道：「我愛你。」宋元依稀看見茗香臉上透出欣喜若狂，但隨著宋陵的話又黯淡下來。「茗香，我很愛你，可我更愛我的江山，我不能拿自己的名譽去賭和你在一起的機會。況且當初我答應了母親，我要對吳國負起責任。」

茗香淚如雨下：「為什麼又是她？明明是她拆散了我們！她是個老巫婆……」

只聽「啪」一聲，宋元一驚。「茗香，請你不要侮辱她，自從她將元兒全心託付給我，我已經將她當成自己的親生母親。她之所以拆散我們，也是為了我。」

「可是她明明說你只是她的一顆棋子……」

「她當我是棋子，當元兒是棋子，饒是如此，只要元兒仍然拿她當母親，我就當她是母親。」

原來，是為了她。

宋陵明明一清二楚，全都是為了她。剎那之間，宋元只覺得自己辛苦經營起來的美夢，就如琉璃盞落地般分崩離析。到底，她與他，不是親兄妹。

翌日清晨，如宋陵所料，宋元來了。

她認真道：「哥哥，我會嫁給文旻。」宋陵滯了一滯：「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宋元點點頭：「知道，但我仍然要嫁給他。」

宋陵嘆了嘆氣：「你昨晚都聽到了。」

宋元挑眉笑：「哥哥難道不是故意讓我聽見的？」宋陵一窒，萬萬沒料到她會坦言，卻也無話可說。「哥哥，我知道，明明我和母親對不起你，你卻處處維護我們倆，沒了你，大哥早就對我們娘倆下手了。你也知道我不願意嫁給文旻，所以用娘來激我。其實你不用的，我心裡有自知之明，你從來沒有打心眼裡把我當成你的親妹妹，我卻是真真正正拿你當我的親哥哥。我雖然不願意，卻會嫁給他的。」

宋陵被她的話說得愣了，好半晌才澀澀道：「元兒，我從沒想過要傷害你……我只是希望能讓你早日接受這個現實。」

「你不用說這些，你明明知道，我是不會怪你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