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到美國找媽媽(1)
就這樣,我又乘上了飛往三藩市的飛機。鄰座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她稚嫩的目光中流淌著那種反叛,那種揭竿而起的亢奮,那種新鮮,那種等待,我非常熟悉。一會兒擺弄座位上的耳機,一會兒擺弄自己的指甲。我問她:你一個人嗎?是的。小姑娘的聲音很細,很尖,聽得很清楚。我問她,你來美國是……我到美國找媽媽,她回答。然後反問我,你到美國是?我也是到美國找媽媽的,我笑著答。女孩子立刻就笑了,她想這個大人怎麼這麼做作呢。顯然少年人認為成年人假裝清純比他們假裝深沉更加糟糕。但是我知道找媽媽是我來美國的全部目的。我彷彿看見又一個母女重逢的場面正在機場轟轟烈烈地進行著。這時機艙里響起《加州旅館》。這首歌產生於驚艷的1976年。我記得最後我向門口跑去但是我必須找到我來時的路別緊張,守夜的人說我們只是按照程序接待你任何時候都可以結帳但你永遠也無法離開離開可以逃避一個人,卻不能逃避一種關係。有時候我也想這一切都無所謂,我已經成人可以自我安慰,但我聽到「媽媽」這個詞時,我知道它有所謂。在媽媽和我的心中,傷痛仍然繼續著尋找答案,但很可能找不到。我相信她是愛我的,而我也愛她,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都沒讓對方接收到這個信息。這個陌生的異國讓我們陌生,然後我們又在異國的陌生中延長了那個陌生。現在我站在機場大廳,與十二歲那年同一個位置。當年機場的人群在記憶中被抹去了,只留下那個十二歲的白衣少女,她最終成為一個極具代表性的人物,成為一種印象一種信號,來美的早期記憶就這樣被激活了。我能看見那個來美國找媽媽的小女孩,目光緊張,神情彷徨,腳步有點垮,像是穿了一雙不跟腳的鞋,其實她只是不知道應該去哪兒。被激活的不僅是我自己,還有我的媽媽。那個剛下飛機的中國女人,一個純粹的外國人,一手拿著護照,一手抓著自己的命運,畏縮地面對美國呈現在她面前的聲勢浩大的熱情與富裕,莫名的慌張。一個有家有孩子的中國女人,突然放棄一切,跑到美國從頭開始,這本身就意味著慌張。將來在美國怎麼辦?這個時候,她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經決定和美國「將來」上了。現在這個中國女人已經在這裡生活很多年了,她在三藩市的小洋房裡過著簡單而有秩序的生活。美國二十年來像螞蟻存糧似的一點一滴微薄積累下來的財富,加上大衛的離婚贍養費,現在再像螞蟻食糧一樣,更加微薄地消耗。只要她不決定揮霍,或者決定活得儘可能長壽,她的日子是不難過的。當然她是中國人,這就意味著她很節制,包括對壽命的節制。早晨起來在電子體重磅秤上量一量,根據上面的數字決定這一天的飲食。晚上靠在長沙發上看書。沒有什麼好書了,她就把以前讀的好書再拿出來溫習。他們這一代深受俄國文學影響,她少女時代就開始非常喜歡萊蒙托夫的詩,尤其是那首《帆》:它尋求什麼,在遙遠的異地?它拋下什麼,在可愛的故鄉?而它,在不安地祈求著風暴,彷彿在風暴中才有著安詳。哦,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忘記說了。相信嗎?她參加了大衛前妻的讀書俱樂部。她們最近在讀一本大衛新出的作品,一本小說。大衛的兩個前妻頭埋著頭,想從小說中讀出一點他——大衛藏在主人公的哪一個細節、哪一段情景里。讀到一點蛛絲馬跡,哪怕是男主人公的一個表情,兩個埋著的頭就會同時抬起交換一個會心的微笑,不說,不用說。她們全明白。也許還想從中找到一點自己的影子,即使讀到了,她們也不抬頭,更不說。當然她們還是全明白。兩個女人對他愛戀的最真情感,大衛從來沒有看到。那是這兩個女人之間的一個秘密。這個秘密使她們的相處有愛屋及烏的投其所好,談論起大衛及與大衛相關的事物,那麼心平氣和,那麼語重心長。偶爾她也是後悔離婚的。當她抱著一籃子的衣服從一樓的洗衣房回到兩樓的卧室對它們進行分門別類時,當她在廚房準備晚餐時意識到她多準備了一份時,猛來一股子心酸,而更多的時候她是喜歡這種孤獨日子的。在美國她一生都在旅途上,嫁給一個異族人,就更不能取消旅行回家了。現在她倒有回家的感覺了。她還新增了一個愛好,就是在後園裡種了一些蔬菜,她像照看玫瑰一樣地伺候她的幾棵青菜。人孤獨的時候只願意和動物植物交流。也許在這裡,她永遠也不會有「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家」的親近之感,但那又何妨呢?她總可以擁有自己的一塊可愛親切的小菜地。這種有條不紊的生活像是對她前半輩子的糾正。前半輩子的不安生就是為了把安生留給她的後半輩子。今天她起得特別早,女兒要從中國回來了。她很自然地抬頭看了看牆壁上的女兒,從出生到六歲她出國,到十二歲女兒來美,到十八歲去東部上學,再到二十二歲畢業,二十四歲回國。這些年來她一直與照片上的女兒呆在一起,終於她要看見她二十七歲的女兒了。女兒晚上才到,現在還是早上,來得及鬆弛一下。她這麼想。於是她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一個角落踱到另一個角落。這些動作她非常熟悉,這些年她就是這樣過來的。她早早地來到機場,準備著自己。十多年前,她就曾經這樣期望過女兒的到來,這一切就像發生在昨天。對一個十二歲女兒的等待,對一個十八歲遠方讀書的女兒的等待,對一個二十二歲離婚女兒的等待。現在她就是用所有等待聚集在一起的等待看著我: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女子,高額頭,好萊塢的彎眉,儘管穿著三寸尖底高跟鞋,她的腳步依然堅定,因為她不僅知道要去哪裡,而且知道怎麼回來。同十二歲那年的到來一樣,身著白色,卻是那種看透人世奼紫嫣紅后的素凈。女兒顯得比她的年齡成熟一些。女兒沖她笑了一下,雖然只是紅嘴唇咧了咧,已經使女兒疲倦的臉稍微有了一點動感。她也沖著她女兒緩慢地推出一個笑容,從淺到深,終於在那越發尖挺的顴骨下漫開成笑靨。她觀望著我,感覺到血脈相承的神聖。大衛也在,是我打電話說希望他也來接我。他的身體又膨脹又乾癟,像一本從水裡打撈起來烘曬過的書,起伏不平,走了形狀,無法恢復原貌。像我在他書房裡見到的那本深紅色的硬皮字典。他仍然站在她旁邊,微微靠後的身體表示他對我媽媽一向的禮讓,真的是一個不錯的男人。他們離婚後反比他們沒離時要好,時有往來。大衛新婚後,他們有段時間沒有來往,直到他發現現任太太和他的前任太太見了面並沒有產生什麼風波后,他們才又走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