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七十五(上)
自離翰翼山莊,柳逸安日夜兼程徑往彭蠡湖而來,已過了七日。這七日里,他不眠不寐,已是形銷骨立。到這彭蠡湖邊時,人與馬都是疲乏不堪,便尋了這湖邊的客棧打尖,稍事補給。
雖飢腸轆轆,柳逸安仍舊無半分食慾,尋了背陽的一處角落,找酒保比劃著光要了些黃湯,便大肆狂飲起來。七八壇下肚,有了幾分醉意,便見一皺巴巴的老者步履蹣跚的走入來,悠悠的走到夕陽下的一座,喚那酒保點了些湯粥,便再也一聲不吭,看似十分辛苦的吃喝著。這行將就木的老者,卻讓柳逸安生了戒心,聞得桌上邪螭的亢奮鳴聲,心中更不敢懈怠。
少頃,又有兩個黑衣斗笠的彪形大漢走入來,尋了柳逸安與那老者之間的一處桌椅坐下。那酒保過來招呼,二人頭也不抬,木杵般坐在那裡,沒有半句言語。客棧掌柜看這二人古怪,慌忙將那酒保喚回,心中祈願這一夜無事才好。
待這二人坐定,那邪螭的鳴聲愈發尖厲起來,柳逸安星眸一冷,伸出右手握住那劍柄,那魔劍方才安靜下來。片刻后,又有三人入來,乃是一老,一壯,一幼三個道士,進來目光掃視四周,到自己身上卻都停了一停,驚異、興奮、仇視,各種神情不一而足。柳逸安暗暗收在眼裡,心中笑道:「妙哉,妙哉,這天下記掛我柳逸安的人竟有這般多!」如此想著,竟胸懷大暢,直欲喝個一醉方休,此時又有一人走入這荒浦小店來,柳逸安睜開醉眼瞟了一眼,心中驚異:「這天下,未免也太小了吧!」
……
「神風刀?」當日這少年殺紅烏三妖時,柳逸安便從他口中聽過這三字,再次聽聞,卻不免有雲山霧罩之感。
這千殺佛一隻青掌蘊藏劇毒,偏又招式狠辣奇崛,柳逸安臂傷未愈,一時間左支右絀,隱隱有了幾分敗相,幾番險象環生,不自主中星月手、九訣斬、霧罡刀諸般技藝連綿不絕的使將出來,每每在千鈞一髮之際履險為夷。
千殺佛斗到半途,卻退去戰團,沒頭腦的拋出一句:「小子,你的劍法……刀法好生面熟啊!」
話音未落,那獨眼少年應時出招,若非千殺佛警覺,浮寄孤懸之際用一隻骨手支開,那少年這一劍便要刺入他肋下。
「神風刀,神風刀……」千殺佛收掌而立,念叨了半晌,忽而大笑道,「娘的,記得,記得,洒家哪能不記得!神風刀,真英雄,真漢子!洒家二十年與他斗過一場,畢生引以為榮啊!他使的刀法便跟這小子使的刀法像極,怨不得洒家跟他打著打著心都要跳痛了!」說罷扭頭看向柳逸安,一雙細長的眼睛精光閃閃,彷彿回到當年那場驚天動地的打鬥中,一張醜臉因興奮而扭曲著。
「我的刀法?」柳逸安滿腹疑團,酒的後勁湧上來,兀的長了幾分氣力,猛然立起身來往前走去。
一柄古拙幽香的闊劍突然橫在胸前,耳中聽得冷冷二字:「不勞!」
「這小子好生狂妄!這千殺佛的功力又豈是當日三妖可以比擬的!」柳逸安心中暗自哂笑,卻依他所言晃悠悠的走回自己桌上,解了赤膊繼續喝酒,露出一身花綉似的傷疤。那邊小道士瞥見,忍不住驚呼出聲。
「小子,你是來給神風刀報仇的么?哈哈,好極好極!你要是讓洒家打的痛快,洒家就讓你死得痛快!」千殺佛一張黝黑的面龐隱隱泛起紅光,一雙眼中浮現蒼鷹撲食一般的神采,身軀一抖將身上的罩袍扯落下來,卻見那隱在袖管下的雙臂,一隻是如同生滿青苔一般,閃著幽幽的邪光,使人驚怖;一隻自腕而下皮肉盡被人削去,只見白森森的骨骼,更是讓人膽寒。
那少年雙眸凜凜,一言不發,緩緩將長劍歸入背上劍鞘,繼而將腰間那把長刀抽將出來,將縛在刀身上的麻布解下,卻見那刀鋒現出的一剎那,這客棧中陡然一冷,只見那刀通體剔透,碧光熒熒,彷彿玉石打造而成的一般,在這燈光昏暗的客棧中顯得分外的光華奪目。
「這刀……這刀……」千殺佛一雙眼瞪得斗大,驚道:「這刀,當日一併落下懸崖了的!」
那少年將長刀雙手平舉額前,神色肅然的道:「此刀冱碧,自出江湖,隨主征戰三百餘役,未有一敗!」忽聲調高轉,激憤道:「刀主為惡徒圍困,戰十一日,二十餘役,殺四十餘人,后傷重力竭,攜妻跳崖而亡。此刀封藏二十載,今日重見天日,為報刀主殺身之仇,正神風無敵之名!」
千殺佛聽這少年一字一字鏗鏘道來,驚駭莫名,怪聲叫道:「你是何人,如何知道這些?」當年紅烏為殺此一人,精銳折損將半,之後對此事諱莫如深。江湖只道神風刀歸隱,不知其死訊,更弗論他遇害的經過。這少年看似不過雙十年紀,竟對此事知道的如此詳細,如何不讓人驚愕。
那少年默然不答,渾身紫紅的刺目真氣陡然瀰漫開來,手中冱碧刀劃出一道綺麗的弧線,徑取千殺佛天突、膻中二穴,一時間客棧中陰風瑟瑟,彷彿寒秋凝霜時分,寒意刺透人骨。柳逸安心中本猜測出幾分,此時一見那少年刀勢,還是不覺驚訝,這一刀與霧罡刀譜中長虹卧波一式,形非而神似,盡得曲、幻、勁三字之妙。柳逸安這數月來除修習內功不輟,嘗以竹代刀演練燕雲當日留下的刀譜,卻因時間倉促,更無趁手兵刃,一套刀法雖肢體動作記得不離,然始終難窺其中奧要。這長虹卧波一式燕雲便在旁做了那三字註解,柳逸安直到方才觀這少年刀勢方才領悟得。曲,乃舍刀之剛猛而走輕靈;幻,乃講究刀無定勢,變化虛實之數;勁,卻是中氣內藏,剛柔互濟。
「來得好!」千殺佛怪嗥一聲,成鶴立之勢,一手抱懷,一手前伸,一招醉羅漢便在那刀罡捲來的剎那,身體順勢而倒,未等落地又是一個鷂子翻身飛起,一隻毒掌徑往那少年心窩印來。
卻見那冱碧刀繞腕一轉,無儔勁氣凝空,便如一道無形屏障,將千殺佛掌罡阻隔其外,那少年青光隱隱,便如同被玉魄照射下的霧靄籠罩一般。千殺佛登時撤掌,一個地趟腿掃來,那少年上中兩路無懈可擊,唯有取下盤。然那刀鋒忽地變旋為刺,罡芒四溢,彷彿在夜中怒綻的蓓蕾,在那未曾散盡的幽幽殘影中粲然生輝,奪人雙目。
「好個霧裡看花!」柳逸安心中驚嘆,忍不住猛一拊掌。
千殺佛頓面色駭然,遽然撤腿,左手骨節支地,一掠而起,險之毫釐的從那漫天刀花中避過,地上留下五個窟窿,不知深淺。
那少年如狡兔,如靈蛇,一手刀法神出鬼沒,變幻莫測,或攻或守,或進或退,風捲雲舒,縱橫捭闔,直讓柳逸安看得血脈賁張,此時方知那霧罡刀法貌似平平無奇,實則玄機暗藏,搜神奪巧。觀此激斗,如飲佳釀,柳逸安心中卻仍很是疑慮:「這少年刀法一招一式如同拓印在自己腦中,應是那霧罡刀法不假,卻怎地千殺佛與這少年都道是什麼神風刀法?」
千殺佛縱橫江湖,一雙毒掌可謂所向披靡,如今即便只剩一臂,卻依舊鮮逢敵手,此時卻被那少年刀法阻隔,近不得他周身二尺內,如此一來,自己的殺手鐧便如同廢置,數十招一過,隱有不支之狀。
「老弟,併肩子上了!」千殺佛漸而被那少年迫得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終歸憋紅了臉喝道。方才他把話說滿,此時也顧不得顏面掃地,且見那少年運刀如臂使指,靈幻奇妙,一劈一削皆遊刃有餘,便已知自己不敵,忙忙喚那魔僧上前助拳。
那魔僧聞言,沉沉應了一聲,將那人骨念珠掛到脖子上,舉定一雙銅缽大小的拳頭便打將過來,想是怕誤傷千殺佛,便舍了自己那粗蠻兵器不用。
只聞鏗鏘一聲,少年背上長劍怒聲出鞘,無比輕盈的一揮,便將那魔僧雙拳來勢封了個潑水難入。
「輕雲蔽月!小子你還會衡山劍法?」魔僧此一出手,千殺佛方得喘息之機,然看這少年一劍劃出,震驚更勝先前,他生平斬殺衡山弟子者眾,卻從未見人能將這輕雲蔽月一招使的這般渾轉如意。
那魔僧一招被阻,撒拳成指,雄勁真氣聚集指間,彷彿形成一道有形無質的銳匕,反手一拆,便朝那少年肩井戳來,乃是少林大力金剛指。未料這魔僧木木訥訥,在武學一道竟有這般造詣,較之少林得道高僧恐不遑多讓。
那少年頭也不轉,蹬足離地,右手長刀光影憧憧,勢如崩岳,卷著獵獵狂飆朝千殺佛當頭劈下,乃是霧罡刀法中懸河飛霰一式;左手劍鋒輪繞,彷彿枯葉在漩渦中淪落,帶著一陣一陣似有似無的清越鳴聲,將那魔僧雙手納在劍網之中,驀地一聲亢鳴,劍鋒平掠,削向雙腕。這一招柳逸安卻識得,當日對陣甄道權便接過他這招,乃是沖虛劍法中孤鳳盤星一式,這少年使來,少了幾分宛轉,多了幾分戾氣。
且見他一手使刀,一手使劍,一心二用,兩般武功卻并行不悖,靈秀瀟洒沒有半分遲滯。當日殺三妖時這少年數招斃敵,看不透武藝深淺,如今卻知他武藝之強,遙勝於己,柳逸安心中已有了幾分折服。
「華山劍法……泰山劍法……」數招一過,千殺佛的叫聲一聲比一聲驚恐,「小子,你究竟會多少門派的武功!」
此時,忽聽得魔僧悶哼一聲:「頭……頭好暈!」呀了一聲,仰頭便倒。
那少年一招流風劍去勢不變,眼見就要將那昏厥的魔僧頭顱斬斷。
「付老兒!」這廂千殺佛自顧不暇,看那魔僧行將授首素手無策,急忙朝那猶在喝粥的老頭大聲吼道。
一道黑影掠過虛空,彷彿狡兔之脫,狸貓之靈,兩團漆黑的氤氳快若流星的朝那少年面龐掠來。如此變生肘腋,縱那少年本有幾分防備,此時還是愀然作色,不待劍招使老,逆走偏鋒,朝那黑影刺去,聽得衣帛裂開的噝噝聲,那少年卻駭然發現,自己刺中的乃是一件黑色的罩衫,正惶然間,一雙青筋畢露的手掌從那罩衫下迅疾無倫的抓來。那少年長刀正與千殺佛糾纏,左手劍招出盡已無瑕回顧,那猩紅的眼眸中瞳仁終猛然收縮來。
忽地這幽暗的房舍中紅白之光憑空閃現出來,一道幽影彷彿饕餮一般撲向那突襲少年之人,柳逸安電字訣起,緊跟邪螭撲來,雙手星月手宛如穿梭,隔空將一招吞雲吐霧使出,將那黑影迫回,無比驚險的將那少年從生死關頭解救出來。
柳逸安擒回邪螭,與那少年並肩立在一處。
這客棧中漫卷的真氣,四溢的光芒,悉數消失了去。一切回復一開始的死寂,只聞得一聲一聲悠長細微的呼吸聲,突然變得如雷鳴一般響亮。
卻見那乾瘦的老頭此時負手而立,身上罩衫脫落,一掃方才葳蕤頹塌之狀,矮小的身軀散發雄渾無匹般的氣勢,直讓人有高山仰止之感。
「小老兒我受命辦事,你們兩個後生不知好歹,前來攪局,若非小老兒我心善,方才就要讓你們死在這小娃兒手裡!」那老頭滿臉鄙夷之色,哂笑那千殺佛道,卻見那丑僧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欲言又止,老頭哼了一聲,又朝那獨眼少年眯眼笑道,「小娃娃有趣得緊,小老兒我今日不殺你,日後悶了再尋你消遣!你手中拿的可是縈香劍?」
那少年仗器而立,怒視不答。
那老頭眯縫了雙眼,神情極是和藹的道:「如此說來,活人冢那四個老鬼都是死在你手裡咯?」見那少年依舊不答他,這老頭也不以為忤,踮了踮腳看了青陽子一眼道:「看來今日小老兒若是還不走,一條老命都要丟在這裡了!罷了,罷了,多活幾年也好!」把一個乾癟的頭使勁的搖了搖,一步三顫的走出客棧,千殺佛扛了魔僧,緊隨其後。
那少年渾身紫紅真氣澎湃,始終未收起,一雙眼眸怒射出仇恨的火焰,卻終歸沒有再出手。
店門開啟,一晃眼,三人都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