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販茶出濼水(補齊)
春風吹綠柳梢頭,街頭巷尾的大姑娘小媳婦都脫了厚襖換上薄裙的時候,王四郎的傷也好了個徹底,傷筋動骨一百日,他雖是皮肉外傷,也養了一月有餘,等身子好了,就到鄉下去,跟茶農討起近乎來。
濼水下頭分了好幾個鄉,王家是大姓,單姓聚居在一處,一個村子里少有外姓人家,論起來都是叔伯兄弟,拐著彎的沾著帶舊。
村子當中被條大河截成一半,東邊靠水,西邊靠山。靠水的那一邊養蠶桑魚荷,靠山的那一邊伐竹種茶。王四郎打的就是茶葉的主意。
若不是陳大耳相托,他這輩子也不曾出過濼水鎮,跟沈氏兩個最多去過泮水一趟,還是紀二郎家的老太太作壽的時候去的,那地方不比濼水富裕,淺水養不活魚蝦,土包種不了竹茶,比清水門王家村不知道窮了多少。
自打王四郎去了一趟江州府,便覺得眼界開闊,他銷貨的時候也沒少跟當鋪的夥計討交情,拿出自己那一份錢請人吃回酒,叫上兩盤豬耳朵白切肉,那夥計還只當他鄉下人進城,帶著炫耀的心思把城裡各鋪子都說了一回。
王四郎瞄準的就是茶葉鋪,茶葉輕易存放,比綢緞更易運送,只要把口兒封緊了,不受雨水不霉壞,就能販得出價去。
他幾回去江州府,專找了個風評好的茶葉鋪子跟那個掌柜的來往,托他帶自己一同上路,那掌柜的本來就跟人拼了船,走水路既輕便又快,趕著清明之後新茶上市,把南邊的茶販到各地去,越是遠,價越是貴。
他吃了幾回飯,便答應下來,橫豎是條大船,王四郎一個人能帶多少貨,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收了幾份薄禮也特意囑咐了王四郎兩句,叫他收好了茶葉直管往江州府來,趕早不趕晚。
王四郎常年住在鄉中,雖則家裡不種茶,可也看過別人採茶炒茶,知道分辨好壞,王家也好幾個本家家裡是種茶葉的,賣給外鄉來的茶葉販子,不如賣給王四郎。
他手裡沒有本錢,五兩銀子一斤茶葉都買不來,舍了臉每家一斤的賒賬,轉了二三十家,好歹收了兩筐,一共二十斤,背在身上就跟寶貝似的,這些加起來就是三百兩的本,他如今只有五兩的開銷,哪裡賠得起這許多。
這一回是下了狠心,這一單隻能賺不能賠。王四郎說到做到,一能起身走動就往北邊去了,身邊帶著賠償之後還剩下來的五兩銀子當本錢,他一走不要緊,沈氏卻沒了著落。
家裡一下子失了主心骨,萬事都由沈氏一個人操持,更別說還欠著帳,雖湊夠了銀子,可王老爺回來跟何知縣扯皮一番,算是正真撕破了臉,銀子饒了十兩,交了二十兩上去。
剩下的八兩王四郎帶走五兩,還有三兩餘下做姑嫂三人的開銷,沈氏盤算來盤算去,怎麼也不夠到王四郎家來的。
外頭山高水長,他這麼一出去還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別說三兩,就是十兩也不夠母女兩個過活的。總得尋個營生有點進項才能過得下去,沈氏思來想去,把梅姐兒叫到跟前:「原爹說要接你過去,我見你不願意便罷了,可如今家裡這般模樣,你過去,便少一個人開銷。」
梅姐兒聞言頓住了,她自然是不樂意去的,可既然沈氏都開了這個口,她又知道家中不比往日,連沈氏也要搬回娘家去的,便默不作聲點了頭,轉回去收拾東西,把這些年攢下來的都鎖到小箱子裡頭。
沈氏打算把屋子賃出去,濼水鎮中也有人養蠶,鎮子里比不得鄉下,鄉下能蓋了大屋熬蠶,鎮子里的人屋房舍卻是有數的,每到這個時候便有人把屋子租出去,一季也能得上千把文錢。
沈氏也是無奈才搬回娘家,家裡只有女人門戶難支,也不好時時麻煩徐娘子,她出嫁之前是跟麗娘住一個屋的,屋子淺窄,姐妹兩個睡在一張床上,如今搬回去帶個蓉姐兒還是成的。
她託了哥哥說項,沈大郎一聽就應下來,回去就把那間屋子裡堆的雜物清出來,他都無話,孫蘭娘更沒甚好說,潘氏嘀咕了半日,想到蓉姐兒能來,也就應下了。
姑嫂兩個把兩邊的屋子搬空了,東西全堆在正屋裡,把西邊兩間屋空了出來,租客看看了地方問兩邊能不能打通,免得繞來繞去的麻煩。
沈氏看看梅姐兒低著頭,應了下來,那租客知道沈氏爽快,也不計較銀錢,兩間屋並院子廚房先給了一貫錢。
沈氏收了這錢數出一百個給了梅姐兒:「到了那兒不比家裡,你凡事忍著些,有甚事跟旁人不好說就跟爹說,他總會看顧你。」
其餘的錢沈氏收進了荷包,就算是住在娘家,她一個出了嫁的女兒也不好白吃白喝,除了做活,還得貼補一些,她綉活兒還得過,綉上些綉件等著貨郎來收,一方綉帕總能賣出三文,這一貫錢半貫用來買綢布跟五彩絲線。
蓉姐兒知道換個地方就不是自己家了,可她最得疼愛,抱著自己的小枕頭扔到床上,咯咯笑著去找潘氏,一下撲在她懷裡,潘氏喜得不行,拿出柿子餅給她吃。
孫氏正進進出出幫著秀娘收拾東西,走過院子瞧見了,一日不說話,到了夜裡沈大郎回來見她不樂,她才道:「一樣是女娃兒,怎的娘偏偏喜歡蓉姐兒,就是不喜歡咱們女兒。」
其實這個道理孫氏也不是不懂,外孫女跟孫女怎有一樣的,潘氏是盼著有個孫子的,她操心沈家後繼無人,卻不必去操心王家。
疼愛蓉姐兒也有幾分是做給孫蘭娘瞧的,她不搭手照顧妍姐兒,也有跟媳婦別苗頭的意思。沈大郎是潘氏頭生兒子,還是唯一一個兒子,寶貝了那麼多年,娶了個媳婦進門竟沒給添一個小孫孫,兒子還向著媳婦,她這裡還沒說上兩句,牛脾氣就上來了,護媳婦護得老娘肝疼。
沈大郎話雖不多,人卻明白:「秀娘來只有好的,你且看娘還盯不盯住你。」老實人也是精明的時候,蓉姐兒正是要人看的年歲,她又跟潘氏親近,沒道理看了外孫女卻把親孫女扔到一邊,潘氏不沾手也得沾手。
蘭娘正好趁著得空把全付精力放到熬蠶上去,沈家因著根上不是本地人並不會養蠶,可孫家是在濼水鄉下的,家裡幾代養蠶織布,幾個姊妹都靈巧,若不然潘氏也不會叫媒婆去她家裡說合。
清明采完了茶,就到了熬蠶的時候,孫氏跟幾個鎮上一道養蠶的人家租了空屋一齊熬蠶。家裡人人都不閑著,能看孩子的就只有潘氏,她也是個閑不住的性子,一向同間壁開角店的陳阿婆要好,便拿了自家鹵的雞爪腌的脯肉去店裡販,也好賺個零花。
秀娘一回來就被潘氏叫了去幫著剝花生,拿油炒一炒撒上鹽粒兒就是最便宜的佐酒小菜,手掌心那樣大的碟子,一碟兒擺上二三十粒,倒好賣個三文一碟。
秀娘手裡的錢還沒動過,不意竟有了這樣的新財路,綉件兒做的慢賣得賤,整個鎮子的大姑娘小媳婦哪個不會綉,給貨郎五文一方的收了去,還不如一碟子花生得利多。
她是急於賺幾分銀子回來的,沈家的錢全捏在沈老爺手裡,潘氏就是想多做點小本專賣也無本錢,只好用個百來文買點花生回來,炒好了再拿出去賣。
秀娘動的卻不是這個腦筋,若是炒花生好賣,那自然米糰子滷雞爪子都好賣,她把半鍋花生炒好了,盛在乾淨食盒裡送到陳阿婆的腳店裡。
陳阿婆家把屋子的牆打通了,臨街開了個腳店,掛上布番做起生意,不過也就是沽些酒,賣與船家腳夫,或是街坊四鄰打上一角配飯吃。
她家裡原也推了車出去做生意,廟會節慶很能賺上一筆,後頭家裡富了,置了綢機僱人織綢去販,才停了這個營生,腳店留著就是給陳阿婆消遣的。
一間院子就只有陳阿婆跟一雙孫子孫女住,她兒子媳婦在鄉下蓋了大屋,每到這時候便盯了鄉間蠶農熬蠶,秀娘抱了蓉姐兒過去,陳阿婆的孫女兒寧姐兒比蓉姐兒大上幾月,正跟在哥哥安哥兒屁股後頭玩拍花牌,見到秀娘進門往裡喊了一聲:「打酒!」
她小小的人兒就在腳店裡進出,見是個生面孔還以為秀娘是來買酒的,陳阿婆一掀帘子出來眯了眼睛就笑:「是秀娘子,家來啦?」
秀娘把食盒交到她手上:「剛炒得的,又香又脆,我還加了蝦皮粉呢。」這些東西在濼水不值什麼,秀娘又是想要借了陳阿婆的地頭賣吃食,把她多數出來的十個錢塞回手裡:「哪值這許多。」
陳阿婆也沒推辭,打開食盒捏一個吃了,秀娘炒的滋味自然比潘氏要好,潘氏捨不得油又捨不得鹽,哪如這個酥咸香脆,笑眯眯接過去,她自年輕起就開了腳店,來往的人多看的事兒也多,鄰居了那麼些年倒開口勸她:「上了山還要下山,哪有人一輩子都站在山尖尖上,你也莫急,總會好起來的。」
既說到這個,秀娘也不藏著掖著,大大方方把話頭提了起來:「我當家的出去販茶,女人家難支門戶,這才回了娘家來借住,我瞧著阿婆的腳店酒有十好幾種,小菜兒卻不多,我有幾樣拿手的,不知道阿婆能不能行個方便。」
兩個大人在說話,小的已經玩在了一起,蓉姐兒原還怯怯的扯了秀娘的裙角,探了半個頭出來,眼睛直盯著寧姐安哥兩個在拍的花牌。
寧姐兒穿著嫩黃色織綢團花的衣裳裙子,白凈凈圓團團的臉盤,頭上扎了絨花,扭頭看見有個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兒盯著她瞧,走過來拉了蓉姐兒的手,把自己那份花牌拿出來給蓉姐兒看。
寧姐兒這套花牌做的甚是講究,一套十二張,每張上頭畫著一種花,後面還刻了四句詩,畫上頭還染了色,蓉姐兒拿小手去摸,手指尖尖摸在荷花的花苞苞上,摸了一下就抬頭沖寧姐兒抿了嘴笑。
陳阿婆自家過得富裕,也不跟人爭那一文半厘的,點頭答應了行個方便,若是小菜做得好,食客多買下酒菜多打些酒,她也只有樂意的,還沒等秀娘說完就點了頭:「有這甚不方便,兩下里便宜的事兒。」哪怕秀娘做的不好,賣不出去,她也不吃虧。
秀娘喜得直道謝,她說話間竟就已經擬出了菜單子,濼水湖裡一指長的小魚兒,家常是買了給貓兒吃的,用麻油浸一浸,炸得酥酥的,再一個醬蛋,再加上花生就算是三樣,她一個人做三樣小菜也不須旁人幫手。
心裡盤算得急,腳下就要出去到河邊收魚,陳阿婆見蓉姐寧姐玩得好,一揮手把她留下了:「你家去忙,到夜裡再來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