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才人
「陛下,臣妾以為,下毒者是這賤婢,說到底還是不關蘇才人的事。不如……」璟淑媛擠出個笑容,試探道。
打狗也要看主人,蘇才人到底跟著她鞍前馬後,若護不住她自己臉上也無光。
「當然,朕不會因為那件事責罰蘇氏,不過她擅動私刑是板上釘釘的,得有點懲罰。」皇帝說著拉過葉薇的左手,雪白的紗布纏住中指,分外刺目,「沒想到朕的後宮還有這般不知自矜身份的女人,竟親自上手懲戒宮嬪。」
皇后也覺得蘇才人太不像話,「陛下說的是,蘇才人必須受到懲罰,不然也對不住葉采女受的委屈。」
「皇後娘娘……」蘇才人神情慌張,磕了個頭就想乞憐,然而前幾日璟淑媛交代的話又讓她不敢輕舉妄動。葉氏性命垂危之時都不敢抖出的秘密,她又怎敢宣之於口?想害得全家上下一起沒命么?
驚懼恐慌之下,她只有將額頭挨在青磚地上,一壁哭泣一壁顫抖,旁的什麼也不敢說。
皇帝最是厭煩女子流淚,見狀不耐地蹙起眉頭,「皇后既然也知道葉采女受了委屈,對她的處罰便可以收回了。」
「陛下的意思是,複葉采女的瓊章位?」
皇帝轉頭看向那個纖細的身影。今日帝后駕臨,談的又是正事,她也不敢再窩在被子里。侍女扶著她靠在胡床上,裹了身秋香綠斗篷在外面,清新得如同新抽的嫩芽,長而蔥翠。
美人總是賞心悅目的,他眸中不自覺盛了笑意,「她受了這麼大的驚嚇和苦楚,光複位怎麼夠?」
「那……」
皇帝看看曼妙動人的葉薇,再看看哭成一團的蘇氏,不用掂量便做出了決定,「這樣吧,降蘇氏為采女,禁足頤湘殿思過,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再出來。至於葉氏,」略頓一頓,把大家的心都提了起來,「晉為才人,算是朕對她的補償。」
才人變成采女,采女變成才人,皇帝一句話便把葉薇和蘇氏的身份掉了個個,對蘇氏來說無疑是雙重打擊。除了要忍受降位的痛苦,還要承受和葉薇身份調換的羞辱,陛下當真辣手。
立滿了人的拾翠殿內,葉薇清楚地看到蘇氏的一張小臉白了個徹底,連哭都哭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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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毒的婢子被送去慎刑司,想來無非是兩根大杖和一張草席等著她。宮嬪們在事情了結之後各自散去,拾翠殿終於恢復了清靜。宮人們排成兩排給才人娘子賀喜,葉薇身子發軟,由著皇帝攬住她半邊肩膀,全權做主,「都起來吧。高安世,看賞。」
「謝陛下!謝葉才人!」
葉薇扯扯皇帝的衣袖,眼眸如星辰閃爍,「陛下替臣妾賞了他們?」
「怎麼?」
葉薇抿唇一笑,「沒怎麼,就是覺得陛下當真慷慨,倒省了臣妾好大一筆開銷。」
皇帝失笑,「這話說得,好像宮裡沒月俸發給你似的。」
葉薇手指勾著他的袖袍,不置可否。
這小動作撓得他有點心癢,這話題更是從未討論過的。后妃伴駕時喜歡談論風花雪月、詩詞歌賦,錢財之類無人敢提,生怕說多了顯得自己俗氣。皇帝來了興趣,「如何,真的那麼窮?」
葉薇想了想,老老實實道:「臣妾家世一般,帶進來的銀子早花得差不多了。宮裡的月俸倒是有,可臣妾之前不過是個小小的采女,又待罪在身,領也領不到多少。如今可不是很窮嘛。」
他聽得有趣,湊近點道:「那不然朕額外開恩,從私庫里取點體己分你?」國庫里的錢是公家的,哪怕皇帝也不能隨便動用,在國庫以外設有私庫,裡面存的才是皇帝能隨意使的財帛。
他的呼吸吹在她耳邊,語氣也帶著曖昧,這樣的相處和之前已有些不同了。葉薇覺得不自在。好像直到這一刻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名義上已經嫁給了這個男人。她是他的妃妾,以後的大半輩子都要仰賴著他而活。
記憶里那個少年笑意朗朗,如明月照耀山崗,聲音里是不可一世的自負,「告訴我你的名字。等我回了煜都就登門提親,把你娶回家去!」
當時覺得他痴人說夢,誰承想最後居然真給他辦到了。
雖然過程曲折了點。
他們說話的時候一直在胡床上坐著,皇帝惦記著她身子弱,紆尊降貴抱她起來。手臂穿過腿彎,另一隻攬住後背,輕輕巧巧一使力,紙片人似的小娘子就被困在了懷中。
他闊步走到床前,彎腰小心將她放了上去,再扯過絲被蓋住她身子。葉薇沒想到他會這麼體貼,有點無所適從,手指絞著衣袖囁嚅無語。
她難得一見的局促取悅了他,眉眼一彎剛要繼續取笑,卻聽到外面匆匆而來的腳步聲。
「陛下,毓秀殿出事了!」
皇帝猛地站直身子,目光銳利地射向跪地磕頭的宦官,「怎麼,宣妃不好了么?」
「宣妃娘娘……娘娘抱恙,您快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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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煜都已經逐漸感受到早來的冬意,出門的時候得在襦裙外加件大袖,夜裡也不敢再用涼茶,免得染上風寒。太液池上碧波蕩漾,葉薇由妙蕊陪著在池邊的石子路上散步,眯眼看遠處的景色。
「您最近氣色看著好多了,身體該大好了吧。」妙蕊笑道。
葉薇搖搖手裡的帕子,「休養了快三個月,再大的傷也好了。我看憫枝也差不多了,過兩天就不用再悶在屋子裡,可以出來轉轉。」
妙蕊點頭,「那好,到時候就由她陪著您來散步。」
葉薇瞥她,「怎麼,不耐煩陪著我?」
妙蕊對這個轉了性兒的小姐也習慣了,笑嘻嘻道:「奴婢當然樂意陪著才人娘子,可奴婢手裡活多啊!不快些把冬衣做了,咱們可要挨凍了。」
這話說得頗有點凄涼,葉薇聽罷淡淡一笑,不再言語。妙蕊偷覷她神情,有點忐忑。
這話她醞釀有一陣了,拾翠殿里如今從早到晚都冷冷清清,遙想三個月前陛下和皇后時常蒞臨的盛況,還覺得像是做了場夢。
她還記得那天,小姐洗刷了冤屈、破格晉為才人,陛下甚至親自抱小姐到床上,何等的恩寵。可還沒來得及高興,毓秀殿就來人傳話,搶了陛下過去。當天晚上各宮各殿都得了消息,原來宣妃娘娘身子抱恙,御醫一搭脈才發現已經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陛下也好、皇后也好,都圍著宣妃娘娘打轉,自家小姐已全然被拋之腦後。
宮裡拜高踩低是常事,她們早有領略。所以當領月俸被刻薄、領用度被剋扣時,妙蕊也很平靜。她本不敢把這些跟小姐說,誰知小姐比她明白多了,見她回來臉色不對就笑吟吟一伸手,道:「我那裡還有一匹緞子,咱們裁了自個兒做冬衣吧。比比看誰的女紅更好。」
這樣的日子也說不上多苦,但到底不是長久之計。妙蕊斟酌半晌,還是開了口,「既然小姐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是不是想點辦法?」
想點辦法。
葉薇緊了緊披風,朝太液池邊又走了幾步。額角微微抽搐,她忍住嘆息的衝動。連妙蕊都看出她在消極怠工了。被皇帝遺忘這麼久,也全不在意地過自己的小日子,落在外人眼裡真當她是安貧樂道。
她也說不清自己的想法。她生來氣量就小、睚眥必報,所以和宋楚怡的大仇不可能就這麼算了,可以如今的處境身份,想要報仇便只有那一條路可走。
向皇帝示好。
之前為了活命她的確這麼做了,但等到性命保住卻又不那麼豁得出去。思前想後,覺得多半是自己對皇帝也存了幾分怨念。要不是他沒頭沒腦來那麼一出,宋楚怡也不會對她下這黑手。
唉,事亂如麻、好生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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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才人?」尾調上揚的聲音又嬌又軟,葉薇卻沒有錯過裡面隱藏的不懷好意。
她轉頭,只見已被貶為采女的蘇氏立在一株柳樹旁,淺笑吟吟地看著她。而她旁邊的是……
她幾步上前,規規矩矩跪地行禮,「臣妾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大安!」
皇后輕輕「嗯」了聲。
她不叫起,葉薇只能繼續跪著。這幾個月雖然待在拾翠殿無人問津,外面的事也沒逃過她的耳朵。聽說前陣子陛下突然臨幸椒房殿,連著三天都歇在那裡,把剛剛懷孕、正春風得意的宣妃的風頭都搶了個盡。
她有點好奇,宋楚怡是哪裡開竅了?居然又把皇帝勾了過去。
見她跪了這麼久,皇后自覺下馬威抖得差不多,這才慵懶地吩咐:「行吧,葉才人請起。」
妙蕊扶著葉薇起來,她笑著看向宋楚怡,目光卻在某一處凝住。
皇后的如雪皓腕在衣袖間半隱半現,上面的象牙手釧也半隱半現。葉薇卻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手釧是她從小到大收到的最貴重的禮物,幾百年前林邑國獻給晉朝皇帝的貢品,以十八顆半鏤空的象牙珠子製成,難得的是每一粒小小的珠子上面還雕刻著一座惟妙惟肖的觀音坐像,精緻非常。哪怕她並不信佛,也被這樣的寶貝折服,愛不釋手。
那東西曾經屬於她,在她腕上待了兩年零兩個月,日日把玩。她甚至記得每一顆珠子的紋理。
如今它卻戴在宋楚怡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