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你不要我了嗎?媽媽(1)
爸爸和我先坐一站公共汽車,接著又轉了一站車,然後走在這條窄長的弄堂小路上。這條路本是不長的,只因為道路的狹窄,看起來長罷了。加上昨天剛剛下過雨,路有些濕,地面一小片一小片的小水窪閃著光。我們不說話,走得專心:低著頭,將褲腳提高,避免濕了鞋子。這條路更是平白地長了起來。天是陰的,太陽其實還在,仔細看還是能看出來太陽的影影綽綽,躲在烏雲後面心事重重的樣子。空氣是異常的清涼,夾帶著被雨打濕后無力張揚的泥土的氣息。因為我媽媽突然回來了。奶奶常當著我的面說你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呀。奶奶多數時候是恨的:你媽媽太過分了。你媽媽做人不地道。女人都是忘恩負義的。偶爾也會有明白的時候:如果不是我在你爸爸媽媽之間瞎攪和,他們可能也不會到這份上的。突然媽媽真的回來了,而且知道媽媽在美國生活不錯,奶奶更是恨上加恨,說:她回來幹什麼?!來見小歌嗎?告訴她門兒也沒有。在她對這個家造成這麼大的傷害之後,我為什麼要讓她見小歌?我很生氣地對奶奶說:到底是你見她還是我見她?為什麼任何事情都要扯上你們大人?奶奶也很生氣地對我說:奶奶真是白疼你了。你知道你媽媽這次回來為了什麼嗎?媽媽這次回國想帶我去美國。我清楚。爸爸他們當然更清楚。小女孩有點記不得媽媽了。以前心裡有她的許多好處也一一忘了去。首先忘記的是最好的事情:她發燒,媽媽一夜沒睡守著她。還有媽媽錄的十盒「媽媽給宋歌講故事」。小時候這個小女孩喜歡聽故事,每天晚上纏著媽媽講童話故事,什麼《白雪公主》《漁夫與金魚的故事》,媽媽困得不行說著說著就睡著了。小女孩搖醒她,媽媽還沒有講完呢。媽媽看著兩眼大瞪的女兒又開始講下來,完全是胡編了,講到哪兒算哪兒。小女孩又搖醒她,媽媽你講的不對。媽媽眼皮沉重地說,媽媽實在困得不行了。明天再講吧。後來她就將故事錄成媽媽給宋歌講故事,一共十盤。想什麼時候聽就什麼時候聽。還有一些不太好的記憶也在消失:比如她強行帶小女孩子去學琴。她用頗為悲壯的語氣對小女孩子說,媽媽就算傾家蕩產,也要把這鋼琴給你買回來。後來就連媽媽的模樣也淡薄了。小女孩對媽媽的印象太少了,總固定在一兩件事情上。成長並不全是好事。好的記憶變壞,壞的記憶變得更壞。就說那十盤錄音帶吧,出國后她打電話給小女孩,小歌呀,你還在聽媽媽給宋歌講故事嗎?聽呀。我都能背了。媽媽,等你回來我給你講故事。幾年後她問小歌,你還記得你說過等媽媽回來你要給媽媽講故事嗎?不要,我最討厭童話故事了,那都是騙人的。現在更大了些,一提起十盤錄音帶,她小嘴一撅,我媽媽最偷懶了,就會拿錄音帶來糊弄人。我拎著褲腳的手突然一松,停了下來。我對爸爸說:我不想見到她。我想說的是如果你不想我去見她,我就不去見她。不知怎麼的,這話出了嘴就變了樣。爸爸沒有說話,用那張巨大的芭蕉葉似的右手拍拍我的右肩。拍得很是心痛,就是要拍走我心中的許多猶豫與不確定。他希望有人也能這樣心痛地拍拍他的肩。我是不會跟媽媽去美國的。我又說。爸爸也不會讓你走的。爸爸微微一笑,是一個盡量不讓我察覺,卻是感到欣慰的笑。快到了,爸爸說,然後背對著我蹲下,用手指指他的後背:來,哥兒們。他的背溫暖而平坦,他的氣味安全而踏實,他的手有力而乾燥。他帶我走過這一程漫長的泥濘路,那是我獨自不能勝任的距離。小小的陽台掛著色彩繽紛的衣服,被太陽奪去水分后在風中輕浮地飄揚。氣味爽潔乾淨,像是同一種洗衣粉,跟著誰家的紅燒肉味道混在一起,飄揚著那種活潑的、人間煙火的、永不絕望的情緒。衣服後面是一扇扇門和玻璃窗,沒有衣服遮擋的時候可以反射出路上的景物,被遮蓋時就像一隻只閉著養神的眼睛,什麼都收在其中。到了門口,我和爸爸正想進去,聽見奶奶的聲音:儂這次回來是——我們知道媽媽已經到了。奶奶是上海鄉下人,幾十年來上海話在她那裡起了生色,要它軟就軟要它硬就硬。軟起來,像棉花糖,融入嘴裡嗲得很;硬起來,像是鐵蠶豆在嘴裡,嘎巴直響,叫人鬧心。我和爸爸像同謀一樣對望了一下,我們想知道媽媽會怎麼回答。我從爸爸掃過來的眼神猜到了自己相似的眼神。那種心心相印是外人體會不到的。它是我與爸爸生活十二年,帶著勾結、秘密的心照不宣的同盟。這種對話的前面應該是這樣的一種過渡性對話:你回來了?我奶奶語氣清淡。回來了,媽媽說。終於回來了,我奶奶還是那種清淡的語氣,意思卻是強烈的——你還敢回來,看來不是冤家不聚頭啊。我媽媽硬著頭皮又應道:回來了。去美國多久了?五年了。哦,這麼久了。那邊都好吧?還好。那就好,一個人在美國也不容易呀。哦,你也不是一個人,有人可以幫你呀。你這次回來是——奶奶突然轉到正題上。我媽媽聽出不友善,主動問:奶奶,你和爺爺身體好吧?媽媽按照我的輩份叫「爺爺奶奶」。這為我媽媽找到一個破口,像我在美國管她叫「媽咪」一樣。另一種稱呼就是另一種關係,亦是一種掩護。我們兩個老的還是老樣子。奶奶不主動說起我爸爸和我的情況,隻字不提。她要媽媽提。這需要膽量。奶奶就是要看看我媽媽如何提起我。孩子好嗎?媽媽問。她明知要掉入陷阱,卻毫無退路。果然我奶奶見她主動進入自己的埋伏,比她設想的要早,臉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沒媽的孩子能快樂到哪裡去呢?小朋友罵她「沒有媽媽的孩子」,回家告訴我,我說下次他們再這麼說,你就說,我有媽媽,只是媽媽不在身邊。她問我這有區別嗎?我想了想,是呀,對孩子來說沒有什麼區別。我媽媽無言以對。內疚主導了她一切的情緒。這些年在海外的孤獨、艱辛,她都無法說,不能說,都是自找的。見到這家人的難堪也是次要的。就這樣,奶奶掌握了媽媽的內疚,於是進一步地掌握了她的一切。孩子的事讓孩子自己解決,你這個老太婆在這瞎吵什麼?突然有人濁聲濁氣地喊了這麼一嗓子,是我爺爺。他一定是再也聽不下去了。因為他輕易不開口。他聽了一耳朵的媽媽和奶奶之間的蠢話。現在他再也不要聽了,他平靜地摘下助聽器。他想,他對別人的嘴巴沒有主權,總可以對自己的聽力做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