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翌日
方才睜開眼來,便見曹丕已經坐在几案旁邊正寫著什麼,天甚冷,他只披了一件外袍,手上骨節都泛紅。
我隨手扯過衣衫穿上,將頭髮隨意綰一下,打算去廚房給他熬點參湯暖暖,看他專神不想吵到他,便放輕了腳步。
「醒了?」
走到門口,腳步一滯,我回頭看他,他正盯著我似笑非笑。
我恬淡的看著他,笑道:「看你那麼專神,本不想擾到你的,這才放輕了腳步,卻還是被你看到了。」
他站起來,將筆擱下,過來拉我起我的手,道:「走吧,去用膳,吃完也該去拜見母親了。」
我莞爾,「還在想,去了要幫著做些什麼,自我嫁進府里,還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
「哪裡有什麼事情可做?母親自己主持大局,宴客上父親又在,該做的事情府想必仆婢早已經置辦好,你也只需幫著母親接接女客罷了。」
我一笑,「那便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任由他拉著我的手,掩在寬敞的袍袖裡。出來門,我抬頭看看天空,似是有些灰白,不過多時,便暗如墨汁化成,我悠悠,「今日怕是要有雪了。」
曹丕點點頭,嗯了一聲,也沒再說話,看不出是什麼情緒。
用過早飯後,窗外果然下起小雪,撲撲簌簌的打著窗紙。每次去拜見卞夫人,都要重新妝容,是以今日我便偷了個懶,吃過飯才讓晚晴過來替我收拾。
曹丕執意要和我一道去,我拗不過他,只好讓他先等一會兒,等我收拾妥當。
晚晴問我今日穿什麼衣服好,我想起來那套和她一起做的天青色曲裙,笑道:「將那套和你那身曲裙一樣的拿過來罷。」
她目光微微一沉,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外面的曹丕。我笑了笑,道:「怎麼?還怕公子因為一件衣裳,吃了你不成?」
她忙躬身,「晚晴不是這個意思,上一次因為晚晴與夫人穿了顏色相近的衣服惹得大公子誤會了夫人,大公子不喜歡這樣的事情,婢子也是擔心再因為那件衣裳起了什麼爭端。」
我暗自忖度,她考慮的也不為過,畢竟之前因為幾個奴才扯舌頭,曹丕還下了狠手,割舌頭也倒罷了,竟用了蒸屜,哪一個仆婢還不小心翼翼的?
「再說,晚清覺得,夫人為了大公子,也應當穿的體面些。生辰宴上必然有許多貴婦人,夫人又是……」
「去拿來那件曲裙罷,我覺得甚好。」
晚晴的話被森然打斷,曹丕說的清凌。我側頭看過去,曹丕已經進來內室。
「既不反對,你何必說的這麼凌厲?若是不喜歡,我不穿那件便是。只是覺得今日不過是過府幫忙,穿的簡單隨意些比較好。」我沉靜著氣息等他回答。
良久,他只是盯著我看,眼裡似乎又沒有我,我順著他的眼風回掃過來,發現曹丕看著的是妝台上面的琥珀色雕龍鳳呈祥的玉梳。隨手將玉梳拿起來,起步走到曹丕旁邊,「這玉梳還是你送我的呢,那時你正要前往戰場,我的木梳壞掉了,你特地寫信給皇後娘娘,特別讓宮裡的師傅打造的。」說罷,我將玉梳遞到他手上。
他看著梳子愣了好一會兒,才漸露笑意,放柔了聲兒道:「方才說話凜了些,只是想到母親的生辰天氣卻這般不好,心中有些煩躁。」說罷,隨意將梳子扔到一邊,自顧自往外走去,到得門口,頓了頓,「我去外面等你,換好衣衫就過來。」
我點點頭沒有應聲。
雖說曹丕性子確實不怎麼明朗,有時候陰沉的可怕,可卻從未在我面前這樣過,都說女人變臉比翻書還快,他今日倒是臉變得比女人還快,我一時也找不到什麼頭緒,只覺得他似乎很是煩悶,卻又不單單煩悶那麼簡單。
終歸我還是穿了一件紅色綉白梅圖案的曲裾,下配白色棉裙。晚晴說這樣穿著很是好看,既不花哨又端莊大方。我只是笑笑。這身衣服還是未嫁人以先,二哥回家時捎帶給我的,如今想來,母親和哥哥送給我的東西,也就只剩這身衣服了。何謂物是人休,大抵如是吧。
臨出門特別穿了一件白貂毛錦緞衣氅,登時便暖意融融。讓晚晴將紅木盒帶上,頂著雪花來到大門外。
曹丕穿著藍色緊袖深衣,外披廣袖白色裘衣,手裡正拿了一支長簫,吹的曲子甚是好聽,卻不是我以往聽過的曲子。
他見我過來,將簫收起,「走吧。」
我正想答應著,卻瞥見另一輛馬車,郭照正撐起車帘子望著曹丕,白皙的臉上略施了些粉黛,彎彎的柳眉下面一雙眼睛滿含著期望之色,朱唇輕啟,似是想說些什麼,卻又有著些許膽怯一般,就那麼半撐著帘子,遲遲沒有動作。
雪一片片打在我眼前,模糊了郭照的臉,她似乎覺察到了什麼,偏頭向這邊看過來,眼神還未對視,我已經從她身上移開視線,起步走到曹丕面前。
「許久不見你吹/簫了,今天怎麼突然有雅興了?」
他伸過手來,將我拉倒馬車上,借口道:「這首曲子是小的時候,母親教給我的。母親是歌姬,會好些曲兒,不過,做了夫人之後,便再也沒唱過了。只有這首曲子,她很喜歡。我想明天吹給母親聽,又怕很久沒吹過,曲子都給忘了。」
我上車坐好,一邊回他,「這是什麼曲?有名字嗎?很是好聽,只是可惜有些凄婉。」
「這首曲子名字叫做玄鳥,是母親初見父親時,為父親所作的曲子。」通過馬車傳來的微微晃動,可以知道馬車已經開始行路。他撐頭挑開窗帘子,默默地看著外面的雪,輕聲道:「兩年高樓琵琶涼。歌聲揚,還繞樑。曲終人散,無處話思量。山盟海誓仍可憐,碧江空,半灘風。春來似夢玄鳥歸。小軒窗,忙梳妝。將王宮殿,喧喧早無言。千花百媚應知足,苦守情,遣誰聽」(注)
「這是?」我疑惑道。
「是父親填的詞,只是,這詞卻不是為母親而寫,而是為了結髮之妻丁氏所寫。」他神色黯然。
見他如此,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想了想,岔開話題道:「王爺情意深重,和卞夫人相敬如賓,曹植現今又很是爭氣,有什麼不好的呢?你也不要太難過。對了,那姜梨的事情可調查清楚了?」
「啊。」他輕聲答應,「已經仔細調查過了,果然與姜維是有聯繫的,只是書信往來甚少,沒什麼蛛絲馬跡。至於墨竹,想必三日後便可回府了。」
「那就是易幾年的事情平息了?」我試探的問他。
「沒有,暫時不可以動易幾年,我還要看一出好戲呢。」他放下車簾,倚在車椅後背微微閉目。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情,不過,我也並不想知道的過多,隨手替他理理袍子,溫婉道:「今日這雪下的大,我看郭照穿的雖艷麗,卻甚是單薄…」
曹丕搖搖頭,握住我替他整理袍子的手,「特別交代給她的車子里加了暖爐。」說罷睜開眼來,眉目如往常一般,臉上再沒有黯然之色。
「聽說,于禁此次征戰,又立下戰功,王爺為何非但沒有賞賜,還不許他反鄴呢?」
上次聽睿兒提及此事的時候,心裡莫名的有些不放心想著得空了一定要問問曹丕,可是回來之後,曹丕忙,才得了清閑又被指派監督銅雀台的事宜,一直沒有機會問他。現在坐在車裡一時無事倒是想了起來。
「這次孫權和劉備都沒有佔到什麼便宜,倒是我們佔領了漢中,父親也有自己的考量,這個時候大軍回朝,當然要留下鎮守的人,于禁是老將,帶兵很有經驗,駐紮在漢中父親會比較放心。」
「可是我聽睿兒說,王爺本是打算留夏侯將軍駐守,緣何…」
「夏侯淵自然還有更緊要的事情。怎麼今日突然對官將的調遣有興趣了?」曹丕攏攏我的頭髮,眼裡吟了一絲笑意。
我心下莫名一動,突發奇想道:「我也很想幫你呀。你那麼累,我不捨得。」
他扣著我的手,微笑嘆息:「這怎麼又扯到我累不累了?于禁他們是跟著父親出生入死的老將了,自然遵照父親的調遣,現在我剛剛恢復官職,這些事情不能過問,子建正在著手大小事務,我也不好插手。若是我能插手,你問我,我萬不可能瞞著你。」
聽他這麼一說,我眉梢挑了笑意,道:「等會子見了夫人,我還準備了別的禮物,這次讓你在子建面前好好風光一下。」
他怔一怔,含笑道:「以前你對子建可是一向疼愛,怎麼忍心讓他丟面子了?」
我脈脈瞧他一眼,「這兩年,你不得志,暗地裡沒少隱忍受辱,明著暗裡想必他動過不少手腳,你隨軍出征,他留守鄴城,本來憑你的本事,在戰場上表現好了,自然有翻身的機會,我只是考慮到王爺心中怕是還有想法,才特特讓墨竹將睿兒帶去戰場與你們會合,睿兒隨你,聰明得緊,又有墨竹出謀劃策,安全上我是極放心的,我本意是,若王爺對你仍心存芥蒂,睿兒卻能隨你征戰,父慈子孝,尚且還是能打動王爺的。」
曹丕神色喜悅,「婉若怎麼就知道父慈子孝便能動了父親的心呢?」
我詫然道:「你不知?」
「不知。」
「還記得十三年的時候,王爺征戰,子建吟的一首好詩,倉舒送了王爺一面護心鏡。」
曹丕溫然,「只有我當時痛哭失聲。」說罷苦笑了下。
我懶怠的依在他懷中,「可是,王爺卻獨獨對你的表現動容。王爺征戰沙場,與家人常常是聚少離多,曹昂又早逝,那麼胸襟寬闊的人,卻總覺得對不起丁夫人,其實,心裡對於親情是極看重的。」
一陣狂風刮過,將車帘子刮的噗噗作響,幾片雪花被風吹進來,打在臉上一陣涼意。
曹丕柔和的拍著我,另一隻手半撐著頭,如墨一般漆黑的發熨帖的冠在發冠之中,眉目舒緩不少。「倒是你觀察的仔細,父親心中常常孤寂,小的時候我總是看著他的背影,雖然偉岸卻說不出的寂寞。你越是想接近,就會越覺得他心中空蕩。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我要這天下,也要最心愛的人。什麼江山美人不可兼得,全是無用之人的借口罷了。」
我有時候也在想,鄴城城破,袁熙另娶,當時已經恨透了曹丕,他讓我的心裡結了厚厚的冰,無法再度融化開來,不敢想現在這樣的境況。而恰恰,又是曹丕,每次都是恰到好處的一點點將我從活死人的邊緣拉回來,化解了我心中的冰凍。對我,永遠是忍怒不發,永遠清淺如雲一般恬淡。
「又想什麼呢?」他見我出神,就推推我。
我回過神來,掩飾道:「哪有,話說回來,有件事我其實很是納悶呢。」
他望著我的眸子,溫和一笑,「哦?說來聽聽。」
我拂一拂衣賞,坐起身來,淺淺道:「那時,你說哭便哭的,到底有幾分真假?」
作者有話要說:註:本文《玄鳥》的作詞為好友三邪,用的詞牌是江城子;謝謝三邪提供的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