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尚至如的掌心在熊橙的手背上不經意地停留了一下,而後從容地挪開,接過她遞來的紙巾,卻沒有擦拭嘴角,只是輕輕地握著,說:「謝謝。」
熊橙收回自己的手,無所事事地開始摩挲一隻銀勺,耳朵邊傳來一個非常不真實的童聲:「小熊!」
轉頭一看,貝思哲正朝自己的方向飛奔過來。
熊橙愣怔的時候,貝思哲已經衝到她面前緊急剎車,雙手按在她的腿上,姿態親昵,眼睛亮亮的:「小熊,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未等熊橙回答,貝思哲小腦袋一轉,直直地看著尚至如,蹦出一句話:「你不會是小熊的爸爸吧?」
尚至如訝然,反應過來后對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小朋友和藹一笑:「小朋友,我看上去年紀很大?」
熊橙尷尬,貝思哲則誠實地點頭。
尚至如完全不介意,笑容不褪,溫和地說:「我今年四十二歲。」
「四十二歲,那……」貝思哲正要繼續發表可怕的意見。
熊橙立刻堵住他的嘴巴:「他是我的朋友,我正在和朋友用餐。」
貝思哲又轉過腦袋,認真地看著熊橙,說道:「小熊,好久沒有見到你了,都是爸爸不好,他最近心情很差,不讓我吃零食,還沒收了我的遊戲機和手機,所以我沒給你打電話。」
「你爸爸……」
話還沒說完,熊橙察覺一道熟悉的身影從容地靠近。
貝翊寧走上前,伸手按住貝思哲的肩膀,眼眸輕掃面對面坐著,猶如情侶的男女,不咸不淡地說了三個字:「打擾了。」
然後秒速地提起貝思哲離開。
直到他們回到座位,熊橙才轉回頭,對上尚至如那雙平靜中帶著一點茫然的眼眸。
「尚先生?」
「你認識貝翊寧?」
「算是,怎麼?您也認識他?」
「見過一次面,不算熟悉。」尚至如很客觀地評價,「他非常有才華,作風低調,又有性格,很多人簇擁他,通過各種渠道邀請他設計項目,不過成功者寥寥,據說他是第一個會挑客戶的設計師,篩選的標準還很嚴苛。」
熊橙一時間聽不出這是褒是貶,也不方便發表意見。
「剛才那個小朋友是他的親戚?」尚至如又問。
「我也不太清楚。」熊橙不想曝人*,敷衍地說,「他常來這裡用餐,所以就認識了,但也不算不上熟識。」
尚至如微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剛才我們說到哪裡了?」
「您和太太結婚第五年的夏天,一起去台灣花蓮度假,您水土不服上吐下瀉,您太太放棄了攝影和購物,整整六天都待在賓館里照顧您。」
尚至如頓了頓,沒有選擇繼續說下去,他看著熊橙,安靜了一會,輕輕一嘆:「謝謝你聽我說了這麼多,你是個很好的傾聽者。」
「應該是我謝謝您,讓我有幸聽到了這麼美好的愛情故事。」熊橙態度真摯,「你們從相識到結婚,十年的相濡以沫讓我覺得很羨慕。」
「羨慕?」
「嗯,我也希望找到一個好男人,和我從零點開始,相守相伴,無論陽光還是風雨,不離不棄,彼此除了對方沒有其他人,乾淨,簡單又美好。」
尚至如聽出了她的暗示,沒有接話,只是淡淡地品酒。
這一餐結束平平靜靜地結束,熊橙回到后廚房,小凱趁空溜進來揶揄她:「那個尚先生對你說什麼了,有沒有提出非分的要求?」
「沒有,他全程在說他和太太的情史。」
小凱笑得很有內容:「那你感動了嗎?對他的好感是不是更多了?」
熊橙搖頭:「我又不是未經世事的小姑娘,別人的愛情故事再美也是別人的,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向來對有豐富過去的男人敬而遠之。」
「你真的對尚先生沒有感覺?」
「完全沒有。」這點熊橙很確定。
小凱面露一個「真是遺憾」的表情,然後突然想起什麼,靠近了一點:「剛才貝小祖宗和他爸爸一起來吃飯,你看見沒有?」
提及那一大一小,熊橙有些無語,心想何止是看到了。
「我給他們上菜的時候聽見他爸爸在低聲批評他,他扭著腦袋,一臉不爽,後來收盤子的時候發現他竟然一口沒動,簡直不敢相信。」
「是嗎?」
「估計是又闖禍了,挨爸爸的罵了。」
……
熊橙走出餐廳后直接往地鐵的方向走,身後突地傳來很短促的鳴笛聲,她彷彿聽錯了,向來清靜的地方怎麼會有這麼突兀的聲音?她好奇地轉過身一看,竟然是貝翊寧的車,而那個探出腦袋,使勁揮舞著手臂的不是貝思哲又是誰?
熊橙太陽穴一跳,硬著頭皮走過去,來到車前。
「小熊。」貝思哲探出身子,很執著地看著她。
熊橙發現他的眼睛腫得和核桃一樣,一看就是剛才哭過,心裡有些不忍,柔聲問:「怎麼了?」
「沒什麼。」貝思哲悶聲,「明天周六你來我家玩吧。」
熊橙瞅一眼駕駛座上的貝翊寧,晚霞的餘暉正投在他側臉,他的輪廓沉沒在光影中,看不太清楚他此刻的真實情緒。
想到那天發生的意外,熊橙又有些不自在,找了個理由:「明天我要和朋友出去,沒時間呢。」
貝思哲的雙手木木地按在窗框上,眼眸最後一點光芒消失,他遲遲沒有說話。
直到貝翊寧把手伸過來,把他的身體掰過來,低頭教育他:「坐好。還有,以後不許亂按車喇叭。」
話畢,貝翊寧乾淨利落地搖上窗,熊橙的鼻尖差點擦在車窗上,有一瞬間,她幾乎忘記自己和貝翊寧的約定:只要貝思哲這個小祖宗有所求,她必須滿足。
只不過,這一回,貝翊寧自己好像也忘了,他的車子很快絕塵而去。
熊橙沒有多想。
只不過這個小插曲沒有結束,周日的時候,熊橙意外接到貝翊寧的電話,得知一個不幸的事實:貝思哲上完家教班后自己搞失蹤。
貝思哲失蹤和貝思哲自己搞失蹤,這兩者是有本質區別的,熊橙第一時間聽明白了,反問:「你怎麼知道是他自己搞失蹤?」
「以我對他的了解,沒有人能騙得了他。」
「……」熊橙無語,懶得挑他話里的錯,繼續,「他沒有和我聯繫。」
電話那頭短暫的沉默后,聲音慎重了一些:「我以為他一定會和你聯繫,你是他在這座城市唯一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幾個字觸動了熊橙的心弦。
「如果你不親自出現在他面前,我想他不會願意回家。」
……
二十五分鐘后,貝翊寧的車停在熊橙的樓下。
熊橙上車后就感覺到貝翊寧的「無視」,他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自顧自地啟動車子。
「你覺得他會去哪兒呢?公園?遊戲屋?書店?球場?冰激凌店?」熊橙問。
貝翊寧:「不知道。」
「你是他爸爸,怎麼什麼都不知道,他平常喜歡去的地方你不會也不知道吧?」熊橙的笑意有點冷。
貝翊寧依舊沒有看她,慢慢地說:「你是在質問我?」
「對,就質問你了怎麼樣?你真的太不負責任了,我從沒有見過你這樣做爸爸的,對兒子的一切了解甚少。」熊橙不知是對貝思哲搞失蹤有情緒,還是對貝翊寧本人有情緒,第一次把心底存在的不滿吐露出來,「不管你再忙,性格再難搞,他是你的親生孩子,你怎麼能不多用點心思?你已經將他製造出來了,不管當時你是不是願意的,慎重還是草率,現在已成了事實,你無法後悔,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用心地愛護他,別將他當成一隻小貓或者小狗,心情好的時候就逗逗,心情不好就置之不理。」
貝翊寧的黑眸無波無瀾:「你好像沒有任何立場對我說這番話。」
「那你把我叫出來幹嘛?你不是說我是貝思哲唯一的朋友嗎?那我就是站在他朋友的立場上發表對你這個做爸爸的不滿,也挺合情合理。」
貝翊寧沒有說話。
熊橙繼續:「其實我多少清楚你們這些客觀條件算不錯,年紀輕輕就生孩子的男人根本沒有準備好怎麼當一個爸爸,你們自我感覺優越,缺乏責任心,凡事都以自己為中心,把孩子當成一個額外的,不得不應對的責任,勉勉強強供他吃飽穿暖就覺得自己做得很不錯了,至於他心裡在想什麼,他精神上需要什麼,你們根本懶得去關注,說到底,就是自私。」
隨著「吱」的一聲,貝翊寧突地剎車,轉過頭來看熊橙。
熊橙的身體慣性地前傾,又被彈回來。
明明是初夏時分,車玻璃卻像是結了一層冰霜,熊橙直直地和貝翊寧對望,兩人似乎無聲無息,只用眼神較勁,只不過熊橙瞪得眼睛都酸了,貝翊寧技高一籌,他根本沒有怎麼用力,就傳達出了高冷的情緒。
「利用職務之便,試圖攀附有錢人,對自己都不負責的人,有什麼資格和我談責任心三個字。」
熊橙用了十秒鐘才消化這句話,貝翊寧指的是那天在艾朵撞見她陪尚至如吃飯的事情。
「你思想太齷齪,價值觀太偏差,難道廚師就不能坐下來陪有錢的客人吃一頓飯,聊聊天,交個朋友?」
「是這樣?」他口吻越發淡薄,神情沒有什麼變化,卻是一副瞭然在胸的姿態,「不過據我了解,你是個很缺錢的女人,面對一個知名的喪妻富豪,你另有想法和打算也不一定。」
「……」
熊橙怒了,剋制住跳車的衝動,一字字地說:「你必須收回這句話,這是對我人格的侮辱!」
見貝翊寧沒有反應,她轉過身,伸手欲按門把。
下一秒,他的長臂一伸,修長的手先一步按在門把上,低聲在她臉頰旁:「如果你沒有那麼想,就無需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就如同我不會真的在意你剛才那番言論。現在坐好,我要繼續開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