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娘子立誓不嫁
朱氏哭著上門,沈家正在廳堂里擺了晚飯,剛才端起碗起來,朱氏就上門嚎啕。秀娘跟潘氏相對一眼兒,都沒當一回事兒,潘氏端了飯碗兒請她入席:「親家莫急莫急,別是叫人騙了去吧,我叫了娘家侄兒去給你問一聲,家裡別丟了東西。」
朱氏一包淚給噎了回去,連秀娘也渾不在意:「娘可別聽了那起子混帳胡咧咧,頭前幾日,才來一個報假喪的,旁的事物不曾偷去,連面銅鏡子都沒放過,今兒再來,叫咱們趕了出去。」
怪道那報喪人身上一股子餿水味兒,朱氏張了幾回口都沒接上話,她臉皮一扯,剛才是順勢哭出來的,這一打茬她的眼淚全給收回去了。
朱氏張了幾回口,干著說哪有濕了說動人心腸,她吸一口氣,咬咬牙把手垂到身邊,狠狠掐了一把腰上的軟肉:「我的兒,那是個假的,今兒來的這個是真的,連喪表都拿來了。」
說著從袖子裡頭摸出張白紙,某年某月某日寫得分明,秀娘沒讀過幾本書,字識的不多,可年月姓名還是懂的,接過來一看就扶住頭,潘氏卻不識得字,一把抽過喪表,遞到沈老爹眼帘前:「趕緊看看,是不是真的?」
這一回是千真萬確了,沈老爹捏了紙兒半天都不說話,潘氏瞪了他的臉,推著他的胳膊催他,見沈老爹幾不可見的點了個頭,潘氏「哎喲」一聲跌坐在椅子上,拍大腿痛哭。
她這一下,把朱氏那點疼出來的眼淚又給憋了回去,剛捏過的那把肉一碰就疼,朱氏乾脆收了淚,挨坐在秀娘身邊,作勢要摟她:「我苦命的兒啊……」
這句還沒嚎完,潘氏一把推開了她,跟秀娘兩個抱作一團,沈老爹把拐杖一杵,清了清嗓子:「全別嚎了!既是在灈州府里,待我寫了信去問問家裡。」
他這話一出口,朱氏潘氏秀娘全都愣了,沈老爹從來不提原籍的事兒,年節也從來不曾寄送表禮過去,多年音訊不通,連潘氏都不知道他家原在何處,只以為他是個落魄的讀書人,提過的那一星半點也都忘到腦後,此時才曉得原來在灈州竟還有親人。
沈老爹背了手,進屋翻出墨盒紙筆,他剛娶妻生子還往家裡寫過些信,越到後來關係越淡,好些年不曾送信過去,那邊兒也沒信來,思量了半日才在紙上點了個墨團:「趕緊,給我把紙裁開來。」
家常哪裡備下裁紙刀,就是信紙也受潮發黃了,沈老爹又是叫買紙又是裁又是寫,折騰了好些時候才把一封信寫完,他自個兒柱了拐杖,把信送往民信局去,交割了銀錢囑咐快些送去:「我這可是性命交關的大事兒。」
那帶了青布巾的小夥計指指外頭的驛馬郵車:「您老放心,咱們這車一天跑出一班去,等明兒就給您送出去啦。」
朱氏沒成想沈家在灈州竟在親戚,她原想著把這事兒做實了,既有人來報喪,那就取了王四郎的衣帽鞋襪發喪,在鄉下堆個衣冠冢,趁著熱孝裡頭把秀娘給聘出去。
灈州府一個來回倒要三十日,等得了准信兒再說媒保人,不定又出了什麼妖蛾子,可朱氏又說不出話來不叫他們去問,一張臉變來幻去,心裡默算一回,去掉三十日,還餘下七十日,只要事兒辦得快些,緊趕慢趕的總能把她嫁出去。
可再等不得那守孝的三年了,到時候蓉姐兒都大了,親疏分清了再想拿捏住她便不那麼容易,朱氏盤算一回,假意兒勸慰秀娘兩句,說是勸一句句都扎在她心口上:「出門在外,那裡知道哪片雲彩要落雨,這也是他時運不濟,若是聽了老爺的去了江州府,可也遇不上這事兒。」
潘氏差點兒拿大打把她拍出門,蓉姐兒飯也不吃了,紅了眼眶要哭不哭,朱氏一伸手把她攬過來:「老爺都躺在床上起不得身了,待我回去把話兒告訴他,多個人多條消息,按我說,不若把蓉姐兒接兩天過去,也好讓他疏散疏散。」
秀娘哪裡肯應,蓉姐兒也不肯叫朱氏摟著,從她胳肢窩裡鑽出來,撲到秀娘身上,歪了頭瞪住朱氏,她還記得上回在王家受的委屈呢。
朱氏也不是真箇就要把蓉姐兒接回去,王老爺正傷心,此時接過去觸動他的心腸,打算了往後給的東西說不準立馬就給了,秀娘一拒她就應下來,又抹了抹眼睛:「可憐見的,我回了,你爹還倒在床上等著人伺候呢。」
秀娘坐定了不說不動,還是蓉姐兒撲過來她才長出一口氣,抱了女兒回屋,哄她睡覺。潘氏邁了小腳搖搖擺擺的跟在後頭,又不敢十分勸她,眼見得秀娘把蓉姐兒脫光了放進木盆洗澡,洗乾淨了抱出來放到床上,還給她抹了些冰片粉。
潘氏回到自己屋中跟沈老爹商量:「莫不是給嚇唬傻了罷。」
沈老爹翻翻眼睛轉過去不理,潘氏坐下又立起,想去跟女兒說會子話,又怕惹了她的心事,到底是親生的,原來看著王四郎的相貌也不算埋汰了秀娘,誰曉得他竟會是個短命的。
沈老爹原坐在床頭閉目出神,油燈都要點完了還不見潘氏打了洗腳水來,猛得一敲床頭,潘氏「嚇」一聲跳將起來,見丈夫指了腳兒,嘖一聲出門拎水,給他燙了腳又問:「這會子可要去去瞧瞧,她不會尋了短吧。」
沈老爹把那濕淋淋的腳抬起來也不顧滿地滴的水,往床上一放,白眼都懶得翻過去,潘氏連叫帶跳,趕緊拿厚布給他擦腳,到不再說那尋短的話,一個不理一個有心要說每回開口沈老爹就捶床板,折騰到深更半夜方才睡了。
第二日秀娘早早起來燒熱了灶,開了門到船邊買了一簍鱔,進廚下剔骨切絲,把骨頭放進滾水裡燒湯,鱔魚絲兒拿熱油翻炒撈出鍋兒,一簍子鱔魚,做了半鍋鱔魚鹵,昨兒抻好的面擺到擔上,此時湯也滾出了鮮味兒,抬到推車上頭,潘氏的娘家侄兒鵬哥兒日日都要來饒一碗吃,推了車到蠶兒巷,秀娘摸幾個錢出來,他便甩手走了。
潘氏起來的時候,灶上已經擺了做好的面,她頭一伸,瞧見蓉姐兒還在睡,秀娘跟推車都不在了,進屋推醒了丈夫:「怎的今兒還去賣面?」
秀娘原還米面饅頭換著法兒吃,後頭見賣出最多的便是面,就日日換了澆頭出去,昨兒是爆豬腸,今兒便是鱔魚,剛剛稻田裡撈出來的,又鮮又嫩,拿自家做的蝦油炒過,吃進嘴裡一抿就化了,最多人捧場。
她從早到晚一聲也不言語,小鎮上哪裡藏得住事兒,朱氏已經把王四郎在灈州遇上水匪的事兒傳了出去,來的人倒有一半兒是別家巷子里專來買面吃的,喝著她的湯是清早起來拿鱔骨燉的,便往那擺錢的碗里多放幾枚。
還有那些個沒成家的,見她這付模樣可憐她,秀娘貌不出眾卻有好手藝,想了一回有幾個意動起來,只見她還穿了家常衣裳,並沒戴孝,也不好開口。
潘氏眼睛望穿了才見秀娘推了車兒進來,迎上去看了她的臉色不說話,秀娘卸下車往屋裡去,蓉姐兒膩在沈老爹身邊,看他寫字兒,見娘來了,小跑了過來一把抱住了秀娘的腿。
到此時她才笑:「早晨的面好不好吃?」
潘氏見她沒事兒人一般,倒比嚎啕一頓還提心弔膽,幾次想開口都被沈老爹瞪了回去,秀娘進屋抹了臉換了身乾淨衣裳,還給蓉姐兒也扎了個包包頭,抱了孩子到門口:「娘,我去紫帽兒街一趟。」
「哎,哎。」潘氏應了才回過神:「秀娘,你去做甚?」
那個朱氏上門來便沒安好心,潘氏比她的日頭長,前街後巷子里全是她的老姐妹,上午兩步路一跑就曉得朱氏把消息放出去了,當著外人又是哭又是跌腿,演得十分像樣,可濼水鎮上哪個不知她那付心腸,轉頭就把話兒轉到了潘氏這裡。
潘氏想了一回,倒覺得對,秀娘正青春,守著個女兒過餘下的寒暑春秋,往後沒人給她撐腰,她難道還能賣一輩子的看蠶食?
潘氏自然不曉得王老爺肯給蓉姐兒立女戶,為了女兒打算,自然是趁著熱孝百日里嫁掉的好,再守上三年,哪裡還有年輕後生肯要她。
她心裡這樣想卻不能說出口去,年輕輕的婦人剛沒了丈夫這會兒志氣都足,立了誓要守個一生的也有,剪了發颳了臉不守也得守的也有,可那哪裡是當爹媽的能看得下去的日子。
沒了丈夫還有親爹娘在,可等他們都去了,還有誰來給女兒撐腰,全都舍到姑子街去做綉活計,都說痷堂里出來的綉活兒最活,怎麼能不鮮靈,那一針針一線線刺上去的都是光陰,沒丈夫沒子女,連婆家都當沒了這個人,一日三餐四季衣裳都要靠著一雙手掙出來,但凡親爹媽在世,哪個能看著骨肉過這日子。
秀娘抱了蓉姐兒,一路走到紫帽兒街,開門的是梅姐兒,她的眼睛還紅著,看著秀娘又要淌淚,秀娘臉上帶笑,嘴裡卻道:「哭甚,消息都沒做實,我娘家爹有親戚在灈州,託了人去問呢,你哥哥打小出了幾次紕漏,哪一回不是好好的?」
梅姐兒一怔,聽了這眉頭一散,臉上都要笑起來,迎了秀娘進屋,把嘴兒一呶:「那邊的,恨不得今兒就發喪呢。」
秀娘往裡一瞧,堂屋裡疊了許多白布,不光是發喪,連做法事用的都盡夠了,她也不理會,只問一聲:「爹呢?」
梅姐兒指了指書房,秀娘一徑往裡去,到了書房看見王老爺還如原來似的躺倒在椅子上,手裡捏著兩個核桃雕的球慢慢轉,她立住一會兒才聽見核桃球轉動的聲音不對,定睛一瞧,原是王老爺的輕輕打顫,抖個不住。
「阿公!」最先開口的是蓉姐兒,她記得人了,看見王老爺就叫了一聲,王老爺眼兒一睜,看見蓉姐兒眼睛不由酸起來,張了手:「阿公抱。」
蓉姐兒並不親他,今兒卻乖乖叫抱了,還把頭趴到他肩膀上,梅姐兒看了茶來,見著了又是一陣鼻酸,秀娘咽了淚,這一家子,真為著王四郎傷心,全在這兒了。
她吸一口氣,兩手握成拳:「爹,不見著人,絕計不發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