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牛家大媽當天晚上便醒過來。
捂著已經止住了血的腦袋,這位中年鄉下婦女抱著牛銀花和白朮好一頓哭,牛銀花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只是下午好好在家呆著就看見大哥一左一右拖著不省人事的爹媽回了家,粥也沒帶回來,這會兒又怕又餓,被她老娘這麼一刺激,頓時哭得比誰都傷心。
母女倆一唱一和哭嚎得爽,白朮心裡卻愧疚又彆扭——對於這穿越之後得來的父母,她當然沒有辦法對他們如同真正家人一般掏心掏肺,原本,在目睹了「隱藏性別」以及「李家媳婦」事件之後,她心中甚至是對於他們那愚昧無知以及殘忍相當鄙夷的……
然而,人總是容易心軟的動物。
經過了這些天的一些事之後,白朮發現,牛家夫婦雖然在別的事情上沒什麼節操——準確地來說也是倆跑不去自私自利毛病的小人,但是白朮算是看出,至少這夫婦倆對自己的孩子是沒得說的——別說是她這個當「兒子」的,牛家夫婦哪怕是牛銀花這個女娃也沒少照顧,別說什麼為了護住自家孩子永遠走在跟外面的人拚命的前線這種事,往小了說,現下飢荒年代,牛家家裡但凡有一口吃的,都是留給她們「兄妹」倆的,牛家夫婦寧可餓著肚子在旁邊看著,也不啃動一口……
如此一來二去,白朮終於還是對這瘋婆子逐漸親近了起來,連通她那常常掛在嘴邊的「俺兒以後是要當大官的命」這句話,白朮也是從一開始的不耐煩,變得現在心情好的時候會開口迎合一下,開玩笑地說要給她這個便宜老娘用當大官貪污來的金元寶打個比牛鼻環還粗的金項鏈。
在縣府衙門那天的鬧劇之後,牛家的人就這樣連續三天都沒出牛家大院的大門。
只不過每一次白朮出門洗菜或者劈材燒水,總能看見一些人探頭探腦地在門口張望,心情好的時候,她便不多加理會,心情不好時,只管舉著柴刀往那些人撲過去,往往還等不及她人道跟前,那些人已經哭爹喊娘地跑開來去——而在白朮上演這麼一齣戲碼的時候,牛銀花就搬著她的小板凳在家門邊上坐著,給白朮鼓掌,笑得露出一口正在換大門牙的漏風缺牙。
固定台詞是這樣的:
牛銀花真誠地說:「俺大哥是世界上最厲害的大哥。」
白朮得瑟咧嘴:「嘿嘿。」
一家人還算和諧地過了三天,第四天,牛大力終於能下地,走路雖然是一瘸一拐的,但是看上去終於算是沒了大礙。
牛家的人各個都挺高興,隨著牛大力的恢復,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理所當然地覺得已經三四天了,那場鬧劇應該也差不多被人們遺忘……於是當天夜裡,牛家大媽將最後一點麩皮做了大分量的餅,一邊做餅一邊和牛大力商量著明天到派發糧食的地方將下周一家人的份額領回來……
在牛家大媽做餅的過程中,白朮全程蹲在旁邊看著,她真的是被餓急了眼,上輩子山珍海味什麼沒吃過,這會兒蹲在火炕跟前,聞著那麩皮餅的味道居然也饞得直流口水,只覺得那被燒焦的淡淡麩皮香簡直能滲入她的血管里去。
晚餐的時候,白朮用燒開擱涼的水洗了手,在牛家大媽說她「窮講究」的罵聲中第一個竄上了那髒兮兮的餐桌,正伸手想要去拿最上面那個熱騰騰焦香的麩皮餅,卻一下子被打了手背!
白朮痛呼一聲猛地將手縮回來,抬起頭正欲抱怨,這個時候,卻看見牛家大媽從那裝麩皮餅的碗最下面抽了一張餅子出來塞進她手裡,一邊塞還一邊說:「吃這個,上面的都放涼了,能有什麼好吃的,留給你爹吃去。」
白朮莫名其妙地瞅了一眼最上面那明顯還熱氣騰騰的餅,卻沒有出言揭穿她這便宜老娘的謊話,只是伸手乖乖接過了她遞過來的那張餅——餅子剛入手,她就發現那沉甸甸的手感似乎有所不對,抬起頭疑惑地看著牛家大媽,後者這會兒正將一塊麩皮餅掰喂到牛銀花嘴邊,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她坐直了些,斜睨她「兒子」一眼:「瞅什麼瞅,吃你的去。」
「…………」
白朮被凶得無辜,只得翻了個白眼不再懷疑有他,阿嗚地咬下一大口手中那沉甸甸的餅——誰知道這一口下去,她咬到的不止是平日里那口感比較硬的麩皮餅,震驚之中,那被燒得香得要命的蛋白質氣毫無徵兆地從她的舌尖味蕾擴散開來,那熟悉又陌生的蛋白焦香讓她猛地一下停下了動作,她捧著麩皮餅,只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快從天靈蓋出竅飄上了天……
一時間只覺得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彷彿是難以置信地又咬了一口,這一回又有了不同的口感——蛋白的嫩滑之中,她又吃到了粉粉的、更為濃郁的另外一種東西——白朮眨眨眼,低下頭一看,這才發現,這會兒被她抓在手中的那塊熱氣騰騰的麩皮大餅醜陋的包裹下,內里果不其然正包著一枚剛剛坐好的荷包蛋!
這比從餃子里吃出黃金還令人驚奇。
白朮被嚇得差點兒從板凳上掉下去——她瞪大了眼——甚至來不及感慨自己如此入鄉隨俗表現出來的寒酸——擰過腦袋去看她那便宜老娘,這會兒後者臉上那演技不佳一眼可見的心虛表明:這醜陋的麩皮餅下驚現的奢華荷包蛋,是她的傑作無誤。
再看看旁邊吭哧吭哧喝水吃干餅吃得正歡的牛大力,和啥也不知道努力皺著小臉吞咽著麩皮餅的牛銀花,很顯然,這兩位對於牛家大媽私下「開小灶」行為,那是毫無察覺。
白朮咀嚼的動作變慢了,那夾雜著蛋香的粗糧餅此時在她口中彷彿變成了天底下最美的美食——要是放了以前,誰要是告訴白朮她會因為一塊粗糧餅和一口荷包蛋感動得差點哭出聲來,她一定會告訴那個人有病吃藥別放棄治療……但是現在,她低下頭時發現,那一塊可憐的餅子在她那怪力的手心幾乎被捏成了另外一種夢幻形態的泥餅。
白朮:「……」
戀戀不捨地又咬了一口夾著雞蛋的餅——儘管這會兒她渾身的細胞都在瘋狂地叫囂著讓她把這餅三秒內狼吞虎咽完畢哪怕噎死也在所不惜,但是白朮終於還是發揮出了傳說中「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她將還帶著一半蛋黃的雞蛋跟麩皮餅揉了揉,揉成亂七八糟的一團后,她吸了吸鼻子,壓低聲音叫了一聲身邊的牛銀花。
牛銀花轉過身來,莫名地瞅著她。
牛家大媽也停止了撕扯麩皮餅的動作,皺起眉看著白朮。
白朮笑了笑,把手中那已經看不出原材料的餅子拽了一塊塞進牛銀花的嘴巴里,低低地說:「妹,吃這個。」
牛銀花愣愣地下意識咀嚼被塞入口中的食物——伴隨著她的咀嚼動作,那雙漂亮的眼睛也變得越來越亮,那簡簡單單因為吃到了好吃的而變得驚喜萬分的傻逼臉不禁讓白朮開始憂慮剛才她是不是也表現得那麼傻逼……
就因為一個荷包蛋。
白朮覺得自己真的是歷史上最悲催的穿越女。
穿越之中生活水平直線下降就算了,還他媽一點兒緩衝都沒有直接就跌破了下限。
「悲哀,」白朮一邊投喂牛銀花,嘖嘖地自言自語道,「特別悲哀。」
「悲哀什麼?」牛大力轉過頭來瞪著他兒子。
「閉嘴吃你的。」牛家大媽沒好氣地打斷他。
白朮笑了笑什麼也沒說,耐心地將剩下的半個「雞蛋灌餅」喂完牛銀花,又抓過一個真正的麩皮餅,就著涼水吃了一半,空虛的胃被勉強填滿后這才離開了餐桌。
吃過晚餐,白朮習慣到院子里晒晒月亮,往常就她一個人這麼干,今天果不其然,她前腳剛出來,後腳牛家大媽就跟著走了出來——白朮不說話,她也找不到開口的機會,踮著腳在白朮的屁股後面走了兩圈,最後看著她那個抬著頭傻乎乎地看著大月亮的「兒子」的背影,也只是憋出一句:「狗娃,你在長身體,阿娘想弄點好吃的給你也不容易——」
「牛銀花也長身體,又不是我一個人長,有吃的咱們一人一半就好。」白朮轉過身,看著身後滿臉不安的牛家大媽。頓了頓,最終還是牽扯起唇角強迫自己露出一個微笑,「當父母的,別偏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呢。」
牛家大媽被說得愣了愣,像是沒想到她那個傻乎乎的兒子最近怎麼就變得這麼聰明這麼淡定,憋了半天最後憋出一句大實話:「話是這麼說,可是手心手背那厚度也不一樣啊。」
「……」
那天晚上,白朮並沒有將牛家大媽的話放在眼裡。
直到第二天,一大早出門的牛家大媽還沒到晌午的功夫便匆匆忙忙地跑回家——後面跟著一群叫嚷著要抓蚌精娘娘去還給龍王爺的村民——這一次,來的村民比上一次多得多,並且他們這一次明顯有備而來,隊伍中多數都是青壯年,當牛家大媽跌跌撞撞滿臉驚慌地跑回院子里時,白朮坐在院子里,瞪著一碗剛煮開還溫熱著的白水等著涼了喝。
她抬起頭,便看見烏壓壓的一大群人,以及都發都被扯散了、被一群村民推推嚷嚷地謾罵著推搡進院子的中年女人。
「你們憑什麼!」牛家大媽的聲音聽上去嘶啞萬分卻又歇斯底里,「你們憑什麼說俺兒是什麼蚌精娘娘!他做了什麼就要被你們扒皮沉入大黑河底!你們說啊!憑什麼!!!」
那聲音聽得白朮冷不丁地渾身一顫,七月天愣是從腳底冒出一股寒氣,她想也不想蹭地一下從板凳上跳了起來就要抄傢伙準備開工揍人——而就在這時,從人群里忽然傳來一聲「肅靜」的呼聲,那些村民聽了這聲音,反倒是安靜了下來,這時候,那人群彷彿摩西分海似的一分為二,從人群的最後面慢吞吞地走出了一個身影,白朮微微眯起眼,什麼都沒看見,先不先便看見了來人下巴底下的那顆黑痣,以及黑痣上那根迎風飄蕩的黑毛。
白鹿真人走進牛家的院子里,背著手,看著白朮,忽然就冷笑一聲,提高了聲音:「有請蚌精娘娘!」
白鹿真人這一呼,他身後那些村民順勢集體高.潮。
那「有請蚌精娘娘」的呼聲一聲高過一聲,伴隨著牛家大媽這次徹底慌了神的尖叫,一片混亂當中,白朮算是聽了明白,原來這白鹿真人害人不淺,說是要找什麼狗屁蚌精娘娘就算了,還聲稱要釋放蚌精娘娘,一定要將她附身的那個人活生生地完整扒下皮來,再把那人皮做成燈籠,於農歷七月十四鬼門關打開之日放置於水面,屆時,那人皮燈籠就會自動飄到大黑河的中央沉底,這才算是龍王爺將蚌精娘娘的魂收回去。
白鹿真人主張的扒皮手法極其恐怖,用一個小刀在額頭上開個大口子,挑開那口子之後,往裡面灌水銀,因為水銀沉重,一路往下滾的同時就順勢將人皮膚和肌肉分了開來,最後只需要做個簡單的收尾工作,就能得到一張完整的人皮——直到這個時候,那被扒皮的人才真的斷氣,在這之前,他必須活著忍受那可怕的痛楚。
哪怕是被嚇得提前斷了氣,那也算是命好的。
這比白朮以前在書上看過那種古代用活著的童男童女放置於草席上漂到河中央沉底祭祀河神的儀式更加殘忍——如果光是讓人上了草席,那假裝沉入水底再借著天黑悄悄浮上水面遊走尚還有一線活路,反之,倘若是被扒了皮,那可就真是死得透透的了。
牛家大媽哭叫著被三四個中年男人拽著,一雙腿還不老實地想要去踢白鹿真人。
牛大力和牛銀花站在牛家的門口,兩人俱是一臉驚恐面無血色,抖得不成人形。
白朮揚了揚下巴,看著一步步往自己這邊走進的白鹿真人,然而,就在那白鹿真人的手即將碰到她之前,卻在這個時候,她聽見牛家大媽用幾乎變了調的聲音,忽然在他們身後吼了一聲:「慢著!」
白鹿真人縮回了手,回過頭看牛家大媽,臉上嘲諷之意顯然是在等著看她還能說出什麼鬼話。
越過人群,白朮看著牛家大媽,這才發現此時這女人臉上已煞白如紙,唇乾裂出血,大滴的汗水不住地從她額間流下,在那骯髒的臉上衝出一條溝壑——她的雙唇顫抖著,一雙渾濁的眼睛在眼眶子里轉啊轉,架著她的中年男人放開她,她便順勢跌坐在了地上。
白朮看著她,心裡忽然沒來由地咯噔一下,在牛家大媽即將開口說出什麼前,尖叫一聲:「你閉嘴!!」
然而,聽了白朮的尖叫聲,那牛家大媽卻只是轉過頭來如同行屍走肉一般麻木地掃了她一眼,隨即,她抹了把臉上的眼淚和汗水,顫顫悠悠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整理了下衣角,抬起頭看著周圍那些團團將他們牛家圍起來的村民,面色從容淡定道:「既是『蚌精娘娘』,那又怎麼能上男娃的身,你們要抓也不該亂抓人。」
牛家大媽的一句話,如同十二月里一桶冰水從頭淋下,將傻愣在一旁的白朮澆了個透心涼。
這幾日里,她幻想的那些所謂「虎毒不食子」,所謂「親情」,彷彿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場笑話。
白朮轉過頭,跟著忽然安靜下來的村民一塊兒看向這個時候抱著門欄什麼也不知道的牛銀花,見大家都用可怕的目光瞧著自己,七歲的女娃嚇傻了,也忘記了哭,只是那薄薄的褲襠忽然被浸濕,伴隨著一股臊味兒,竟是被嚇得當場失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