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狼挾女困母,忠勇婢以死明誓
徐禮當天夜裡便不曾回房,蓉姐兒哪裡睡得實,迷糊糊點著燈等他,心口一陣陣的急跳,剛那一場真是駭著了她,甘露蘭針兩個陪著還覺得屋子太空,把屋子裡頭的燈都點起來。
大白綣在她膝蓋上,蓉姐兒抱了貓披了厚毯子,屋子裡頭不敢點安息香,大晚上也不能上安神茶,只好兩個丫頭圍了她陪她說話。
連著玉帶碧螺也一併進屋裡來,五個人一隻貓,哪個也沒膽兒提那事兒,她們挨到最後,跟徐禮一道回的衙門,都知道後頭單架上頭抬了人,拿一床白布單蓋了,不必看,定是死的透透的。
俱是年輕姑娘家,哪裡會不怕,端陽節了,不撒薄荷粉倒點起火爐子來,蓉姐兒等著徐禮不肯睡,怎麼也不肯上床去,坐在涼榻上,還叫玉帶把銅吊燒起來。
五個人擠在一處正經烤起火來,縣衙里都知道出了,吳家派來的那個醫婆還過來給蓉姐兒捏了脈,怕她叫唬著滑了胎,肚裡這個倒穩當,醫婆一摸手先自鬆口氣兒,這才吩咐起來,叫煮些紅糖水吃著。
滾水沖了紅糖,一人分了一碗,蓉姐兒先是不肯吃,捺不住肚裡這個餓了,不一時就咕嚕起來,卻半眼也不想看那大油大葷的東西,叫廚房拿了幾個生雞蛋來,就這麼扣在滾熱的紅糖水裡,蛋凝起來成了糖水荷包蛋,舀出來吹涼了,拿銀勺兒一口口舀著吃。
誰都不說話,便是大白也覺出不對來,抬了白毛臉兒,蹭蹭蓉姐兒的掌心,弓起身子伸個懶腰,喵嗚一聲又趴下來,鴛鴦眼仁兒看了她,伸著爪子拍拍她的腿,爬近了湊過去舔上一口,蓉姐兒摸摸它的毛,懷裡有個沉手的東西,這才覺得膽子大起來了,見幾個丫頭都懨懨的,又喝一口糖水才開口:「你們說,是怎麼跌下來的?」
那塔是按著寺廟裡頭的制式建的,五層的六角寶塔,是用來供放高僧舍利的,那一道白影子,夜裡看的分明,是從最高那一層跳下來的。
甘露上去給蓉姐兒搓手心,她捂了熱碗,手倒是熱的,只臉色還未迴轉來,幾個都不敢猜測,還是蓉姐兒咬了唇兒先開口:「那個丫頭,是不是報信?」
若流言是真,那個真的大奶奶已是叫楚大老爺關了五六年了,便是個齊整人也叫關廢了,她身邊的丫頭是捱不下去尋死,還是以死示警,誰也不得知。
甘露聽見這樣說雙手合什念了一聲佛:「若真是報信,只盼她早日投胎,菩薩該給她記得大功德了。」兩個說起來,又吩咐下邊去備花燭白錢,夜裡不能燒,等明兒到山上廟裡燒了去。
蓉姐兒也跟著念了一聲,輕聲嘆道:「只盼她這一死,能換個好結果罷了。」
楚大老爺的說辭是他妻子瘋得久了,因著聽見鼓樂,又發起瘋病來,丫頭想把她帶進去休息,哪知道瘋子力氣大,一把將人推下塔去,立時便摔得沒了氣兒。
他初時是怎麼也不肯讓徐禮把原配妻子往衙門裡帶的,可塔里只這兩人,一個死了,既不是自裁,便是行兇,先開腔咬定了是妻子失手殺人,便是失手,也是殺人,自要帶到衙門審問清楚。
「拙荊一時糊塗一時清楚,只恐她堂上傷人。」楚大爺滿面賠笑,背了人還住打著眼色,早知道便該扯一句那丫頭自己掉下塔去,那塔這些時候都不曾修過,欄杆都松的很,如今天黑,料來也查不得案子,只摸了黑把那欄杆毀了,總好應對,如今卻改不得口了。
徐禮臉上還笑:「三班衙役也不是吃乾飯的,人命官司且非兒戲,既她不清楚,便請了大夫來看,甚個時候清楚了,甚個時候過堂。」
徐禮親去看過屍體,後頭衙役趕到抬到衙門裡去,頭一個派的活計便是叫了他帶來的下人守屍,可這個趙氏怎麼安頓倒成了難事。
她已是人事不知,衣袖凌亂滿面淚痕,楚家那些個趁了亂給她灌下藥,說她瘋病發作暴起傷人,只有這麼睡著才能往衙門裡帶,可徐禮卻還是聽見兩句悲鳴聲,叫的怕是那個丫頭的名字。
一干人等俱給帶到府中,扣下了便不曾開釋,人頭是徐禮親自點的,他記性甚好,一個個問了姓名,又一個個報出來,誰也不敢在這上頭瞞了他。
宴也辦不成了,徐禮前腳才拿了人走,後腳楚大老爺便往後頭去發脾氣,關起房門來罵後頭納的這個丫頭,罵她連個人都看不好。
這個假奶奶捂了心口,吃得這一頓罵,眼睛一眯:「老爺怎麼怪我,要怪便怪留她一命。」說著還埋怨一句:「早聽我的,哪裡還生這許多事。」
楚家大爺聽見這一句,冷笑一聲:「你懂個甚,若早早弄死了她,哪裡還有這許多年的好處,她那些個嫁妝,年年盤來的帳,你拿著不稱心?」
路都是一步步走到這兒的,先是不肯合離指望著她回心轉念,哪知道趙氏竟這麼硬氣,死活不肯鬆口,說甚個一頭撞死也不跟他過。
楚家大爺臉皮一扯,若不是為著這樁事,往前一任的縣令便已是舉了他當孝廉,他考了多年都只得一個秀才,便只這一途還更便利些。
為著這個,楚家大爺才守這許多年的孝,那些個推官讓產的事他做不出來,便只有孝這一途可走,半點污名都不能有,若是有個合離的妻子,那恨不得噬他骨肉的模樣,離了楚家又怎麼會不訴惡言。
先是想著關了她,等那名頭下來了,求得一官半職便是,可三年一縣不過舉一人,再往上還有州府,哪裡經得拖,越是關,越是不能放,還是眼前人給出了主意,倒不如索性把事做絕了,還得一善名。
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先皇在時這裡頭便是一本糊塗帳,哪裡知道新上來的這個卻不是那睜眼閉眼的,樣樣都查得嚴,三年一調任,便是已得了出身,也一樣能擼了去。楚大老爺越是裝孝子,這條路便越是窄,這身皮子披得久了,想揭也揭不下來。
「事已如此,咱們不如派個人去,便說是侍候她的,到時不過堂,先弄死她!」先保住了眼前再說,她這話一出口,楚大老爺只捶桌:「蠢婦,那是縣衙,要怎麼做這手腳,還不如當堂招認,吃的苦更少些。」
兩個計較半日便只有賴到她瘋病上,家裡的下人不怕,相熟的大夫不免又打點一番,還有仵作,既是死了人,定是要驗屍的。
這上頭的打點更是少不得,可灃青縣連偷牛偷雞的案子都少,哪裡能有仵作,楚大老爺正想法兒,那頭傳了信來,說徐禮已是寫信給上峰,請知府派個州府裡頭的仵作下來驗屍。
兩個原來就心慌,聽見這句更慌,府里派來,便是要寫信報給知府老爺知道,才將將一月,縱有路子也還未走通,再迴轉了頭一想,還有個趙姓子弟在衙門裡頭關著。
若真是有點半不好,苦主娘家人都來了,現成的原告,楚大老爺這才悔起來,那個丫頭倒半點不怵:「老爺慌什麼,咱們手裡還有寶貝,有了這個,她再不敢開口。」
這才想起那個女娃兒來,依言派了婆子進去,說太太身邊總要有個擦身倒尿的人,徐禮怕此事煩了蓉姐兒,早早派了粗使婆子去照看趙氏,聽見楚家派了人來,也疑心有詐,可卻不能明擺了拒了,便叫那個粗使婆子盯住了,又往後去問蓉姐兒,看她身邊哪個丫頭能去看著趙氏。
蓉姐兒同徐禮想的一樣,她一聽這話便道:「楚家還想殺人滅口不成?」眼睛往四個丫頭身上一轉,別個還不曾作聲,碧螺先立起來:「太太叫我去罷,我不怕。」
蓉姐兒上下看看她,原來叫甘露蘭針兩個壓在前頭,倒顯不出膽大來,這回一瞧倒是她事事在外頭,銅壺也是她拎進來,雞蛋也是她去拿的,想來真箇是膽大的。
叫人取出一床熏過的被子,又裝了一盒子吃食,乾淨的衣裳也撿了兩套出來,叫碧螺帶著婆子過去,說是縣夫人心裡可憐趙氏有病,特意備了東西過來。
碧螺便是來看來聽的,她拿了東西過來,趙氏還不曾醒轉來,看楚家來的婆子自家抱了兩件衣裳,趙氏的東西一樣沒帶,還道一聲:「怎的沒丫頭理一理,想來也是個不精心,可巧咱們太太吩咐了,我便陪著就是。」
一夜不敢睡,把燭火撥了又撥,濃茶喝了一壺又一壺,碧螺不睡,那婆子更不敢稍怠,牢記了叫她傳的話,只她不是真瘋得不記著自個兒的孩兒,便怎麼也告不出口去。
碧螺還帶了個小丫頭,卻不敢有半點意松的時候,就怕叫那婆子覷了時機下手害人,哪個不防楚家生了這樣心思,等天蒙蒙亮,那婆子打起盹來,碧螺守著人坐到榻前,見趙氏眼珠兒轉動,伸手推一推她。
趙氏忽的張開眼睛,反手一抓,抓住了碧螺的手腕兒,再想不到這樣瘦弱的人竟有這把子力氣,見是個眼生的丫頭,這才松下勁來,喘了兩口,也不急著開口說話,只把眼睛往碧螺身上打量,再抬眼看屋裡的陳設。
忽的眼睛里淌下兩行淚來:「菩薩保佑,我這是,離了楚家了?」她喉嚨啞著,嘶嘶出聲,力道又軟了下去,再往碧螺臉上看時,急急問了一聲:「柊兒呢?」
碧螺略一思索便知她是在問貼身丫頭,還不及開口,後頭那坐著的婆子醒轉過來,一把擠開了碧螺,撲在趙氏身上,張開嘴嚎啕起來:「我的太太呀,你這麼著,可見福姐兒怎麼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