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晨省
好像被羽毛掃過胸口,他不自覺溢出笑意,「那你這麼做,就不怕得罪蘇采女?」
葉薇愣了下,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問,下一刻就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口吻道:「她踩斷臣妾手指的時候就狠狠得罪我了,我還沒原諒她,哪裡輪得到她來記恨我?」
他哈哈一笑,「沒錯,很有道理。是她不義在先,你報復回去不足為奇。」拉過她的縴手,「怎麼樣?手上的傷可好了?還有你的背,要緊么?」
葉薇點頭,「托陛下天恩眷顧,都好了。」頓了頓,「不過陛下有句話說錯了,臣妾今晚這麼做,不是為了報復甦采女。」
「那是為了什麼?」
「臣妾不是說了嗎?是為了見陛下。」
「你知道朕會過來?」
「恩。」
「為什麼?」
葉薇微抬下巴,雪荷般的面上笑容綻放,讓她顯得不那麼清雅,倒像只驕傲的孔雀,「他們說陛下喜歡聽笛曲,臣妾的笛子吹得這麼好,陛下當然會過來。」
這話恁的自負,皇帝卻很喜歡。他生平最瞧不上畏首畏尾之人,對於狂妄自大的反倒多些好感。
傲慢不要緊,只要有傲慢的資本就行。
「你說得沒錯。」他道,語氣里不乏讚賞,「你笛子吹得很好,比這宮裡所有人都好。」
頓了頓,裝作不經意般提出另一個問題,「不過,為什麼選這首曲子?」
「『獨此林下意,杳無區中緣。』這曲《林下意》講的是歸隱之士的淡泊怡然,臣妾喜歡曲中之意。」
「還有呢?」
她想了想,莞爾一笑,「還有就是,調子也很好聽。我喜歡這首曲子。」
真好聽。我喜歡這首曲子。
還有就是,調子也很好聽。我喜歡這首曲子。
他眉心狠狠一跳,看她的眼神變得銳利。葉薇茫然地看著他,不解其意。他眼神於是又一點點軟了下來,彷彿在嘲笑自己的多疑。
君王的神情三分恍惚七分悵然,彷彿憶起了什麼遺憾的往事。葉薇右手握緊玉笛,冰涼得像握了截冰。她沒有說話,只是身子慢慢靠近,依偎到了他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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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蔥指捏緊犀角梳,「你是說,昨晚陛下臨幸頤湘殿,半道卻被葉才人給勾走了?」
「是。聽說是葉才人在吹寧宮後面的樹林里吹笛子,陛下循著聲音過去,這才見到的。不過彤書女史那邊沒有記錄,應該並未侍寢。」落衣道。
「吹笛子?呵,真是耍不盡的狐媚手段!」
「此刻蘇采女就在殿外候著,說要跟娘娘請罪,可要讓她進……」
「本宮不想見她。」皇后聲音冷淡,「我費了大力氣讓陛下放她出來,還讓她再度承寵,可她倒好,這麼輕易就被人截了胡,簡直無用之極!」
落衣於是吩咐小宮娥去跟蘇采女交代一下,轉頭再勸慰道:「娘娘別掛心這些小事,葉才人算不得什麼。陛下就是一時興起,到最後還是會回到您身邊的。」
蝶衣附和道:「是啊娘娘,您看陛下這陣子對您這麼好,日日陪伴,六宮誰不羨……」
「啪——」
白瓷小碗砸到了地上,摔得粉碎。落衣蝶衣齊齊跪下,皇後面無表情,唯有右手緊緊攥著那串象牙手釧,彷彿那是她不共戴天的死敵。
蝶衣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又悔又怕。真是失心瘋了!陛下最近為什麼對娘娘那麼好,別人不知道,她們還不清楚么?還不是因為那個女人的手釧!
娘娘靠著這個得了寵,面上高興,心裡不定多恨。她是著魔了才會再提起這個!
她跪在那裡只知道發抖,還是落衣鼓起勇氣膝行而前,湊到皇後身邊低聲道:「小姐別生氣。無論如何,她都已經死了。您活著成為了萬人之上的皇后,她卻是地底腐爛的骸骨,誰勝誰敗還不明顯么?」
自從入宮落衣就很少叫她小姐,宋楚怡的情緒也隨著她的話逐漸平靜下來。輕輕一笑,她喃喃自語,「你說得對,就算她再陰魂不散,也已經死了。她死了,這輩子都沒法再和我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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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薇踏進椒房殿的時候,裡面已經坐滿了人。
這是椒房殿的晨省,每個早上六宮妃嬪都會聚在這裡向皇后問安,盡到妾妃的職責。葉薇之前養病便免了這項,可昨晚搶人的行為怒刷了把存在感,今天就不能再躲著了。
此時皇后尚未出來,大家一壁品茶一壁等候,正無聊時卻聽到宦官通傳的聲音:「葉才人到!」
眾人神情一變,紛紛將目光朝門口|射去,而葉薇就在這灼灼的視線中盈盈下拜,面不改色地朝眾人行了個禮。
「葉才人請起。」皇后不在,宮嬪中以襄愉夫人身份最尊,她朝葉薇微微一笑,「本宮今早還在想晨省時會不會見到你呢,果然來了。」
葉薇恭敬道:「勞夫人挂念,臣妾身子無恙,自然要按規矩來椒房殿問安。」
「沒事就好,去坐吧。」
葉薇身份不高,席位也設在正殿的下首,她坐下的時候正好看到旁邊的蘇采女。眉眼冰涼、眼神里滿是憎恨。
今天很早就聽到她出門的動靜,應該是提前來椒房殿請罪,不過以宋楚怡的脾氣會見她才有鬼。
她這會兒大概正惶恐著吧。
葉薇心頭哂笑,不打算搭理她,耳邊卻傳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數月不見,葉才人神采飛揚、氣色紅潤,看來當真是大好了啊!」
她扭頭,對上璟淑媛一臉的似笑非笑,「多謝淑媛娘娘關懷,臣妾確實已經大好。」
「是呢,若不是身子好全了,怎麼能精神百倍做出那種事?」
在座宮嬪都知道昨夜的事情,此刻見璟淑媛發難心情各異,卻沒人開口阻止。
葉薇看看璟淑媛,她眼中藏著挑釁,大抵因為蘇采女是她的人,被截了胡她也面上無光,這才來出口惡氣。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找茬,這個璟淑媛委實不夠聰明,不過再不聰明,也是她如今惹不起的人物。葉薇識時務地笑了笑,含糊道:「娘娘取笑了。」
這個態度讓璟淑媛怒火更甚,正要繼續挑釁卻聽到對面的睦昭儀開口,喚的是她的閨字,「玉臻,這是太後娘娘賞的茶葉,你還沒好好品過呢。快試試。」
璟淑媛深吸口氣,到底不敢駁了睦昭儀的面子,「是。」
睦昭儀這才轉頭看向葉薇,「葉才人是吧?你病了這麼久本宮也沒去看看你,不要見怪才好。」
她飽讀詩書,說話做事都透著股文雅,是這宮裡數一數二的淡靜風景。
葉薇卻看著這張臉晃神了。
她認識她。
她住在煜都宋府不長的時間裡,曾多次見她出入府邸。她是宋楚怡的閨中密友,兩個人做什麼都喜歡湊到一處。
原來她被選中成為太子妃之媵,陪宋楚怡一起嫁入了東宮。
「昭儀娘娘言重了。臣妾微末之身,有娘娘掛懷便已足夠,哪敢勞動千金貴體?」
睦昭儀微微一笑,「不見怪便好。」
看睦昭儀的態度明顯是不想發生爭執,大家顧忌著她也不敢再開口,殿內一時有點安靜。
葉薇看著滿屋子的鶯鶯燕燕,眉頭慢慢蹙起。
從下定決心到正式出手這半個月里,她已經把這宮裡的格局弄了個明白,也真正意識到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情況。
她的好妹妹宋楚怡如今是中宮皇后,當年嫁入東宮的時候一共帶了三個媵妾,便是如今的襄愉夫人秦氏、睦昭儀岳氏以及璟淑媛周氏。睦昭儀和璟淑媛都依附於皇后,襄愉夫人卻自立門戶,打的什麼主意長腦子的人都知道。
延和元年,新帝登基照例大選,後宮進了許多新人。然而估計是那時候皇后聖眷正隆,最後出頭的居然只有三個,其中便有如今叱吒後宮的宣妃姚氏。
她是吳國大長公主的女兒,原本是要封公主的,大長公主卻執意將她送進了宮。陛下也很給這位表妹面子,一入宮便賜了妃位,把潛邸出來的睦昭儀和璟淑媛都壓在了下面。之後的時間裡這位宣妃娘娘越來越得聖心,最終成了如今寵冠六宮的局面。
葉薇端起茶盞飲了口茶,腦中卻在不斷轉著念頭。
皇后,襄愉夫人,宣妃,這三人是如今後宮中的三尊大佛,相當於那鼎立的三足。底下的宮嬪們想站住腳無一例外要找個靠山跟著,譬如沈容華,譬如蘇采女。
那麼,她是不是也要這麼做呢?
視線朝上座一瞥,卻只看到儀態雍容的襄愉夫人,皇后和宣妃的位置都空著。
自打診出有孕,宣妃已經有一段時間沒來晨省昏定了。
葉薇忍不住好奇,不知道這個能得皇帝青睞的第一寵妃究竟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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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在半盞茶之後終於姍姍來遲。她神色如常,淡淡讓行禮的眾人起來,這才看向葉薇,「葉才人也來了?」
「是。」葉薇頷首,「臣妾卧床數月,多虧娘娘體諒方能靜心養傷,今日特來謝恩。」
「恩。」皇後點點頭,眼眸平靜如波。
葉薇在心裡深吸口氣,再次起身行至殿內。這是她幾個月來第一次見到皇后,必然要按規矩行稽首大禮,而對於她來說,這也是生平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對宋楚怡行禮。
沒什麼的,不用放在心上。她們之間要算的賬有很多,這一樁早晚也能討回來。
雖然這麼安慰了自己,但在身子慢慢折下那一刻,她還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是載初二十二年的除夕,她第一次在煜都宋府過年。姊妹們按規矩給父母磕完頭之後,又立到了她面前。宋楚怡當著父親的面一貫裝得懂事乖巧,那天也是笑容滿面地領著幾個庶妹,朝她盈盈下拜,「長姐萬福,妹妹給您行禮了。來年您可要多多照顧妹妹啊!」
那陣子她們的關係略有緩和,難得過年,她心情也不錯,就配合她演了一把姐妹融洽。笑吟吟地拉住她的手,她道:「妹妹快別多禮,我準備了禮物,有你一直想喝的淄鄉綠酒。」
當時她正在研究綠酒的製法,想著既然過年就讓大家試試好了。宋楚怡雖然討厭,但品酒的本事卻不錯,搞不好能提出什麼有用的建議。她得承認,在這點上她們真挺像姐妹。
她把自己費心釀製的酒拿了出來,宋楚怡在一個時辰后敲開了她的門,微笑著把酒遞還給她。
她沒想到她在裡面下了毒。
她就這樣被她送上了黃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