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意郎(4)
陳子龍言語間微微有些哽咽,眼圈也突地泛了紅。宋元忙道:「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他只是聳聳肩:「沒事,伊人已逝,再傷心也是徒勞。雖然主公回國後為此傷心欲絕,可我還是不能原諒他。——不過興許,嫁給帝王,就是這般的結局。」
一語點醒夢中人。
其實這吳國府里,又何嘗不是呢?大娘為了爹爹,將一生的光陰都埋葬在這裡,最後卻落得個含恨而終的下場;年輕貌美的李夫人嫁給爹爹,不得不工於心計,步步為營,只為讓自己在國府中留有一席之地;而母親,她的一生都在算計,一生都在鬥爭,在這沒有硝煙的戰場上,步步驚心地活著。
而自己,既然生在了帝王之家,自然也有逃不過的命運。今日不嫁給郢君,他日則可能是晉君,齊君,趙君。
宋元落寞地笑了笑說:「你說得也在理,我們享了他人享受不得的榮華富貴,代價自然也要沉重一些。」她起身拂去衣衫上的塵土,薄衫浸著香汗,伸手拂了拂粉嫩的花瓣,回頭粲然一笑,「陳子龍,我倒覺得你是個特別的人。明知道我是吳國郡主,也能對我坦然相告。這些年聽慣了朝堂上言不由衷的話,今日幾語,竟有些不習慣了。」
陳子龍笑笑,不置可否。
宋元將手中那幾捧蓮塞給他,道:「沒什麼別的可以答謝你,就當是我的謝禮了。」不等陳子龍回答,她便轉身去了,瑩瑩的藍色裙裾上撒著銀絲,在陽光下折著銀光,一明一暗,一閃一爍。
他低下頭,那兩株芙蕖正開到嬌艷處。
她驀然回首,見陽光下,他眉目磊落分明,只覺得夏陽襯得他愈發心胸坦蕩,年輕恣意。宋元嫣然一笑,忽然哼起了歌兒,甩著手向清荷閣去。
一隻腳才踏進清荷閣,便有伺候的丫鬟行色匆匆上前來對宋元耳語。她微微頷首,笑說:「由她等著好了,我去西頭的房間里。」
卻不想那李氏是打定了主意要等到她,宋元在西頭等了大半天,已經百無聊賴,李氏仍然不慌不忙在前廳里坐著。她暗自忖度,既然李氏存了心,怕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便索性不再等下去,一面笑意盈盈地招呼著:「元兒竟不知庶母來了,真是該打。」一面裊裊地向前廳去。
李氏穿了身墨綠湖縐鑲銀邊的高腰襦裙,上面漫開似錦祥雲紋,在日光下隱約得見熠熠的光輝。她見得宋元,局促地站起身來,道:「無事,庶母就是……想看看你。」
她本就站在屋檐下陰處,加之衣裳顏色灰暗,整個人也是無精打采,在這明媚的日子裡,倒像是陽光有意避開了她。宋元印象里,這位庶母一直喜熱鬧,素日亦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底是老了,心裡又憂著兒子,如今一見,竟有年過半百的滄桑之感,就連臉上的胭脂也掩不去歲月的痕迹。
宋元心頭不由幾分憐惜,客氣道:「庶母請坐。」
「哎,哎。」李氏應聲,唯唯諾諾地坐下,雙眼緊緊盯著宋元,生怕她溜走一般。她躊躇了一會兒,方緩緩開口說:「庶母一直住在星月閣里,對外面的事兒知道得也少,你看,你要嫁人了這麼大的事兒,庶母竟也是不久前才曉得,都來不及給你備什麼厚禮……」
宋元微微一笑:「沒差人告訴庶母一聲,真是元兒的不是。厚禮倒不必了,哥哥把一切都打點好了,庶母不用擔心。」
「你哥哥……」李氏頓了一頓,眼中情緒複雜地洶湧著,「你哥哥是個行事穩妥的人,有他打點了,庶母和你母親自然是放心的。」
宋元只是笑,並不接話,李氏好似也不知怎麼說下去了,兩人都靜默著,氣氛很是尷尬。宋元實在是耐不住了,便客氣地下了逐客令:「庶母,今日元兒有幾分乏了,庶母瞧著精神也不好,若庶母沒有別的事,不如……」
她話音未落,李氏已經慌忙抓住了她的手,抓得緊緊的,生疼。宋元蹙了蹙眉,不耐煩地笑著,卻見李氏早已自亂了陣腳,此時既慌亂且害怕,一雙美目里盈滿了瀲灧水光,倒讓人有幾分於心不忍。她的聲音也喑啞顫抖:「元兒,庶母求你……」說著便淚如雨下,「庶母沒了別的法子,只有你還能在你哥哥跟前說上幾句話……陌兒已經去了,我不能失去阮兒,他就是犯了天大了錯,也看在你們兄妹一場的份上,替他說說話……」
果然是為了此事而來。宋元喟嘆,使勁推開她的手道:「也不是我冷血,庶母,四哥犯的什麼罪你自然也清楚。哥哥雖然寵慣元兒,大事上卻由不得元兒左右。四哥舉兵謀反之時沒有顧及尚在京城的你,你這又是何苦呢?」
李氏聽她如是說,再也顧不得顏面,「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得臉上的胭脂如血水一般在臉上淌過。「庶母不求別的,只希望他能活著!哪怕是從此殘廢了,或者把他囚禁在哪裡,只要他活著……庶母保證,他再也不會幹出傷天害理之事,對你們兄妹的地位構不成任何威脅……只要他活著,庶母願意拿這條命來換!」
可憐天下父母心。宋元可憐她,卻也無可奈何,只按捺著性子勸解:「庶母,即使這樣,元兒也無能為力。說句不好聽的話,若不是他舉兵謀反,元兒犯得著要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嗎?我與四哥向來沒有兄妹情分,你也別在我身上下功夫了。」
李氏卻好似渾然不覺她說了些什麼,身子一陣顫慄,對著宋元便開始磕頭。她的頭在青石板的地上砸得「咚咚」直響,伴著哽咽的哭聲,和絕望的乞求聲。她的額上磕出了血,汩汩鮮血順著地勢流向宋元裙裾邊。宋元眉頭緊鎖,忽然就想起那一汪冬日的血水,在一片瑩白之中顯得突兀而驚悚。
李氏已經花了妝容,頭髮也亂糟糟的,衣裳一片凌亂。宋元想到早逝的宋陌,心頭不免歉疚,正欲開口講話,卻被一個冷冰冰的聲音打斷:「郡主正待嫁,是誰准許這刁婦來擾了郡主歇息的!來人,把這刁婦押下去,送回星月閣!」
宋元吸了口冷氣,宋陵!
他的眉間是毫不加掩飾的厭惡,冷冷地盯著李氏。幾個近身侍衛忙不迭上前架起了李氏,李氏哭得愈發嚎啕:「宋陵,我求求你,求求你……」
宋陵冷笑一聲:「望庶母還記得,我母親是怎樣死的!」那言語間的戾氣讓宋元也無端打了個寒戰,更何況是李氏。她愣了須臾,奮力掙脫束縛,氣指著宋元質問:「那她呢?!她母親才是氣死你娘的罪魁禍首!你為什麼就能容忍她!宋陵,你這樣對我們母子三人,遲早有一日要被這個女人背叛,她的心大著呢,她要做女君……」
短短几語讓宋元方才的憐惜之心消失殆盡,不由氣上心頭,狠狠摑了李氏一掌:「我敬重你是長輩才待你客氣,你少在我這兒撒潑!」
宋陵知道她是真生氣了,忙將她攬到自己懷中來,一面拍著背替她順氣,一面冷冷道:「將穆公李氏打入冷宮。」
「我伺候了你們宋家一輩子!如今就落得這般下場……」李氏彷彿是失心瘋了,猖狂地哈哈笑著,那笑聲撕心裂肺,震得宋元心神俱涼。「哈哈哈哈,宋陵,你這小崽子,你遲早有一日要遭報應的,你若敢動我阮兒,我就變作厲鬼,死也不放過你!死也不放過你!死也不放過你……」
宋陵不悅:「來人!在幹什麼!」
侍衛在李氏後頸上狠狠一擊,李氏便暈厥了過去。宋元望著那憔悴而絕望的面龐,如今布滿了鮮血和胭脂痕,如鬼魅一般恐怖。她心中漫起了無盡的悲哀,這究竟是誰的錯?為什麼皇室的命運就註定如此?他們也不過是為了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