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第一百二十九章

153第一百二十九章

頭頂的天空碧藍,連一絲雲彩都沒有,宛如一塊上好的寶石,被打磨得光潤無比。可惜這塊寶石只有四四方方那麼大一塊兒,再往遠處,就被院牆遮斷了。

「這會兒陽光好,夫人略坐一坐。」丹青扶著顧嫣然,在院子中間的木頭墩子上坐了下來。她那日被6鎮的手下用掌刀在脖子上狠狠砍了一下,到現在脖子還酸疼著,總是不自覺地要稍稍歪著頭。

顧嫣然坐下來,嘆了口氣。

被關到這個地方已經五天了。因為最後一段路是被蒙著眼睛塞在車箱底下度過的,所以她現在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知道必定已經是在京城外頭了。深夜之時,偶爾還能隱隱聽見幾聲狗叫,若有若無,可見附近大概還有村莊,沒準兒就是在京郊。

院牆四角窩著四個守衛,個個都用眼睛緊緊盯著她們,彷彿這兩個女子長了翅膀,下一刻就會飛掉似的。如果沒有這四雙眼睛,那日子還算是不錯的。院子很大,房間很乾凈,飲食也算可口,平常想要點什麼也大都能得到,只有自由沒有。

「夫人,晚上吃點什麼?」丹青狠狠往四周看了看,「做個蔥油蝦可好?」總之什麼新鮮難弄她就要什麼,看折騰不死這些守衛!

顧嫣然笑了笑:「好。」就算她不想吃,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吃的。

丹青的目光也落在她小腹上,低聲道:「夫人,為了小少爺,您也得多吃些。侯爺這會兒一定已經知道了消息,一定在到處找您呢,一定會找到的!」

「嗯。」顧嫣然又抬頭看了看天空。這到底是什麼地方?京郊何其寬廣,周鴻要到哪裡去找她們呢?

一陣風吹過來,丹青深深吸了口氣:「真香。」

「什麼?」顧嫣然隨口問了一句

「花香氣。」丹青抽抽鼻子,「昨天就有,今天更濃了些呢。」

顧嫣然也深深嗅了一下,果然像是有隱隱的香氣。自打懷了這一胎,她好像嗅覺味覺都有些失靈了,廚下給她做的菜都嫌淡,卻又不敢胡亂加鹽醬,因此吃起飯來就格外沒有滋味。在家中時還好說,如今在這院子里,只能丹青自己下廚,各樣配料也不如侯府里周全,不過是為了腹中的孩子,一定要吃罷了。幸而這孩子還結實,馬車換馬車地折騰了一路,也還並沒有什麼不適。

「今早他們拿了些蜂蜜來,我再給夫人做個蜜汁燒肉吧。」丹青絞盡腦汁地想著。如今她只恨自己手藝不如碧月,暗暗後悔從前沒好生學學烹飪。

「好。」顧嫣然心不在焉地回答。又一陣風吹過來,果然又帶來淡淡的香氣。

「這香氣好像在哪裡聞過呢。」丹青有口無心地道,「彷彿咱們鋪子里賣的頭油香。」

「什麼?」顧嫣然猛地轉頭看著她,壓低了聲音,「你說像什麼?」

丹青被她驚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也放低了聲音,「奴婢說,像夫人用過的頭油香……就是,就是咱們鋪子里出的那個玫瑰頭油……」

顧嫣然急切地對著風吹來的地方深吸了口氣:「果然是玫瑰香嗎?你再好好聞聞!」

丹青仔細地等著風再吹過來的時候又聞了聞,才肯定地說:「就是玫瑰香。」說完,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夫人——」

顧嫣然猛地攥緊了她的手,將她後頭的話全部攥了回去。她感覺得到丹青的手在抖,並且知道自己的手也在抖。京郊一帶,大量種植玫瑰花的,只有之前她的那個莊子,就是最早沈青芸分給他們長房的那個依山而建、種不出多少糧食的莊子!最初因為那裡山上有一片夾雜著杏樹的野桃林,春日裡桃花杏花盛開,正好拿來做脂粉。後來連原本種糧的田也被改為種花。脂粉鋪子的小掌柜還特地跑了一趟外地,買了一批玫瑰花苗回來,就種在莊子里。去年就有部分玫瑰頭次開花,鋪子里就制了一批玫瑰頭油和面脂,銷路不錯,今年玫瑰苗幾乎全部都打了花蕾,算一算,這時候也該6續採摘並且開始制頭油了。難道說,如今她們所在的地方,就在這個莊子附近?

難怪周鴻找不到她們。誰能想得到這樣重要的人質,6鎮不放在6家的田莊上,反而放到了離周家田莊這樣近的地方!所謂燈下黑,周鴻只怕要找遍整個京郊,都未必能找得到她們的蹤跡。

「夫人,離得這樣近……」丹青低下頭掩飾著自己臉上的激動神情,裝做給顧嫣然整理身下墊的錦墊,「若是能送個信……」

這個田莊是顧嫣然最早接手的一批,自然用的都是自己人。這個時候不說別的,小掌柜肯定要來親自看著採摘花蕾,還有莊子上的庄頭,這些人如今都算得上長房的心腹了,只要能送個信出去,一定就能轉到周鴻手中。可問題是,她們根本不能走出這院子一步,而莊子,想來離此處還有一段距離。別說憑兩條腿了,就是有馬,她們都跑不過這裡的守衛。

「別著急,一定會有辦法……」顧嫣然也低下頭假裝整理裙邊,輕輕地說,「一定能想出辦法的……」

她極力地回憶著這個田莊周邊的地勢。這一片連綿的小山不高,但水秀樹青,頗有些人家在山中建上小院來避暑,或者就租借本地人的院子。這座院子庭院寬闊卻空蕩,牆角處還有一盤石磨,再加上空蕩簡單的房舍,顯然是本地農人的院落。既然是這樣,就斷然不會建在山勢太高之處,不然別的不論,單是把每年收穫的糧米搬回家來就能累死人。據她來過田莊幾次所知,離田莊最遠的農家,其實也沒有多遠,如果她有一對翅膀,說不定只要撲騰一會兒就能到了。

翅膀,唉,她當然沒有翅膀,更不能乘風飛行,否則——乘風?

顧嫣然險些站起來,連腹中的孩子似乎都感覺到了她的緊張和興奮,極其輕微地動了動。這是這一胎的第一次胎動。

「天氣真好。」顧嫣然仰起頭來看著碧藍的天空,「丹青,你還記不記得,從前在襄樊的時候,我們放風箏……」

「放風箏?」牆角的守衛像看什麼似的看著丹青,「沒有沒有!你當這是出來踏青遊玩嗎?去去去!老子上哪去給你們弄風箏。」倘若不是主子有交待,這位平南侯夫人懷著身孕,務必小心伺候,他們才不會理睬丹青。

丹青並沒有走開:「夫人說了,我們要竹篾和宣紙,自己來做。」

守衛幾乎要氣笑了:「你當你是誰啊?再不走,老子大耳刮子抽你!」

丹青也冷笑:「抽我?氣壞了我們夫人,你主子的責罰,你當得起嗎?」

守衛被噎了一下。平南侯夫人是重要的人質,至少在大事已定之前,她死不得。如今她身懷有孕,這有孕的婦人最難伺候,若是搞不好動了胎氣,這等山野之中,到哪兒請大夫去?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既然是要竹篾和宣紙,給她們就是,看她們能搗鼓出什麼東西來。

這守衛的確沒想錯,他弄來了竹篾和紅紙之後,兩個女人就興緻勃勃地弄米粉打漿糊,開始做起風箏來。她們做的風箏是最簡單的八卦風箏,但即使如此,做得也不成個樣子。整整做了兩天之後,才拿出一個歪歪的成品。

「來來,放上去瞧瞧。」顧嫣然拿著纏線的竹滾子,指揮著丹青。

「等等!」一名守衛大步過來,一把將風箏奪了過去,仔細檢視。他們並沒忘記,風箏這東西,可是一斷線就不知道會飄到哪裡去的,若是用它來傳遞消息,也不是不可能。

「你小心點!」丹青大怒,「別給我們弄壞了!」

這樣的破風箏!守衛從鼻子里嗤了一聲,翻來覆去地細看。竹篾倒是釘得很牢,宣紙糊得卻不平整,不過整隻風箏就只有這兩樣東西,太過簡單的構造讓它藏不下別的什麼,哪怕是一張紙條也不成。

顧嫣然扶著腰靠坐在木墩上,似笑非笑:「找什麼?紙條嗎?這院子里既無筆又無墨,連畫眉的黛都沒有,我們拿什麼寫?血書嗎?」

守衛乾咳了一聲。確實如此,筆墨這種東西是絕對不能給的,至於眉黛脂粉——對不住,這裡又不是平南侯夫人的卧房,要什麼脂粉,有清水梳洗就不錯了。說到血書——這宣紙雖然不是上好的,顏色也微微有些發黃,但倘若有血漬沾染在上頭,也是一目了然。但現在,這上頭除了塗漿糊時不慎抹上的痕迹之外,什麼都沒有。

丹青冷笑著把線滾子也塞到守衛鼻子底下去:「看看,這線上有沒有寫字啊?」

守衛一聲不吭地將風箏塞還給丹青,退到一邊去,心裡暗暗地罵。等到這兩個人用不上了,他一定要給這小丫頭一刀,再叫她這些日子一會要這個一會要那個的折騰人!

風箏沒放起來。四名守衛看著那風箏歪歪扭扭升起一人多高就一頭栽下來,心裡都暗暗地好笑,任由兩個女人熱烈地討論著,一會把線往這邊移移,一會把風箏尾巴剪掉一塊兒。直到天黑,這風箏仍舊只能升到兩人高。

一個風箏折騰了四天,以至於守衛們心裡隱隱都有了個念頭:有風箏也好,省得這兩人再要別的東西。

第四天夜裡,風向轉了。天亮之後,風吹得更大。顧嫣然看了看牆角被風吹得直晃的野草:「丹青,今兒風大,再拿出來放放。」

幾名守衛已經見怪不怪了。最初幾天,只要風箏拿出來,他們就要抓過去檢查檢查,但這些天來風箏還是原來的風箏,除了因為不斷地一頭栽到地上而弄髒弄皺了幾處,並沒一絲變化,這主僕兩個也確實並沒有往上寫畫什麼,就連廚下燒的柴炭,她們也不曾想著拿來往風箏上塗抹。因此這會兒兩人把風箏拿出來,守衛們只是斜眼看了看,見白紙還是白紙,便根本不在意了。

不知是因為風大,還是因為這風箏幾日來調對了重心,丹青跑了幾步,顧嫣然將風箏往上一扔,居然真的鼓著風飄飄而起,直升入空中。丹青歡呼著放線,將整整一軸線都放盡了,風箏仍舊在空中穩穩地飛著,眼睛幾乎都看不清了。

「夫人快看,飛得好高!」丹青又叫又跳,扯著線就往顧嫣然身邊跑。也不知她哪一步踩空了,撲通一聲就摔倒在地上,牽著風箏的麻線突然斷開,在呼呼的風裡,風箏像個小紙片一樣飄飄搖搖,一眨眼就飛得不見影了。

「夫人——」丹青摔得手掌上皮都脫了一塊,趴在地上幾乎要哭出來。顧嫣然看樣子也嚇了一跳,連忙上前去扶她:「你這是怎麼了,跑起來也不看看腳下——好了好了,不過一個風箏,再做就是了。哎,你過來,幫我把她扶進房裡去!」

一名守衛懶洋洋地過來,一隻手就把丹青從地上撈了起來,帶進房裡去了。等他出來的時候,另外三名守衛正湊在一起說話:「那風箏是不是那小丫頭故意放走的?」

「一隻風箏罷了,上頭又沒有寫字,式樣也是最普通的,就算有人撿到,也看不出是誰丟的。」

「這倒也是。老實說,開始她們要做風箏的時候,我還真疑心是想藉機往外送消息呢。」

「送什麼消息,只怕她們現在連自己在哪兒都不知道,往哪裡送消息?」

「還不是這兩人太老實。我還以為怎麼也要裝裝病什麼的,誰知道居然真沒什麼動靜。」

「那一個肚子里還揣著一個呢,萬一真把自己折騰出點事來,哭都來不及,她自然不敢。」

「行了,要成事也就是這幾天了,到時候這兩個人就都用不上了。大家打起精神來,也就辛苦這幾天了。」

「這事,能成嗎?」

「當然能成!要不然弄這兩個娘們兒來是幹什麼的?有了兩營兵馬相助,皇宮裡剩下的那些侍衛根本不成氣候。」

「這麼說,等到大功告成,這平南侯還有功了?」

「有什麼功。」一名守衛知道得最多,嗤笑了一聲,「卸磨殺驢,他本來就是太子一黨,等用完了,將軍怎麼還能留著他!」他往屋裡看了一眼,陰冷地一笑,「那個不能留,這兩個當然也就不必留了。到時候,謀反的是平南侯,咱們將軍,當然是去勤王的了。」

「說起來,那個小丫頭生得怪水靈的,就這麼死了倒也可惜,不如先叫我……」

「其實平南侯夫人生得也不錯,只可惜肚子里有一個,不好下手啊。」

「這你就不知道了,這有孕的婦人啊……」

談話越來越下流,四名守衛發出暢快的笑聲,看向屋裡的目光,都已經像是在看兩個死人。

他們談得太高興,也就不知道屋子裡的兩人,此刻也在低聲說話。

「摔得可重?其實只要借故弄斷麻線就是了,何必摔得這麼結實……」

「奴婢怕被他們看出來。」丹青從袖子里拿出一塊小瓷片,順著窗縫扔到了屋后草叢裡,她就是用這個划斷了麻線的,「其實也沒有多重,就是手上擦破了皮。夫人,這風箏能飛到莊子上去嗎?」

「應該能。」顧嫣然心裡也不是很有底,「今天風大,應該是沒問題的。」

丹青握緊拳頭:「風向轉了,是老天都在幫我們,所以一定能成功!」

顧嫣然看著窗外,聽著窗紙被風吹得呼啦啦響,心裡無論如何也難以安定下來。即使風能把風箏帶到田莊上去,也還需要一點時間——她在那宣紙上,用蜂蜜摻水,寫了一封求救信。所以她們確實送了消息出去,這消息不是藏在風箏的哪裡,而是整個風箏,就是她送的消息。

蜂蜜塗在紙上,乾涸之後只剩一點淺淡的黃色,加上風箏上撲了塵土,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但是這些蜂蜜,卻能招來螞蟻,黑色的螞蟻聚在塗有蜂蜜的地方,就能替她「寫」出那封信。現在她需要的只是一個時間——必須要有時間讓螞蟻爬到紙上,又必須有一個人在螞蟻將塗有蜂蜜的地方全部咬去之前,發現那個風箏。

人力已經做了所有,如今,只能看天意了。

風箏飛去之後,日子還是照樣的過。風向轉后,接連的幾天倒春寒,把顧嫣然和丹青都逼回了屋子裡窩著。到底是農家,只有兩個炭盆,也難以抵擋從門縫窗縫裡吹進來的冷風。尤其到了夜裡,丹青將被子恨不得全部蓋到顧嫣然身上,兩人擠在一起取著暖:「夫人,那風箏是不是……」是不是沒有送出去?為什麼好幾天了都沒有一點動靜?

顧嫣然輕輕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沒事,過幾天暖和一點,咱們再做個風箏!」丹青又打起精神,小聲安慰著顧嫣然,「一個不成再放一個,就不信傳不出去消息。」

顧嫣然半闔著眼睛笑了笑:「好。」

丹青得了這一句肯定,心就落到了實處,閉上眼睛很快睡著了。顧嫣然卻一直睜著眼睛看著那簡單的麻布帷帳——過幾天?欽差失蹤絕不是無緣無故的,必定是查到了什麼對齊王不利的事。可是欽差這一失蹤,或許這事兒一時揭不出來,但皇帝難道不會去查是什麼人戕害欽差嗎?如此抽絲剝繭地查下去,齊王能隱瞞幾日?縱使能隱瞞下去,冊封太子的大典可也沒有多少日子了。齊王倘若還想名正言順登上帝位,而不想背一個謀逆的明罪,哪怕是自欺欺人呢,他也必定要在冊封大典之前動手。

算來算去,也不會很久了,那麼能留給她們放風箏的日子,又還剩下幾天呢?更何況,這幾日以來,四個守衛對她們的態度也漸漸有些變化,越來越顯得不耐煩了。由此可見,只怕一旦齊王成事,她和周鴻都會被犧牲掉。

若是前些日子,顧嫣然從來沒想到情況會變成如今這樣子。她和周鴻一直都以為自己能夠掌握6鎮的動向,卻未想到6鎮根本另有打算。若說從前周鴻只要假意周旋便可,那麼現在,6鎮將她的性命掐在手裡,周鴻要怎麼做?他若是假意,被6鎮看出來,妻兒性命就要斷送;可若是真意——不,難道他還能真的襄助齊王?

顧嫣然想得頭都疼了,卻更無半點睡意。隱隱地,她彷彿聽見外頭有些喧鬧的聲音,窗紙上似乎也有些發亮。她連忙撐起身子來,湊著窗縫往外看去,只見濃黑的天邊似乎有些發紅髮亮,像是太陽要出來了似的。

她一動,丹青便醒了,揉著眼睛坐起來,也扒著窗戶往外看了看:「是天要亮了?」

「不。」顧嫣然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忽然說,「好像是哪裡走水了!」

她這句話才說完,砰一聲門被撞開,一名守衛一頭撞進來,大聲道:「快起來!穿上衣裳,趕緊走!」

丹青連忙擋在顧嫣然身前:「出去,出去!」

「出去什麼!」守衛怒沖沖地道,「趕緊起來,再拖拖拉拉的老子現在就宰了你!」

好在這兩日天冷,兩人睡下都是合衣而卧,此時不過披上外頭的大衣裳,便跌跌撞撞跟著守衛出了房門。馬車已經停在院子里,而院牆外紅光漫天,的確是山中起火,且火頭離這裡已經不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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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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