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紅蠟淚(4)
宋元在榻上忐忑地坐著,訥訥瞧著那香爐里升起裊裊白煙,熏得滿室生香。窗牖外暮色四合,距茗香離去竟已經過了好幾個時辰。忽聞腳步聲,宋元驀然站起,卻是慧雲道:「郡主,老夫人差了人來,讓郡主去一趟。」
宋元心腸百轉,不由有些黯然。明日便是出嫁之日,到底是該去拜別母親的。她帶了一眾奴僕侍衛,至鸞鳳閣前,微揚右手,身後人齊齊停駐,她一人轉進閣內。
意料之外,鸞鳳閣並非林夫人一人,還有一長髯老者,及身穿胄甲的葉思成。
眼神在葉思成身上略略停駐,見他眼底沉靜無瀾,宋元一顆提高的心才落了下來。老者與葉思成齊齊行禮:「見過宋元郡主。」
宋元笑道:「葉大人、葉將軍請起。」又朝林夫人福了福身子:「母親。」
林夫人微微頷首,笑盈盈地招呼她在身畔落座,目光慈愛地瞧著她,喃喃道:「真是不可思議,總覺得元兒還是雪團似的小娃娃,忽然之間,就出落得亭亭玉立,要嫁人了。」
葉儒墨亦是目光暖暖:「微臣當年見到小郡主,也沒想到呢。」
有他人在場而說這般尋常溫暖的家常話,宋元頗有些不自在。但葉儒墨是林夫人的結拜兄長,兩人從小一起長大,說來也是宋元的長輩,她該喚一聲舅舅的,在場也不無道理。「元兒不想舅舅也來了,早知如此,就該早些時候來拜見。」
葉儒墨呵呵一笑,「哪能讓郡主親自來見微臣。」宋元不語,卻不知為何,心中泛起一抹異樣。這位她從小敬重的老者,眼底有她不懂的落寞。
「元兒,過來。」林夫人輕聲喚她,她姍姍上前,林夫人遞予她一支長長的錦盒,圖樣繁複精美,綉著國色天香。「這是你舅舅給你的出嫁禮物。」
宋元謝過,幾人又坐著拉了幾句家常,葉儒墨似乎精神不濟,總是接不上話,訥訥地望著宋元,有幾分獃滯。不時,他便帶著葉思成告退。宋元念著前朝之事,也匆忙向林夫人告退,追上前去。
心思細膩如葉思成,早知她會跟出來。葉儒墨已經乘車離去,他卻仍然佇立在鸞鳳閣門闕外,盔甲在垂垂暮色中熠熠發亮。他身材挺拔,蒼勁如松,一簇白纓飄動,卻襯得那眉眼間有幾分哀愁。
葉思成聽見腳步聲,轉過身來抱拳行禮:「郡主。」
宋元笑了笑:「將軍別來無恙。」
「托郡主之福。」
「將軍喋血戰場,人都稱頌將軍英勇,哪裡是托宋元之福,是將軍治軍有方。」宋元走得更近一些,低聲道,「敢問將軍,今日之事如何?」
「一切按照主公與郡主的指示。」
宋元的心這才真正安定下來,笑道:「宋元替哥哥謝過將軍。」
卻遲遲未聽到葉思成的答話。宋元遲疑地抬起頭來,只見葉思成眉頭緊鎖,眼中既是溫柔,更是歉疚,不由心跳。他低聲說:「元兒,是我無能,沒有保護好你。」宋元來不及驚呼,竟被他一把拉入懷中,緊緊地抱著,他反覆道:「都是我不好,才讓你嫁給不喜歡的人……如果我能早一點結束戰事,你也不用這般委屈自己……你能不能原諒我?」
宋元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這堂堂七尺男兒,抱著自己渾身發抖。她心中幾分瞭然,幾分悵然,卻無言以對。
過了半晌,她柔聲說:「謝謝你。嫁給文旻,是我自願的。你不必自責。」
葉思成仍抱著她不肯放開,宋元唯恐落了有心之人的眼,欲推開他,卻又有幾分不忍。這十幾年來,林夫人一手提拔了葉家,作為她們娘倆的後盾。而葉思成更是手握兵權,以護她們安全。這麼多年的守護,宋元不能不感動。
正是夕陽西沉時分,落日一寸寸沒入山頭。
「葉將軍!」
遠處傳來洪亮的男聲,宋元驚恐,忙不迭從葉思成懷裡掙脫出來。她垂首站著,呼吸尚不均勻,低低喚了聲:「哥哥。」葉思成亦抱拳行禮:「主公!」
宋陵面色鐵青,冷冰冰地掃了葉思成一眼,話卻是對宋元說的:「元兒,過來。」
宋元心知他瞥見了方才的一幕,才會這般生氣,立即小步上前。不料葉思成忽然橫來一隻手將她擋在身後。宋元愕然地瞧著葉思成,他卻目光凌厲、毫無畏懼地迎上宋陵的目光:「主公,請容我們兄妹一些時間。」
兄妹——宋元恍然,既然葉儒墨是林夫人的結拜兄長,自然葉思成也算得她的表哥。只是素來他們二人都以君臣相稱,宋元對此印象也是浮光掠影。
但她不明白,一向恭謙的葉思成今日為何偏要拂逆宋陵。
果不其然,宋陵的聲音愈發陰沉:「葉將軍,元兒是吳國的郡主、寡人的妹妹。明日元兒就要嫁給郢君,葉將軍莫要居功自傲,忘了本分。」
言下之意,已是暗暗警告。
宋元見葉思成仍然沒有退讓之意,心下焦急,繞過葉思成的手臂迎上宋陵,故作輕快道:「哥哥,你幹什麼那樣凶!算來葉將軍也是我表哥,不過多說幾句話罷了。」
聞言,葉思成身子猛然一晃,宋陵卻是面色稍霽,幾分譏誚地睨著葉思成。宋元唯恐二人再起爭執,嫣然挽過宋陵的手,笑道:「哥哥,你同我去清荷閣瞧瞧準備如何了。」
宋陵這才慢慢露出一絲笑容說:「好。」
二人一同離去,宋元的心隨著腳步咚咚直跳,那陌生又熟悉的氣息還籠罩在身上,讓她忐忑不安。趁宋陵不注意間,她悄悄回首,只見那黑色胄甲,仍然獨立於夕陽之中,白纓飄搖,顯得如此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