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七十四(下)

回七十四(下)

「師伯……」華無期右手緊握了握腰間劍柄,輕聲再喚青陽子道。

「不要輕舉妄動,你不是那個男子的對手!」桌上酒菜已經上了幾樣,青陽子目不斜視,自斟自飲,見華無期蠢蠢欲動便沉聲喝止道。

華無情聞言,鬆開握劍的右手,面色鐵青的走到一旁坐下,暗自忖道:「我十九歲入江湖,如今已薄有聲名,同儕交鋒鮮遇敵手,武林可謂交口稱讚,師伯卻恁地把我看扁了!」卻有不想忤觸了青陽子,便沉著臉坐在一旁,不動桌上的飯菜。

正當青陽子喝得酒酣耳熱之時,客棧大門又被人推開,一陣清爽的湖風吹拂入來,那櫃檯上的油燈頓時暗了下去。此時門外夜幕已垂,可見遠處湖天模糊成一團青影,若干星子閃爍,一半懸在天上,一半泊在水中,交相輝映。來人肩披灰黑大氅,緊短衣褂,足蹬長靴,背負一寬身長劍,腰懸一無鞘長刀。那人踏步入來,店門轟然闔上,油燈的火光方才明亮起來。小然又咦了一聲,偏著頭不住打量那人,卻見他一頭烏髮隨意披散,彷彿野獸的鬃毛一般,一方黑巾縛在頭上,斜遮住右眼,而露在外的那隻左眼彷彿眼眶中盛著一汪血水,猩紅一片,分不清那是眼瞳,那是眼白。

「這些人怎麼一個比一個奇怪啊?」這堂上坐著的五人,小然一會看看這個,一會看看那個,忍不住好奇道。

「吃飯!不要多嘴!」青陽子喝罵他道。

那獨眼人聞聲往這邊看來,華無期被他眸光掃過,霎時有如墮冰窖之感,不自主的收回目光,心中惴惴難寧。

那枯瘦老者抬頭瞟了一眼,緊閉的雙眼微睜了睜,又低下頭去,呼啦呼啦的喝著腕中湯汁,而一旁那如磐石般紋絲不動的二人也將脖子朝這一邊微扭了扭,又馬上偏了回去。

那正暢懷大飲的白眉男子用餘光乜斜了一眼,將手中酒壺放下來,從身邊撈起一壇,擰腕一送,便見那酒罈隔著數十尺的距離穩穩噹噹的漂了過來,彷彿被無形的繩索牽引一般,那酒罈漂得極是緩慢,聽不到半點破風之聲,徑飛到那獨眼男子身前,卻沒有下沉半寸。華無期見狀,一時撟舌難下,堪不破其中玄機,回頭看向青陽子,卻見那老道依舊慢條斯理的吃喝著,彷彿根本沒有看見眼前這詭異場景一般。

那獨眼人也不拿手去接,伸手解下背上灰氅,順勢一帶,便見那酒罈擱在那薄薄的布料上,嗤嗤朝一旁的桌上滑了過去。他信手將灰氅一扔,堂上的火光顫了一顫,華無期忽然感到一絲勁氣如同針芒一般直刺眼珠,慌忙閉上雙眼,再睜開時,便見那獨眼人端坐一桌,灰氅懸在牆上,酒罈落在桌上。

「不好,這個怪人是那個白髮男子的幫手!」華無期見這二人一敬一受,貌似熟識,不由得心中暗忖。卻又見那獨眼男子一杯一杯的將那壇中酒水篩來飲,與那白眉男子沒有隻言片語,彷彿陌路相逢之人一般。那二人各自坐著自己的位子,各自喝著各自的酒,彷彿方才那一幕根本未曾發生一般。

「師父,江湖上使雙刀,雙劍的我倒是見得多了,卻沒見過跟那怪人一樣,使一刀一劍的!」小然目不轉睛的盯著那獨眼人看,忽而偏過頭對青陽子道。

「那人是賣兵器的!」青陽子打出一個飽嗝,揩了揩唇角油漬,信口胡謅道。

小然知道是誆他,白了那老道一眼,又偏過頭去看白髮怪人,似是自言自語道:「這兩個人氣味是一樣的!」

華無期對他這句沒頭腦的話混不在意,極力壓低了聲音對青陽子道:「師伯,我們怎麼辦?」

青陽子又打了一嗝,餿氣衝天,眯了眯眼看向窗外道:「好陰的天,就要下暴雨了!走不了了,在這裡過夜罷!」

華無期透過窗格看去,卻見滿天繁星粲然,晴朗明凈,哪裡有要下雨的意思,正待發問,卻看見西側那白眉白鬢的男子晃晃悠悠立起身來,將唇邊的酒漬一抹,拾起凳上的行囊挎在肩上,倒拖著那漆黑的魔劍,便往客棧大門走,走的是一步三搖,醉得不淺。那男子強睜著酩酊醉眼,踉踉蹌蹌行到那兩個斗笠人的身後,腳下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猛地一個趔趄。

且聞一聲驚雷般的咆哮,一道黑影從一黑衣大漢袖中躥出,徑往那立足不穩的白眉男子頭顱上打來。哐啷一聲,那男子墜肘沉肩,反手揮劍一架,一時間勁風漫卷,狂飆驟起,兩道兵刃撞擊出的火光便彷彿陰霾中突然閃現的霹靂,將這客棧原本沉寂如腐水一般的氛圍驟然撕裂開來。那男子眼不睜,腿不邁,腰帶肩,肩帶肘,順勢一轉,便揮著那握劍的右拳直往那黑衣人面上打去,卻如一個醉漢發瘋,出手一點章法都沒有。

那黑衣人仰身一避,那男子這一拳便成強弩之末,再也揮不過去半寸。黑衣人覷了這破綻,左手並指成劍,便往那男子肋下戳來。未料那男子拳招雖然使老,卻在那黑衣人掌劍刺破自己肚膛的那剎那,手腕一轉,手中黑劍劍鋒便如厲電一般朝那黑衣人頭上抹去,快得讓人心悸,卻是以命換命的死搏,倘一個肚破腸流,另一個必然顱開腦裂。黑衣人一掌並不打實,似是料到那男子有此後招,右手拿住兵刃橫來一掃,直朝男子手腕打來,這一招勢大力沉,呼呼生風,隱有開碑裂石的威力,那男子若不撤劍,一條臂膀便必然不保。

只見紅罡白芒一現,如同旭日新生的煙霞,一時間滿堂光華絢爛,彷彿一團焰火在這房中炸裂開來一般,那男子渾身被這詭異真氣包裹,揮劍的右手五指箕張,便見那黑劍已然脫手而出,彷彿附著了妖靈一般,去勢不改,仍舊抹向那黑衣人喉間。此時那黑衣人後背已經緊貼在桌面上,仰到了極至,當下勢如累卵,見他雙肘猛然往那桌上一砸,頓見桌面四分五裂開來,一個鐵板橋后扎,險之又險的避過那劍鋒,然頭頂的斗笠卻被削去一半。那黑衣人脫險便一個騰矯后躍,虛步挪開丈余,回落到另一黑衣人身後。那白眉男子也不趁勢追擊,右手五指輕輕一抖,便見那魔劍不可思議的隔空飛返回來。人劍相觸,那男子身上光怪陸離的真氣頓時消散,這客棧中光線陡然一黑,回復先前的冷幽寂暗,一陣或冷或熱的氣流四處流竄,讓人難受到極點。

這二人見招拆招,如風捲殘雲一般利落迅疾,一切不過電光火石之間,華無期只覺看得眼花繚亂,心如鹿撞,幾欲昏厥。那小然卻瞪大了一雙如同寶石般晶瑩的眸子,饒有興緻的看著,異常的光彩從眼中照射出來。

那黑衣人立直身軀,頭頂的半邊斗笠滑落一旁,露出面龐,乃是一個面目猙獰,頭頂戒疤的僧人,生得濃眉大眼寬口闊額,身形魁梧如同大力金剛一般,方才他出手的兵刃乃是一串念珠,上穿一百單八顆人頭骨,個個都有雞卵大小,昏黃燈光下反射著碧幽幽的光芒。

「是這個魔障!」青陽子看到那人面龐,頓眉頭暗絞,雙睛若電,切齒道。

「師父認得這個和尚?」小然回頭好奇問道。

「二十多年前少林有一僧人,專在藏經閣打掃頭陀,生得五大三粗,卻有幾分痴傻。這和尚入寺時全無半點功夫,更未被少林武僧收編在冊,甚至連個法號都沒有,後來不知怎的被他瞞天過海,修得一身絕頂武藝,不過他從不在人前顯擺,其他僧人俱道他是個粗鄙的下等僧,肆意欺凌。其後一日武林中惡名昭彰的千殺佛夜入藏經閣盜看秘籍,被他撞破,二人從黃昏打到凌晨,未分得勝負,後來引得少林藏經閣執事僧帶了一眾武僧前來,這和尚卻倒戈相向,把一干僧侶殺得一個不勝,一把火燒了藏經閣,跟了那千殺佛一路打下少林來。這些年那和尚跟著千殺佛,也不知道做了多少人神共憤,十惡不赦的惡事,江湖送他一個諢名『魔僧』,就是眼前這個鐵塔和尚!」青陽子細數這和尚來歷,毫不忌憚被旁人聽見,「這和尚使得是少林剛猛一路,以橫練功夫見長!」一席話似是說與那白眉男子聽,堂上那餘下幾人齊齊把目光投來,青陽子渾然不以為意。

「這位道長好生面善,敢問可是崆峒青陽真人?」另一黑衣人聽青陽子一席話畢,乾澀的問道。那人伸手將頭上斗笠揭下來,丟棄在一旁,露出一張丑若厲鬼的面孔,一道十字傷疤橫在左頰,也是一個無發無須的僧人。

「貧道薄名入了你耳,卻不知是幸也還是不幸!」青陽子冷麵一笑,不無鄙夷的說道。

「哈哈!道長快人快語,洒家佩服!」那醜臉僧人仰天大笑,出家人當是並掌合十,他卻抱拳一敬道,「洒家法號弘光,江湖人稱千殺佛,雖與道長緣慳一面,不料已污了道長仙聽,罪過罪過!」那丑僧兀自笑著,驟然一停,慢條斯理的道:「有檀越布施香火錢,讓我哥倆幫他破掉一劫,道長可有興趣觀這法事么?」

「爾等狂徒,休得放肆,我崆峒以弘揚武林正氣為宗,斷不容你們這些邪魔為禍人間!」華無期忿然拔劍,義正詞嚴的道。方才青陽子道他不是那個白眉男子的對手,已是積了一肚子的火氣,此時看這惡名遠播的二人,一時義憤填膺,大聲喝將出來,直待一顯自己高強武藝,好教青陽子對他刮目相看。

那千殺佛眯起細長的雙眼,嘶啞說道:「道長,也是這般說么?」

「貧道不是江湖人,不管江湖事,你們自便!」青陽子面上泛起松懶的笑意,漫不經心的道。

這廂華無期卻是怒髮衝冠,大聲喝道:「我崆峒中人歷代以除魔衛道為己任,師伯你今日言行就不怕折了崆峒數百年威名么?」

「住口,豈容你這般目無尊長,忤逆犯上!」青陽子厲聲叱罵道,右手出指一彈,未等華無期反應過來便封了他周身大穴,當下像一個木偶一般杵在那裡,臉上還是勃然大怒的神情。小然悄悄的附到他耳邊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師哥難道沒聽過么?」說罷嗤嗤笑著退到一旁,霎時華無期面色很是異樣,眸子動了動,一連怒容卻是收不回去了。

「如此一來,多謝道長玉成!」千殺佛拱手表示稱謝,轉朝那白眉男子道,「洒家三年前被三妖雙魅救過,還沒來得及還他們命,這五個不濟事的廢物就被你做了。洒家要是不殺了你,恐怕下了地獄沒法跟他們交待!」說罷大袖一甩,一隻青焰焰的手掌從袖中伸了出來,滋滋冒著紫黑的氤氳,腥臭的氣味在空中瀰漫開來,讓人聞之作嘔。

那魔僧見狀提了那人骨念珠,愣愣的也要上來廝打,卻被千殺佛喝住:「老弟你退下!洒家由來只被些個武林正道圍攻過,還從來沒有併肩子斗過別人!我與這小子單打獨鬥,你別來攙和!」那魔僧聞言當真立住,憨憨的點了個頭,退到一旁,青陽子道他痴傻,看來果然不假。

那白眉男子卻一個一個的連打著酒嗝,立著都東倒西歪,那把烏黑的長劍權且做了拐杖,勉強拄著才不至於跌倒。

千殺佛揮空劈了一掌,腳下猛然一蹬,將那鋪底的石磚踏了個粉碎,借勢飛起一掌便正往那白眉男子心窩推去。一陣腥臭的怪風撲面而來,那邊小然慌忙拿手掩住口鼻,縮在青陽子懷裡拿眼偷偷來看。

且見那魔劍上紫黑的光芒陡然一漲,彷彿一條惡龍一般騰矯飛空,白眉男子出劍與那可怖的青掌虛架了架,二人便齊齊變招,一走乾,一走坤,一個吐納間幾十招已然使出,而這二人卻連對方的衣角都未碰。一個劍罡如潮,綿延不盡,彷彿飛天的惡龍,出林的猛虎;一個掌風似浪,填壑排空,裹著青幽的迷霧,劇毒的氤氳。這二人彷彿各自旁若無人演繹著一套招式,偏這兩套招式又契合的天衣無縫,恰到掌罡與劍芒要碰觸的剎那,各自變向挪開。頓時間,這客棧中勁風大作,真氣四溢,二人身側的桌凳盡碎成齏粉,如霏霏淫雨一般飄灑不息。

而堂上那老頭自喝著他的湯,那獨眼人自喝著他的酒,對發生的這場打鬥視若不見。這狹小的空間內桌椅破碎的木屑,磚石揚起的碎塊,四下里飛濺,然到那二人身邊便如碰到兩堵無形的牆壁一般,在空中一滯便紛紛揚揚的落了下來。

「小子,你的劍法……不……你的刀法好生眼熟啊!」千殺佛一掌排山倒海般揮出,只見那男子一劍由天而地直劈下來,便如同河神座下分水的靈獸,將那邪毒的掌風一破而二。那余勁咆哮而出,在地上犁出兩道深壕,將那男子身後的泥牆都轟塌一角。

那千殺佛雙足甫一落地,便聞得一股異香入鼻,一道青影閃著刺眼的光直貫而來,當下心神一盪,將一直未使的左手斜推出來,卸過那青芒便朝一旁遽退。那突然伸出的左手已然不能謂之手,竟是一副被人剔得乾乾淨淨的骨架,白花花的沒有半點皮肉在上面,千殺佛將腕一轉,便聽得一陣劈劈啪啪的骨節爆響聲,轉頭悶聲吼道:「小子,你是什麼人?」

那獨眼男子緩緩的將平刺的長劍放下,滿頭烏髮在獵獵真氣亂舞狂飛,劍鋒上碧芒吞吐,瞬間滿室皆香,沁人心脾,將千殺佛毒掌散發出的腐臭抑遏下去。那男子不改冷如堅冰的表情,一字一頓的道:「識得神風刀,便是將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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