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上)忠義島漁歌唱晚
黃太郎一邊駕著小船一邊唱著漁歌,陸崖雖然已經走了一個時辰,有這小曲相伴倒也不甚寂寞,這浪里竄的速度比普通船快上一倍不止,加上錯綜的水道,若官軍的戰船若要來恐怕不知道要走多久了。
小船又七扭八拐地又行了多時,眼前豁然開朗起來,只見前面一座大島,島上一座莊園聳立,莊園的院牆就有兩仗多高,牆頭上蜈蚣燈籠高挑,似還有人走動。陸崖回頭看看,背後是蘆葦水草,已不見陸地,心中疑惑,剛才小店之內的箭塔若是報信之用,這裡離岸邊那麼遠怎麼傳遞消息呢?轉念一想暗笑自己糊塗,水路之中定有其他人接應,信號定像烽火一樣傳遞,一站傳一站,這當中機關與軍隊作戰之法雷同,普通的水寇恐怕沒有如此心機。
此時天色漸暗,夕陽塗抹著西方的天際,卻已然是華燈初上的時候,尹蘭正端坐船頭,猛然回頭問道:「楊叔叔,可到了嗎?」
這一回頭,偏巧看到陸崖痴痴地望著自己,俏臉一紅,罵道:「傻子……」
陸崖只見她眼中閃著光芒,沒來由地心跳加快,不敢再看。
「下船吧,」楊欽虎看著船上二人,面無表情地說道:「就是這。」
陸崖一邊下船一邊忍不住問:「這是什麼島?可有名字嗎?」
楊欽虎道:「本來這島也是沒名字的,後來人們為了紀念戰死的大宋將士,取名叫忠義島。」
陸崖點點頭,再看看忠義島的周圍也是亂石橫生,沒有一草一木,若想在島的上藏身,偷窺情報也是絕無可能,靠著岸邊只有一個小小的碼頭,島的四周用巨石砌成高牆,其他地方普通的船隻無法停靠。而島周圍也經過人工修葺,湖水非但越離島近越淺,而是越接近島嶼的地方水越深,可見這個島精心修建,易守難攻,大隊的官軍絕對無法登島,這工程也不是一般的大,島的面積也是不小,藏幾萬人也不成問題。島上的寨牆雖然高大,寨門卻很小,僅容兩匹馬并行,宅牆上駕著巨大的弩箭,往來巡視者不斷,加上來時的崎嶇水路,來敵除了會飛,想要上島宛若登天。
陸崖指了指寨子說道:「這裡戒備如此森嚴,比當年崖山水寨尤甚啊。」
楊欽虎一笑,道:「這島嶼也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可惜十年之前還未完工,否則歷史恐怕就要逆轉了。」
陸崖心中不以為然,道:「這做寨子雖然不宜攻打,但韃子圍困起來,也是要敗的,一兩個月倒也無妨,但是困咱們三年五年,又當如何?」
楊欽虎道:「前方水路大隊的官兵進不來的,如何圍困?就算小隊人馬來了,憑藉水上迷宮也能叫他們葬身太湖,至於圍困嗎?太湖物產豐富,就算每天吃魚吃蝦,也可充饑。」
陸崖點頭,心中卻想,這一小小城寨當真堅不可摧?蒙古那時統一天下已是大勢所趨,區區一座島嶼是否能逆轉歷史實在不敢妄言,可此話不便對楊欽虎講,也就不再說話。
楊欽虎來到城寨之下,從懷中取出一塊令牌,上面刻著忠義二字,守寨的嘍啰趕緊將門打開,楊欽虎這才回頭對黃太郎說道:「太郎,如今事情已然完成了,你通知蘇州的弟兄撤了吧。」
黃太郎答應一聲,轉身登船而去。陸崖和尹蘭不明白蘇州發生了什麼事,也就不多加理會。
三人穿過前庭,來到正堂,陸崖見這正堂與地下密室所見金鑾殿相似,只是更加宏偉一些,再看兩邊站立之人,都是頭戴烏紗,身穿蟒袍的大宋官員打扮,有些是大宋遺老,太尉、樞密使、侍郎之類的官銜,陸崖年幼時也見過一些,隱約有些面熟,只是想不起這些人是什麼官,更多的人陸崖都沒印象,想是新提拔起來的官員,看來這裡宛若就是南宋的小朝廷一般。
正中是龍書案,後面是龍椅,黃羅傘,兩邊宮女打著扇子,龍椅上卻無人端坐。
面對百官則坐著一位老者,五十多歲的年紀,身材瘦弱,三綹鬍鬚,形容憔悴,眼窩深陷,可二目如電,非常威嚴。
陸崖一見此人正是張世傑,十年不見他變化不大,只是鬚髮變得花白,比之前更加瘦弱些。陸崖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他想叫聲張伯伯,可是話到嘴邊卻一下說不出口,十年未見,有太多的感觸叫他千頭萬緒,不知說什麼才好。
尹蘭則跑到張世傑身邊,高興地說道:「爹。」
張世傑一見尹蘭平安回來自是高興,可當著眾人的面也不好表達,把尹蘭拉在一旁,佯怒道:「你這丫頭,跑到哪裡去了?叫為父擔心,還不給我站好。」雖然口氣嚴厲,卻也滿是關愛之情。
接著楊欽虎跪倒在地,先向龍椅磕了個頭,接著又對張世傑說道:「楊欽虎奉令毀掉軒轅庄,已然完成任務,特來交令。」
陸崖見他跪倒在地,尹蘭又在張世傑身側,周圍全是陌生的面孔。十年之來他只與師父、師兄以及大黃交往,此等威嚴場面他從未見過,雖然有些熟悉的面孔,可都是十年之前的舊人,那些人有的已經年過古稀,有的陸崖也想不起來是誰,更沒有陸秀夫在場,彷彿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目光都看著自己,陸崖只覺得無邊的孤獨不知道自己是站著好,還是也學楊欽虎跪著好。
張世傑也看了眼陸崖,隱約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轉頭對楊欽虎說道:「起來吧,那蘇州方面怎麼樣?」
楊欽虎道:「已經吸引大部分元兵到蘇州了,末將親自去軒轅庄炸了密道,如今已經派人通知蘇州的弟兄撤離了。」
只聽張世傑說了聲:「做的好。」
楊欽虎接著道:「末將在密道發現了尹姑娘和這位壯士,請太傅定奪。」
張世傑看了看陸崖,問道:「這位小兄弟是……」
尹蘭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張世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驚呼:「哦?!」快步走到陸崖面前,一把拉住陸崖的手,上下左右把陸崖看了個遍,把陸崖看得渾身不自在。
接著張世傑大笑道:「像啊,太像了,崖兒,真沒想到你還活著,你可還記得老夫啊?十年不見你怎麼熬過來的?那夜之後你去了哪裡?我和陸丞相派了好多人去找你,都沒找到啊,真想不到今日才見……你今年多大了?」
張世傑知道陸崖沒死竟然興奮得有些失態了,當年他和陸秀夫為救趙昺虧欠這個孩子的太多了,一直以來是他心中的一個死結,如今見到他仍在人間如何能不激動,因此一下子問了許多問題,叫陸崖也不知道先回答哪個好。
尹蘭也很久沒見張世傑如此開心,便對陸崖說道:「真是故人相見啊,還不叩拜我義父?」
陸崖如夢初醒,躬身施禮:「張伯伯,晚輩很想念張伯伯。」
張世傑連忙扶住:「不必多禮,不必多禮,好孩子,你懂事多了,我最後一次見你時,你還是個小娃娃呢。當年崖山一別……」說到這眼淚居然在眼眶中打轉。
陸崖也受到影響,雖然與張世傑談不上有感情,可十年之後見到故人,多少有親切之感,也忍不住落下淚來。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想到過往種種,陸崖怎不心酸?
「張伯伯,我爹……他還在嗎?」
張世傑用衣袖搌了搌眼淚道:「在,你爹還在啊。不過他不在這裡,等過些時候你們自然會一家團聚。」
陸崖心中凄楚,眼淚又流了下來,心中暗想,娘死了,恐怕再也不能一家團聚了。
張世傑只道他是太過激動,也不在意:「崖兒啊,等下你我秉燭夜談,把你這些年的遭遇都講給張伯伯。」
陸崖點頭稱是,張世傑又把陸崖介紹給在場百官,眾人無不稱奇,均拍手祝賀。
張世傑又對百官道:「從今以後陸秀夫之子陸崖也是我抗元義士中的一員,我代皇上封你為,封你為……」
張世傑正在沉吟給陸崖一個什麼官好,陸崖則道:「張伯伯,小侄不想要什麼官,況且此事也要稟報家師才好。」
張世傑還未說話,尹蘭一旁則說道:「爹,你好不曉事啊,陸崖剛到這裡,還是叫他先休息休息吧。」
張世傑道:「沒規沒距,這裡是什麼地方?等下再和你算賬。」接著對陸崖說道:「你父親尚在,他乃是大宋丞相,你如今已經長大chéngrén,如何能不做大宋的官員,何必都聽你師父的?你師父又是何許人也?」
尹蘭道:「他師父是江南大俠辛不平,很有名氣的。」
尹蘭雖然剛剛知道義父掌握義軍大權,見他封賞陸崖自然代陸崖高興。可陸崖心中卻覺得不太妥當。
張世傑哦了一聲,道:「想不到你竟是辛大俠的高徒呢,既然如此可封你個鎮殿將軍。」
陸崖趕緊跪倒:「張伯伯不可,家師若不答應我無法擔當這個職務,況且小侄初來乍到,寸功皆無,如何能當什麼將軍?」
張世傑還要說話,一旁楊欽虎說道:「太傅,陸小兄弟所言不差,加入我們義軍的都要有投名狀,他寸功未立恐怕不宜當此要職。」
張世傑誒了一聲,道:「他是陸丞相之子,納什麼投名狀,生來就是自己人。」
楊欽虎又道:「不然,陸丞相現在在大都,他身份未必清楚,況且如果草率將他加官進爵,恐怕人心不服啊。」
張世傑怒道:「我說的話,誰敢不服?」
陸崖想起當年父親曾說過,張世傑飛揚跋扈甚是專權,可大家同為大宋效力,也不計較許多,如今聽他口氣果然如此,便道:「張伯伯,楊莊主所言極是,我實不該當此大任,況且我無心為官……還是算了吧。」
張世傑搖搖頭,沉吟片刻,這才道:「好吧,那你也納個投名狀吧。」
陸崖問道:「什麼是投名狀?」
楊欽虎道:「隨便殺個韃子,然後留下『殺人者陸崖』就可以。」
陸崖心中為難,他生來不願殺生,義軍雖然殺的是蒙古人,可這等無故殺人的做法與那些殺人的元兵又有什麼分別,分明是綠林強盜的行徑,便不作聲,也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
張世傑見他猶豫,便道:「其實這也是為了保證我們之中不會有背叛之人,斬斷歸路。」
陸崖還在躊躇,尹蘭說道:「殺個韃子也沒什麼了不起,你之前不也射死了那個黑頭領嗎?這不也算是殺了韃子了嗎?」
陸崖知道她指的是黑山,張世傑聞聽大喜:「可有留下姓名?」
陸崖搖搖頭,「當時情況危急,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楊欽虎道:「之前的不算,現在才開始,這樣吧,伯顏、桑哥均來到蘇杭一帶,這幾日我們把蘇州鬧得不輕,你便埋伏在官道兩側,如果有機會看到少量的韃子兵或者外出的蒙古賤民,便殺他一兩個回來,到時也算立了功,便可當個鎮殿將軍了。」
陸崖道:「我實在不願意做什麼將軍……」
張世傑道:「怎麼,你看我們現在人少力微,瞧不起我們義軍不成?」
陸崖趕緊道:「絕無此意……」
張世傑笑道:「那就好,此事不必再說,就這麼定了。」
其實楊欽虎有意刁難,他統領白蓮教多年可卻從沒有被張世傑說封官晉爵,充其量是個教會的頭目,而陸崖一來便要升為將軍,再加上之前敗給陸崖,他心中耿耿於懷,因此才叫他納什麼投名狀,須知,這幾日風聲何等緊,若要陸崖去作案,實在是兇險異常。
陸崖則另有打算,我一日不納投名狀,便一日不需要加入這個所謂的義軍,大宋的江山是否復辟,與我和師父一點關係也沒有,這張世傑如此專橫,實在也不願意在他手下當什麼將軍,不如ziyou自在的好。
待陸崖退下,楊欽虎把八王劍承上,張世傑接到手中,哈哈大笑:「楊莊主,你這次可算立了大功一件,不但收了陸崖,救了小女,還救回八王劍,確實不錯。」
楊欽虎道:「太傅,那姓陸的小子似乎並不太情願加入,太傅為何執意收他?況且封賞將軍之職,似乎有些草率啊。」
張世傑含笑看了他一眼,正色道:「我知道你心中不服,不過我許給陸崖的不過是個空職而已,一不發俸祿,二不給人馬,鎮殿將軍,那是在島上鎮守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中,你擔心什麼。」
楊欽虎點頭:「太傅高明。」
張世傑又道:「他乃陸秀夫之子,我看他的樣子就已經確定了,你不必猜疑,這個人胸無大志,沒有什麼野心,倒是可以收留。再說,他師父是辛不平,說不定哪一天這些人都能為我所用,我豈能錯失了這個機會,讓良將流於他人。不過將來要成大事,還是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才行啊。」
楊欽虎聽張世傑褒獎自己,心中高興自不必言說。
當夜,陸崖住在忠義島上,張世傑帶著他與尹蘭在島上簡單看了看,並囑咐陸崖夜裡不要亂走,島上也是機關遍布,若無熟悉之人領路有性命之憂。
陸崖自然無處可去,島上亭台樓閣,雕樑畫棟,風光雖美卻透著說不出的恐懼與陌生。
當夜他與張世傑促膝飲酒,秉燭夜談,張世傑盡說些什麼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什麼留取丹心照汗青,什麼要繼承父輩的心愿等等,陸崖只點頭稱是。他親眼目睹崖山海戰的慘烈,母親因戰事而死,他的心中早已厭倦了戰爭,而且義軍的做法他並不完全贊同。又說起這十年來的經歷,二人均覺世事無常,感慨萬千。
二人正說話間,外面隱約聽見兵士們的歌聲傳來:天地悠悠,紛亂不休,匆匆半世,轉眼白頭,今夜與君醉,對飲杯中酒,莫說滄桑,莫說愁。
張世傑、陸崖相視而笑,陸崖聞聽此歌,yin霾一掃而空,舉起酒杯道:「張伯伯,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