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嫁了(4)
陳子毅早已在鎖心居樹蔭下置了席案,七八月間的陽光尚明媚,透過枝葉扶疏,灑下斑駁的光暈。席案前置一青碧色鑲金絲邊的陰翳華蓋,蓋沿紗帳浮動,在青石板上投出淺灰色的暗影。那華蓋前,立著一身穿胄甲的男子,約摸十七八歲,稜角分明而堅毅,此時沖陳子毅與宋元二人抱拳:「見過君夫人!見過左相!」
宋元輕蹙秀眉,瞥向陳子毅。陳子毅嘴角微勾:「伏彥,主公的貼身侍衛。」
「是么。」宋元盈盈上前,莞爾一笑:「辛苦了,怎不隨你們主公去後山上打獵?」
伏彥低頭垂眸,恭謙而敬重:「主公讓在下留下來,以護君夫人周全。」
瞧出宋元有幾分不爽快,陳子毅翩然而來,一手支開宋元,悠悠然打了岔:「伏彥,我同君夫人在此處下會兒棋,你在這兒礙著我思維,且撤去吧。」
礙著思維?!宋元愕然,心下不由有翻白眼的衝動,想著他會同意才怪。卻不料伏彥當真認認真真抱了抱拳:「是。」
陳子毅甚是滿意的頷首,從容自若移步席前先行坐下。坐姿也並不規矩,一腿拱蜷起,另一腿半盤著,彷彿是隱居山林的名士,一手執雕花葫蘆壺,一手倦握詩書,與青山共飲,與碧水同醉。他一身月白衣袍更是襯得他眉目清俊,看得人禁不住亂了心神。陳子毅自執黑子,笑容慵懶,斜睨著尚未回神的宋元:「怎麼,不下了?」
被他一語點醒,宋元咬了咬牙:「誰說不下,今日定決一勝負。」
兩人棋藝相當,一時不分上下,僵持了好些時候。待用過午膳,一直到了日薄西山之時,宋元用完了最後一子。
眼前棋局勝負鮮明,宋元將手中的物什一推,怏怏撅嘴道:「輸給你了。」
對方卻不以為意地笑笑,淡淡道:「勝負本不存在,只是你一心念著要贏,便看得太重。勝負在你心中種下了痕,你便很難去忽視它。下棋講究心境淡泊,一旦為了勝負而下棋,就會急功近利,反而自亂陣腳。」
一席話說得宋元幾分羞赧,微低著頭:「你倒是想得開。」忽覺額上一疼,竟是陳子毅拿手指彈了彈她額頭,一臉似笑非笑地說:「明日我們再下。」
他施施然收了棋盤、棋子,悠然離去。宋元瞧著那抹被夕陽拉長的身影,籠著一層金色的光暈,忽覺心頭一暖,彷彿對於未來,也有了力量。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如何……且坦然笑對。
承泰三年七月十二,這日正是宋元回門的日子。
相比出嫁時的奢靡鋪張,回門這日一路清靜。鸞車行得平穩,在國府第三重門闕長慶門前停駐,文旻撩開幨帷,踩著小廝的背脊下車,又伸手攙扶宋元。宋元莞爾一笑,心嘲此人不愧是郢君,舉手投足無一不妥貼,在人前與她亦是一副琴瑟相和、舉案齊眉之象。他們這些人看著高高在上、錦衣玉食,實則與那歌舞坊的戲子並無兩樣。不同的不過是,戲子在歌舞坊唱喏,他們在天下政壇說戲;聽戲子唱的不過三兩百人,聽他們唱的卻是天下蒼生。
一行人迤邐信步,那重重門闕洞開,禮樂齊鳴,宋元一顆心怦怦地跳著,彷彿已經能看見長身玉立的哥哥、笑容慈愛的母親、溫柔清婉的……茗香。
馬格遠遠兒地瞧見了那襲裊裊倩影,立刻打起了十分的精神,提起嗓子通報:「宋元郡主夫婦回門——」
宋陵於前殿側殿世寧殿佇立,緩緩跨過門檻,神色複雜地凝睇著遠方的妹妹。聽聞她在落梅院讓關若飛那莽夫數落了一頓,宋陵心痛如刀割。那是他從小至親至愛的妹妹,他與父王尚不捨得嚴加責備,卻讓他人如此數落……她步步生蓮,笑容依然,宋陵卻緊緊蹙眉。他能從她的臉上讀出來,她難過。
她身旁的男子一身紫衣,袖口的金絲蟠龍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刺得他眼睛疼痛——文旻在示威。宋陵堅毅的唇角漸漸下沉,眼裡也如冰凍一般。他將元兒交到他的手上,卻並不代表他可以肆意傷害她!
心腸百轉間,一行人已行至殿前。宋元姍姍行禮,低眉處,溫婉而動人。
「妹妹回來了,哥哥,你可好?」
並非禮制所規定的禮語,宋陵卻終於心頭一暖,伸出一隻手來:「哥哥帶你進去。」
文旻默默將宋元交付宋陵,只覺得宋陵目光凌厲如刀光劍影,想必也早已知道雪松居之事,心下只得苦笑。一抬頭,卻見兄妹二人已親近地交握雙手,宋元那素來堅挺的脊背忽地有了一線柔軟嫵媚。
他想,原來她也有可以完全交付信任的人。
兄妹倆慢慢進了世寧殿內,兩人皆是風華出眾的少年少女,年輕的臉龐上自有一種奪人眼目的魅力。少年身姿凜然,面冷如霜,似挺拔蒼勁的秋松;少女身姿楚楚,冰雪姿容,如空谷獨放的幽蘭。
林夫人瞧著這一雙兒女,一顆飽經滄桑的心亦被深深感動,嘴唇翕動,半晌,卻只喃喃嘆了一聲:「元兒,娘好想你!」
「母親!」宋元掙脫宋陵,撲入林夫人懷中。茗香與宋陵、文旻並立一旁,或欣慰、或疼惜、或無奈地微笑。
在世寧殿待了些許時候,林夫人道女兒初嫁,想與宋元去鸞鳳閣說些私房話,宋陵自是欣然應允。林夫人想了想又道:「茗兒也一起來吧,你們姊妹也好久沒好好兒說說話了。」茗香受寵若驚,霎時一副姌嫋身子骨微微顫抖起來:「這……」抬眉乞求地望著宋陵。
「若是母親的意思,就讓茗香妹妹一道去吧!」
茗香不敢置信,投向宋陵的目光漸漸變為憤怒、質問,宋陵卻視若不見。林夫人玉手半掩面,吟吟笑道:「你們男人就在這兒談家國大事,我們女人就該去小閨房裡說些悄悄話。」一面領了宋元出去,一面喚著:「茗兒,快跟上來,別礙著你三哥哥了。」
茗香心中亦驚亦怒,一併壓了下去,再不敢耽擱,提起裙裾跟上。
鸞鳳閣如舊。只因宋陵如今也沒個正品夫人,鸞鳳閣一直還是林夫人住著。林夫人將宋元茗香二人引至閣中深處,廊廡幾轉,竟是轉到了一間小祠堂前!宋元訝然,兒時她同母親住在鸞鳳閣,對鸞鳳閣內也算是熟悉,卻不記得有這樣一間小祠堂,幽深、冥暗。
林夫人神色清肅,緩緩推開沉重的雕花木門,小祠堂里的鎏金塹蓮花九層燭台,燈火搖曳,給祠堂布上一種恐怖而惶悚的氣氛。那幽幽的桌案前擺著靈位,宋元與茗香暗暗交換一個眼神,摒息上前。本已有了壯士斷腕的決心,待漸漸看清,宋元卻還是腿一軟,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