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沒有給熊橙猶豫的時間,貝翊寧收回手,扶上方向盤,啟動車子。
之後,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
貝翊寧很有耐心地開車找了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遊戲廳和網吧,直到近傍晚,終於在城西一條小巷盡頭,一家無證營業的遊戲廳找到了貝思哲。
貝思哲就坐在門口第一台遊戲機前,雙手握著手柄,安靜又認真地玩,旁邊的一張小桌上攤滿一堆垃圾——喝了一半的奶昔,吃光了的冰激凌紙盒,漢堡包裝紙,啃得乾乾淨淨的雞骨頭……
貝翊寧站在貝思哲的身後,遲遲沒有出聲,用一種熊橙看來十分微妙的眼神盯著貝思哲的背影。
熊橙不理會莫名其妙的貝翊寧,朗聲叫了貝思哲的名字。
貝思哲正流暢地操控手柄,猛不丁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背脊一僵,轉過頭看清楚來者何人後,垮下臉來,冷哼一聲。
熊橙見狀走過去,關切地說:「你上完家教班怎麼不立刻回家呢?就算要出來玩也要和爸爸說一聲,就算不吱聲也要開著手機啊。」
貝思哲第二聲冷哼。
「玩的夠久了,該盡興了吧?現在快跟爸爸回家吧。」熊橙拍了拍他的背。
貝思哲第三聲冷哼。
一直保持沉默的貝翊寧終於開口:「你在不高興什麼?」
貝思哲正欲冷哼第四聲,貝翊寧提前他一步,平靜地警告:「你再發出這樣的怪聲音試試看。」
貝思哲噤聲,當即轉過身,繼續操控手柄,陶醉在遊戲世界里。
貝翊寧上前一步,利落地按掉了那台遊戲機的總開關。
「你幹什麼啊!」貝思哲終於大聲,「我已經很久沒有玩遊戲了,今天才玩了四個小時不到!」
「遊戲在家也可以玩,為什麼要來這個地方?」貝翊寧說,「你不會不清楚自己正處身於一個很危險的地方。這裡偏僻,骯髒,非法營業,來來往往的都是善惡難辨的人,他們如果要對你圖謀不軌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而你根本沒能力自救。」
「你說得好聽,家裡的遊戲機被你鎖起來了,你都不讓我玩,我就只能到這裡玩了。」貝思哲一臉毫不在意,「我覺得這裡挺好的,剛才有個胖乎乎的大哥還請我喝可樂呢。」
貝翊寧一把將貝思哲提起來,貝思哲憋紅了臉,晃著腿叫嚷:「放我下來,我就喜歡在這裡玩,我不回家,永遠不回家!」
「你先放他下來,他看起來很難受,你這樣會適得其反的。」熊橙立刻貝翊寧的粗暴行徑。
貝翊寧似乎遲疑了片刻,將貝思哲放下。
貝思哲立刻繞開他們,走到小桌子前,死死地抱起自己的書包,不上前也不後退,就背對他們,一聲不吭地站著。
熊橙走過去,想摸摸他的腦袋,被他敏銳地躲開,她乾笑了一記,很耐心地哄:「怎麼了?你和爸爸鬧彆扭,還要連坐我啊?剛才來的路上我已經替你向爸爸過了,這事一定是他的錯。」
貝思哲又冷哼一聲,稚嫩的聲音帶著倔強:「你也當我是個包袱罷了。」
熊橙一愣,立刻問:「你從哪裡得出這個結論的?」
「我有眼睛,就看得出誰是真心對我好,誰是在敷衍我。」
熊橙:「……」
「其實我無所謂,一個人自由自在最好了,沒有人管我,沒有人罵我,我可以一直玩遊戲不寫作業,不去讀書,不去上家教班,太開心了。」貝思哲說著聳了聳肩膀,好似很瀟洒。
「你已經很自由自在了。」貝翊寧慢慢地說,「我從沒有對你在學校的表現和考試分數做出要求,也沒有逼你學那些你不喜歡的東西,你吃穿無憂,想要什麼基本都能得到,還有什麼不夠滿足?」
貝思哲沉默了。
「很多孩子剛出生就有先天性缺陷,他們看不見,聽不見,不能說話,還有很多孩子到你這個年齡連冰激凌都沒有嘗過,和他們比一比,你覺得怎麼樣?」
「我為什麼要和他們比,我又不認識他們。」貝思哲眼睛陡然紅紅的。
「所以你覺得擁有現在的一切是理所當然,你本就該有健康,財富,漂亮的衣服,高級的玩具,求學的資格,而那些你不認識的同齡人,他們有災有難也是很正常的。」貝翊寧看著他的背影說,語氣微冷,「不過我要問一句,這是憑什麼?」
貝思哲依舊死死地抱住書包,不放棄愛辯駁的本性:「憑他們投胎不好,這是上帝的安排,又不是我害的!」
貝翊寧走上前,伸手按在貝思哲的肩膀上,平靜地說:「你說的沒錯,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公平,沒有人能擁有一切,有得必有失,但對於擁有的,就應該好好珍惜。」
貝思哲悶哼一聲。
「回家吧,下周開始,如果你不願意上家教班,我不再勉強,你的遊戲機我會還給你,還有——」貝翊寧說著輕輕地看了一眼身邊的熊橙,「你想找她玩,我不會阻止。」
「小熊她很忙,沒時間理我。」貝思哲嘀咕一聲。
沒等熊橙回答,貝翊寧說:「她會抽出時間來的。」
熊橙看了貝翊寧一眼,後者一臉坦然自若,似乎她的時間是由他全權掌控的。
兩人帶著貝思哲出了遊戲廳,天色已晚,貝思哲是不能餓的主,三人在遊戲廳附近的一家麵館解決晚餐,期間貝翊寧出去接電話,熊橙立刻對貝思哲擺臉孔:「小沒良心的,我對你這麼好,你竟然說我是敷衍你?」
貝思哲的臉從盛牛肉麵的大碗中抬起來,將嘴裡一根長麵條溜溜地吸進去,睜著眼睛說:「那你為什麼總是拒絕我?」
「我不是拒絕你,因為我也有工作,有自己的一堆事情,忙起來的時候不能陪你玩。」
「真的是這個?不是因為其他的?」
其他的?熊橙儘力忽略另一個難纏的人物,點了點頭:「對。」
貝思哲放下筷子,手背擦了擦嘴巴,直說:「這段時間我超級鬱悶的,爸爸都不准我聯繫你,我想來想去還是不知道為什麼,難道是上次他生病,被你看見了窩囊的樣子,他覺得不好意思?」
「很有可能,你爸爸一看就是死要面子的人。」
貝思哲頓了頓,突然開始為爸爸護航:「小熊,其實爸爸還不錯的,他長得很帥。」
「長得帥的人很多。」
「大家都誇他有才華。」
「有才華的人也很多。」
「他還很有錢。」
「有錢人也很多。」
貝思哲沉思了幾秒,跳脫地問:「你真的不會喜歡他?也不考慮做他的女朋友?如果那樣的話,我們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這個問題我上次已經回答過你了。」
「你是第一個不喜歡爸爸的女人,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我喜歡簡單一點的男人」熊橙半認真半敷衍道,「有時候並不是條件越好就會越喜歡,欸,我忘了,你這個年紀還不能理解成人的感情世界。」
「我懂。」
「啊哈?」
貝思哲站起身,招了招手,讓熊橙湊過去,熊橙照做,耳朵沾上一股熱乎乎的濕氣,隨即她聽到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告訴你一個秘密,不要說出去,我不是爸爸生的。」
他說完就立刻彈回座位,看了看周圍的人,像是很怕泄露了秘密。
熊橙斥責:「就算你對爸爸有意見,也不能說這樣的話。」
「是真的。」貝思哲低了低腦袋,實話實說,「我是聽奶奶親口說的,媽媽已經不在了,永遠不會回來了,爸爸是冤大頭,幫別人養孩子,奶奶還說明明是他們先做了不好的事情,還要讓爸爸收拾爛攤子。」
熊橙震驚,反問:「你說的是電視劇上的台詞吧,或者,其實你是在夢裡聽到這些?」
貝思哲搖頭:「是奶奶說的,而且我有眼睛,一看就知道奶奶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歡我。」
說話間,貝翊寧結束通話,走了回來,貝思哲立刻暫停了話題,低頭喝湯。
貝翊寧坐下,拿起筷子攪了攪碗里的蔬菜面,還是沒動一口。
熊橙仍處於震驚中,直到貝翊寧的手肘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臂,她轉過頭一看,看見他面前那碗面,問了一句:「你怎麼一口都沒吃?」
「因為難吃,青菜葉發黃,湯汁油膩,麵條不夠筋斗,香菇丁切得不夠規則整齊。」
「十塊錢不到的東西,你竟然這麼挑剔。」
貝思哲趁機舉手:「我要揭秘,其實爸爸比我還挑嘴,他愛吃的東西很少,但小熊你上次做的粥,他全部吃完了!」
「那只是飢不擇食。」某人從容地接了一句。
熊橙看了眼他淡定又無恥的俊臉,飛快地用力頂了頂他的手肘,示意他拿開。
「才不是,小熊做的東西最好吃了。」
貝翊寧繼續用筷子攪拌麵條,建議兒子:「你應該多出去見見世面。」
熊橙正要發作,他又加了一句:「不過,她做的東西不算太差。」
這是肯定?第一次從貝翊寧口中得到一個差強人意的評價,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出了麵館,貝思哲提出一起去附近逛一圈,他很清楚走出這條小巷,再往前幾百米,穿過紅綠燈,一個左拐就是城西最大的噴泉廣場。
貝翊寧很難得地應允了,熊橙顧慮貝思哲剛受過傷的幼小心靈,也沒有找借口離開。
三人漫步到了噴泉廣場,人潮人海中一片霓虹閃耀,噴泉邊正播放著輕鬆的藍調音樂,貝思哲歡快地跑了一圈,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兩串糖葫蘆,並把其中一串遞給熊橙。
熊橙接過後,正準備咬一口,聽到貝翊寧冷不丁地對貝思哲說:「你以為她和你一樣只有九歲嗎?」
熊橙立刻拿開糖葫蘆,握在手裡悠悠地轉了一圈,心裡在掙扎,該吃還是不該吃?
算了……管他呢,何必在意貝翊寧的有色眼光?
她這樣想著,果斷地咬下一顆在嘴裡咀嚼,抬起眼皮看了看貝翊寧,他的眼神果然帶著淡淡的鄙夷。
熊橙不怕死地將沾著自己口水的糖葫蘆串遞到他面前:「你要不要嘗一個?」
貝翊寧用冷若冰霜的眼神告訴她答案,她「嗤」地一笑,收回了手:「忘記你不喜歡吃甜的了。」
貝思哲像是找到了同類,滿足地依偎在熊橙身邊啃糖葫蘆。
其實今晚溫度挺高的,吹到臉上的風都是熱的,熊橙吃了幾口甜的就覺得嘴巴發膩,將剩下的糖葫蘆遞給貝思哲。
貝思哲反問:「你不吃了嗎?」
「天氣太熱了,剛吃完牛肉麵再吃這個太膩了,其實應該來一碗李子糖水的,酸酸甜甜又涼爽,喝下去就很舒服。」
「李子糖水?」小吃貨的眼睛一亮。
「用新鮮的李子做的糖水,顏色很漂亮。」
「我也想喝。」
熊橙溫柔一笑:「沒問題,有機會我做給你喝。」
「你還會做別的嗎?」
「當然,冰糖水果羹,糖水小番茄,椰糖銀耳糖水,腐竹鶉蛋糖水,芋頭冬瓜糖水,這些我都會做。」
貝思哲的口水已經滴下來了,熊橙從包里取出紙巾盒,抽出一張幫他擦了擦,又報了幾個糖水名稱。
貝翊寧對這些完全不感興趣,全程冷場。
當提及「南北雙杏會雪梨」,貝思哲仰著腦袋說:「爸爸肯定喜歡吃這個,因為他很喜歡吃梨。」
熊橙看了貝翊寧一眼,後者連回視都沒有,她揚了揚眉,和貝思哲扯開話題。
等貝思哲把一顆顆的糖葫蘆吞進肚子,整條舌頭都紅了,熊橙再次幫他擦了擦嘴巴,三人才慢慢地離開原地
走了幾步,熊橙「啊」了一聲,低頭一看,是誰那麼缺德?將碎了的玻璃片丟在人行道中央。
她今天穿了一雙涼鞋,玻璃片扎進大腳趾的肉里,血漬浸潤了整片指甲。
「爸爸,小熊流血了!你快幫她!」貝思哲誇張地要跳起來。
熊橙想說這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她自己來就好了,但意外的是貝翊寧已經上前一步,彎下腰認真地研究她的大腳趾,熊橙本能地想往後縮,他低斥一句「別亂動」,她停住。
後面的一幕在熊橙看來完全匪夷所思,貝翊寧屈尊蹲下,取出口袋的一條帕巾在她的出血點上壓了壓,幾秒鐘后鬆開,雙指在她的大腳趾頭上一按,然後彎了彎修長的指關節,將那片扎進肉里的小玻璃片取出來,丟開,再用帕巾按壓她的出血點。
熊橙瞠目結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面前,表現出紳士風度的男人是貝翊寧。
貝思哲在旁邊不停地說話:「爸爸不愧是萬能爸爸,以前我也這樣流血過,他很快就處理好了。」
熊橙終於向貝翊寧投以一個「刮目相看」的眼神。
等貝翊寧鬆開手裡的帕巾,視線還停留在她的大腳趾上,好似研究一個活標本。
「怎麼了?」熊橙有些緊張。
「你的大腳趾一直是這樣往□□斜超過十五度?」貝翊寧的口吻很淡,目光無關事事。
「……對,我就喜歡這樣斜著,很舒服。」
「腳趾外翻,這是先天性畸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