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譬如春冰薄(補齊)
紀二郎前腳才出門,梅姐兒跟著就在後頭啐了一聲,原先竟不知道這個姐夫的臉皮這樣厚,沈氏眼見著王四郎睡了,坐在床沿盤算著賠錢的事兒。
三十兩,足夠一家子富富裕裕過上兩年還有餘的,本來拿的也不是大頭,擾共加起來也沒三十兩,王四郎又是個手腳散漫的主兒,手裡但凡有些都開銷出去了,能拿什麼來賠付著三十兩。
沈氏從床柱子上摸下個食盒來,裡頭全是烏棗,第二層用油紙包了兩塊銀子,拿在手裡掂一掂怕有三兩重,這還是上回麗娘送來的,買東西塞紅包,還剩下這些,明兒到鋪子里借個秤,看看究竟有多少。
就算這裡有三兩,還有二十七兩卻去哪裡淘換,沈氏開了妝匣兒,把她新添的幾件首飾全拿了出來,進一回當鋪能饒出一半銀子就算掌柜的厚道,她這些還不是真金白銀,只有一個戒指是真金,也抵不了不幾分銀子。
盤算來盤算去,還得去借錢救急,總算人已經家來了,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沈氏抿抿頭髮,把蓉姐兒抱起來走到屋外,囑咐小姑看著灶,別把魚湯煮幹了,摸摸女兒的頭先往公爹家去了。
誰知道她還沒進門,蘇氏就拉著她在門口哭窮:「四郎可算家來了,再不出來,家底兒都要給掏空了,弟媳婦你是不知道,咱家如今吃的米,都摻那陳的了。」說著抬起袖子就要抹小:「天幸四郎回來了,家裡有個男人,倒能支撐。」
王老爺被同年留在了江州府盤桓,朱氏躲病不出來,蘇氏倒似個把門的鐵將軍,秀娘一句話未說,她就嘴嘴舌舌說個不停,把秀娘堵在台階上,連門都不讓她進。
沈氏臉皮薄,被她這樣幾句一嚷先自臉紅起來,蘇氏說完一串還沒有放人進門的意思,扯了皮笑一笑:「喲,蓉姐兒可大好了,咱家寶妞掉的那顆牙可還沒冒頭呢。」她伸手就要去掐蓉姐兒的臉,蓉姐兒伸手一擋。
蘇氏又是一通笑:「這姐兒脾氣倒大,怪道連爹都說她像四郎呢,可得好好教養著才是。」小娃兒手再重又能有多少力氣,寶妞卻直捂著屁股喊疼,蘇氏心疼女兒,到處嚷嚷蓉姐兒把寶妞的牙都推掉了,拿個娃娃也當眼中釘,伸手一掐不著,竟說了這話出來。
秀娘氣憤不過:「若說孩子家家沒輕重,我家蓉姐兒卻不是,我還想問問嫂子在廚房裡說了什麼話,把蓉姐兒哭得生了一場病!」
蘇氏一噎,南水門不似東水門全是住戶,沿街一溜兒茶果店鋪,那街坊鄰居掌柜跑堂頭一伸便能瞧見這邊的事兒,蘇氏眼見得幾付目光閃閃躲躲的瞧過來,把手一甩叉了腰:「今兒不巧了,爹娘都不在呢,不若你過個幾日再來。」
秀娘到底不似做不來似蘇氏這邊沒臉沒皮,轉身抱了女兒就走,思想半日去了汪家,她甫一開口,槿娘就一臉為難,手上一方帕子擺弄來擺弄去,就是不開口回絕。
臉上幾番變色,抿了嘴兒從袖子里摸出一個荷包,打開了點了一回又一回,裡頭一共三錢銀子:「這原是咱家昊哥兒開蒙的錢,你先拿著吧。」
有總比沒有強,如今也不是挑撿的時候,秀娘腆臉開了口,伸手接過來,謝了一回又一回,槿娘雖則臉色難看,到底是摸了口袋的。
當鋪一共得了五兩銀子,加起來還不滿十兩,差著二十兩說不得只好去問問麗娘了。麗娘那裡妯娌姑子多,她的腰板剛直起來,高大郎自個兒瞧中的她,若要論起來,高家這樣的富戶,怎會去聘下沿河街里出生的當兒媳婦。
秀娘特意家去換了衣裳,把日常首飾戴了兩樣,蓉姐兒早就困了,可她無端端上門去,沒個由頭也要牽累了麗娘叫人說嘴,只好把女兒搖醒,蓉姐兒揉著眼睛一路趴在母親懷裡到高家門前。
高家一共三進的院子,自門廊下一路走到麗娘住的正院都懸了紅燈,麗娘早早迎出來,臉上團團的笑:「今兒怎的得空來了,趕緊見見我們家老太太去。」
高家這個老太太正抱了小孫子逗樂,麗娘跟高大郎就住在正院里,跟老太太只隔一個庭院,抬眼兒一望就瞧見了,秀娘抱了女兒過去,俊哥兒正在繞著桌椅柜子跑,高老太太跟在後頭直喘,俊哥兒一停下來,她就又是手絹又是茶點的端了托盤過去。
俊哥兒見娘過來了,喊了一聲:「姨母,妹妹!」說著要蓉姐兒下來跟他玩,他一肚子的話咕咕嘟嘟說個沒完,比著手告訴蓉姐兒他在酒樓上瞧見雙荷花橋塌掉的事:「我們樓里,也點的燈!」
高老太太只作不知王四郎吃了官司,笑眯眯的拉了秀娘坐在下首,叫丫頭擺了點心果盤,才說了沒兩句,麗娘的小姑子過來了,她一進門就湊過去挽了高老太太的手,說了三四句話才把目光轉到秀娘這裡:「是俊哥兒姨媽來了,一向少見,蓉姐兒都這樣大了。」
麗娘原是想跟高老太太張一張口,她曉得妹妹銀錢不湊手,高老太太手裡捏著錢,些許給些也就救了急,誰知道小姑子會跑來攪和,這下開不了口不說,還得陪著打機鋒。
高玉萍自來瞧不慣這個嫂嫂的張狂樣兒,覺得她是麻雀落在了金枝上,一下就變披金戴銀,變成插了金毛的鳳凰,此間小娘子並沒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規矩,走個廟會燒個香與手帕交一處玩耍取樂是常有的事,她眼兒一瞬就知道秀娘來是為了何事。
麗娘瓜子嗑得「卡卡」響,托在帕子里攢了一指甲蓋那麼多的果仁,俊哥兒就湊過來:「我吃!我吃!」高老太太立馬被孫子引了過去,指派身邊跟著的丫頭給他磕瓜子仁兒,又怕他吃多了上火,叫人調了蜜鹵子來給他。
麗娘把俊哥兒抱在懷裡,秀娘卻神思不屬,她臉皮嫩,也不知道要怎麼開這個口,高玉萍就是不走,麗娘瞥了她一眼,抱著俊哥兒站起來:「日頭都到正午了,俊哥兒困了,我抱他去睡。」
高老太太哪裡離得了孫子:「在我這兒睡,奶奶櫥里有吃的,是不是啊?」
棗餅麻團小蜜棗都是俊哥兒常吃的,他全不放在心上,抱了麗娘的胳膊:「我屋去睡!」高老太太一聽趕緊站起來跟在後面,這下高玉萍沒法兒跟著了,她也不願到麗娘屋裡去,扯扯母親的袖子,見她滿眼就只有金孫孫,跺了回腳轉身去了二哥二嫂的院子。
秀娘幾次要開口,一個錢字還沒出口,就先臊得滿臉通紅,麗娘也不著急,讓高老太太看著孫子,自己拉了秀娘到迎窗底下,為著孫子不肯跟老兩口住,麗娘的這間屋是全院兒里最正最大的,兩邊帘子一隔壓低了聲兒說話一句也聽不見。
秀娘也知道姐姐這有困難,低了頭抱著睡著的蓉姐兒要走,麗娘拉了她一把,隔著窗兒點一點,叫小丫頭出去看茶,打開了抽屜撿了四塊銀錠子塞到秀娘袖子里:「拿著!」
秀娘一驚:「你這兒,怎麼這樣多的銀子!」那裡頭還有十好幾錠呢,之前麗娘來時,五兩的銀子還是散碎的,麗娘勾著嘴兒笑一笑:「老爺老太太剛給他,叫他辦貨去的,到時候讓他下鄉報個虛數,不少這幾錠。」
這也不是高大郎頭一回辦貨了,高家老兩口偏疼長子,曉得他報了虛數,也只有睜一眼閉一眼的,不然高大郎哪能在外頭請這個吃酒請那個搓澡,狐朋狗友一大班,全是跟在身後蹭吃幫閑的,一日的流水倒有好幾錢銀子,公中給的這些零花哪裡夠他花用。
秀娘甫一接過去手一沉,縮了身子直往東屋看,見高老太太還在哄著小孫子,她才敢把銀子攏到袖子里,吞吞吐吐也說不出感激的話來,低了頭:「娘那兒,姐姐先瞞著吧。」
麗娘手裡捏了蜜豆糕正逗蓉姐兒,嘖了一聲:「知道,還用你來囑咐我,趕緊的補上去,等王四郎發達了,有多少陪我都要。」
秀娘一輩子最怕欠人情,念了姐姐的好,告辭出去了,高家老太太未必不知道,還是那張笑呵呵的臉,麗娘送到屋門口:「我不送你了,俊哥兒老太太一個哄不住呢。」說著轉回去,又是捏肩又是捶腿,把高老太太哄得眉開眼笑。
秀娘走一段路就把蓉姐兒顛一顛,感覺銀子還在懷裡,再往前走,走了一段她又覺好笑,這麼沉手的銀子,捂在懷裡甸甸的,砸在地上還不得「咚」的一聲響,這才快步往家走了,才到門口就見梅姐兒耷拉著臉。
一看見秀娘就圍上來:「嫂子!昊哥兒來了,說二姐姐跟二姐夫在家裡打破了頭!」
昊哥兒正蹲在門口拿竹片子去挖鑽縫裡的螞蟻窩,一抬頭看沈氏來了,眼睛一圈張開嘴大哭起來,哭了半日也沒有眼淚,乾嚎著踢腿兒。
秀娘把蓉姐兒往小姑子手裡一放,蹲下去問他甚事,昊哥兒還在抽抽噠噠:「我爹說,銀子進你家就髒了!」
汪文清說一句話要掉三句書袋,昊哥兒只撿了最難聽的一句,秀娘氣得一噎,氣都粗了,往裡頭去把整錠的銀子放到王四郎枕頭底下,他聽的分明,悶了頭不作聲,秀娘瞪他一眼:「叫你別沾那些個,如今倒好,被自己的外甥瞧不起!」
拿了槿娘給的那個荷包兒出去,怕昊哥小人兒弄失了,牽了他的手往汪家去,還沒拍開門就聽見裡面砸鍋摔碗的聲音,汪文清粗了嗓子吼:「潑婦!潑婦!」又是一陣砸,槿娘扯了嗓子喊得響,指鼻子指眼睛的把汪文清逼到了牆角,他橫豎就只有一句:「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秀娘拍開門就見一地狼藉,槿娘頭髮也散了衣服也花了,臉上還抓了幾道,汪文清更慘,手上一條條血道子,兩個人都爭紅了眼。
秀娘從袖子里摸出荷包,拍在桌上:「二姐點一點,這裡頭可一文都沒少。」
汪文清看著弱,這時候卻有力氣,一把攥住了放進懷裡,甩甩袖子往後頭去了。
槿娘原本給的時候就不樂意,拉不下臉這才給了,汪文清跟她一吵她就又是慪又是悔,把脾氣撒在他身上,兩人原是出個主意裝作爭吵不休,讓昊哥兒去王四郎家把銀子要回來,誰知道越吵越真,倒真的打了起來。
槿娘把頭髮一攏,扯扯嘴角:「實對不住,若有旁的能幫上忙,你再開口。」
秀娘看著軟和也不是全無脾氣:「倒不敢再勞煩二姐,我那裡事兒多,得趕緊著,就不幫你的手了。」說著踩了一地的碎碗碎盤子往外走,出了汪家大門長出一口氣,真是人情更比春冰薄,這一個個的大小姑子,還比不過鄰居。
她回去就把事兒當著王四郎的面說了,原來還要瞞著掖著,如今一概不往好聽里說,王四郎默了半晌,把臉往裡一扭,一聲不吭。
他一整個夜裡沒有睡,傷口雖痛得不能翻動,頭卻動個不停,到天明的時候他對著來給他換藥的秀娘說:「等傷好了,我就去北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