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光明正大

第10章 光明正大

第10章光明正大

官媒衙門外的蟬鳴聲好像也歇了一歇,周遭一片靜寂,一丁點兒聲音也沒有。諸人將目光全部投給了冷艷難揣的台主和蒙成一尊雕像的南山。

但這靜寂並未持續太長時間,南山便聽到了人群中的交頭接耳聲。「窸窸窣窣」的聲音放大之後傳到她耳朵里,聽起來真的很像出熱鬧好戲!

她回過神,恭敬不如從命地接了這個爛攤子,偏頭無辜地看了一眼如釋重負的姚媒官。

姚媒官和藹地拍拍她的腦袋:「好好給台主說一門親事。」

這和藹也體現在上一回將裴渠那個爛攤子交給她的時候,姚媒官說:「南山啊,好好給裴七郎說一門親事。」

南山已是徹悟,姚媒官的本性就是專將難題踢給她。

可她又不是什麼萬能媒官,她只是一介九品媒啊……吃著最差的祿米干最操心的活,難怪長不了個子。

南山抬手抓抓耳朵,當著沈鳳閣的面壓低了聲音跟姚媒官討價還價,最終以「南山不必去跑南邊十幾個坊」為結果而順利結束。

姚媒官揮揮手,讓一群人都散了,隨後諂媚轉向沈鳳閣:「台主可有什麼吩咐?」

「我沒有太多時間,請南媒官路上說。」

沈鳳閣的馬車就停在外頭,這是要請南山和他一道坐車走?姚媒官摸摸光溜溜的下巴,屈肘拱了一下南山,低聲令道:「快去。」

南山覺得他今日這樣頗有些過分,但替人做事總不好擺脾氣,遂老老實實跟著沈鳳閣出去了。

沈鳳閣走在前面,步子很快,絲毫沒有要等南山的意思,看著就黑心沒人情味。

他進了馬車已是坐下來,南山低頭進去悶聲不吭。

沈鳳閣亦不說話,他很享受似的,竟撩開一點點帘子,讓陽光照進來。他看著落在膝上的刺目日光微微眯眼,有些莫名地說了一句:「天氣很好。」

南山像只悶葫蘆,仍舊不說話。她不習慣這樣與沈鳳閣相處,尤其是在這朗朗日光之下。她不知沈鳳閣是作何打算,所以決定以靜制動。

「不要與裴七走得太近。」沈鳳閣淡淡地警告了她一句,「公是公私是私,你得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一次若不是你與他走得太近,裴御史也不會盯上你。」

聽了他這話,南山的拳頭情不自禁地握得緊了一些。

「我不明白你為何要拜他為師。下盲棋?非要同他學嗎?王侍詔教得不好?」

「王侍詔離了棋盤兩百手都下不到。」南山忽然開口駁了他。

沈鳳閣竟是微愣,「哦」了一聲,好半晌才又說:「那還可以向其他人學。」

「向台主學嗎?」

沈鳳閣閉了嘴,他最討厭下盲棋。

車內氣氛陡然沉悶起來,沈鳳閣抿了下唇角,緩緩說:「他與你已是無甚牽扯,做完該做的便不要再多往來。你的身份,不適合與任何人走太近。」

南山微微仰著頭,看起來像大雨天氣里探出水面渴求足夠氧氣的一條魚。

沈鳳閣用餘光瞥了她一眼。

她的姿勢看起來有點奄奄一息的意味,神態卻十分安靜,安靜得像已經死了。

沈鳳閣知道,她沒什麼好同他說的。

南山的嘴微微張著,一翕一合好像已經費盡了氣力。

與車內氣氛不同的是官媒衙門外,一群人正湊作一堆你一言我一句地議論高貴冷艷的沈台主和南山小媒官之間的各種離奇故事。

譬如說「沈台主年長南媒官將近二十歲,南媒官一定是台主的私生女哼哼。」「對,一定是台主早年間在平康坊狎妓不小心生下來的野孩子。」「怎麼可能,南媒官是正經人家小孩啊。」「安個假身份對沈台主來說還不容易?」「那這是要接回去養嗎,居然帶小女孩兒上同一輛車實在居心叵測。」「咦?或許是台主看上了小女孩子想要據為己有!嘖嘖,老曠男真是可怕!」……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卻不知這時候的南山被沈鳳閣趕下了車。

方才沈鳳閣以一貫寡冷嘴臉道:「我的話說完了,你可以下去了。」

然後南山從微微仰頭的姿態中醒過來,揉了揉下巴似乎要移正位置。等馬車停了,她彎腰爬了下去。

她還是那樣靈巧,沈鳳閣臉上神色微動,卻還是及時放下了車帘子。

他剛放下卻又撩起朝外瞥了一眼,難怪那麼眼熟,他竟又看到了徐妙文的馬車。不是冤家不聚頭,他都要懷疑徐妙文是否一直在盯著他了,膽子真是夠肥的。

那邊徐妙文也是偷偷透過帘子縫隙朝沈鳳閣的車瞄了瞄,他忽然喊了停,同車夫道:「等一等後面那個賊丫頭。」

他說的賊丫頭正是南山。這時南山慢悠悠地晃了來,瞥見徐妙文騷包非常的馬車,走到車窗外彎了腰恭恭敬敬道:「在此遇上徐少卿,真是令某感到有一點點的激動啊。」

徐妙文「嘩——」地拉開帘子,臉上笑得比誰都暢快:「啊,南媒官,真是巧。」

他雖在笑,卻分明暗吐蛇信子,很是陰險。南山知道他在瞎懷疑什麼,遂道:「不知徐少卿要去哪裡,能否捎帶某一段路?」

徐妙文和顏悅色:「剛好要去長安縣提個案子,南媒官要去哪兒?」

「官媒衙門。」

「那剛好順道,上來罷。」他話音剛落便翻了個白眼,隨後迅疾關上了帘子,悠悠閑閑坐好后,眸子裡帶點敵意地迎接坐進來的南山。

南山很安分,往角落裡一窩,話也不說。

徐妙文直截了當:「南媒官和沈台主很熟?」

南山睜眼說瞎話:「未見過幾回,應該不算。」

「只見幾回便能與沈台主同乘一輛車,真是好本事。」徐妙文有些酸溜溜的。

「某與徐少卿未見過幾回,少卿也肯捎帶一段,可見這世上善人都是一樣的好,而不是某有本事。」

徐妙文被誇成善人本應該是很高興的,但南山將他和那個老曠男歸為一類,便讓他頓覺不爽。他哼哼道:「沈台主見南媒官莫不是因為要找人做媒?」

「正是。」

老曠男思春!徐妙文坐姿都頓時變得挺拔了些,他來了精神,卻又狡詐想了想,認為南山在騙他。他猜想這二人之間定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比如南山是老曠男的「私生女」、「相好」,甚至是「爪牙」。

將前兩個頗為八卦的可能排除掉,徐妙文仔細思索了一番「爪牙」的可能性,御史台和梅花內衛本就有牽扯不清的關係,南山這般古怪,又與老曠男走得那麼近,會是梅花衛嗎?他想著想著唇角都快要彎成鉤,表情有點扭曲。

南山瞥他一眼:「徐少卿哪裡不舒服嗎?」

徐妙文揉揉肚子,佯作腹痛,腦子裡卻起了歪念。他將南山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停在她上臂,說了一句:「南媒官不熱?」

「不熱。」

她回得無趣,徐妙文卻疑心頓生。

她愛穿男裝也就罷了,問題是她穿女裝也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莫不是有什麼要隱藏的小秘密?譬如……胳膊上有個梅花刺青?

手臂上有無梅花刺青是鑒別梅花內衛的最好辦法,可徐妙文心想自己總不能像只餓狼一般撲上去直接撕了小姑娘的衣服以辨其身份。

他一臉愁苦地思索辦法,在南山下車時陡然想到一個絕妙法子!

徐妙文目送南山進了官媒衙門后,全然忘了要去長安縣提案子的事,立即讓馬夫轉頭往順義門去。

南山許久沒來衙門,索性將手上的事趕緊理了理,打算回去時已是金烏將墜,天氣燥得生塵,西邊更是烏蒙蒙一片,令人覺得十分心悶。

她徒步往家走,天色越發暗了,倉促響起的街鼓聲令這燥熱的夏日傍晚變得更加惱人。她額頭出了一層薄汗,周圍竟是一個人也沒有。她埋了頭穿過這一片寂靜,有人從巷口忽然拐出來,擋了她的去路。

南山見來人蒙臉蒙頭的打扮,眉尖迅疾地蹙了一蹙,再一看對方手中沒有武器,她迅速轉過身飛快跑了起來。她簡直是奔跑界的翹楚,一躍迅速爬上了牆,站起來后竟能在牆上穩穩噹噹飛快行走,她幾乎熟知這座城中每個角落,知道怎樣可以最快跑到人多的地方。

可對方竟也不是等閑之輩,那架勢分明是要將南山捉住。南山索性閉上了眼睛行走,身後對方跟上來的步伐聲清晰落入耳中,她知道那距離有多少,也已辨出對方的大致身份——對方絕非歪門邪道的賊匪出身,而是受過嚴格的正統訓練。

南山雙腳一歪,睜開眼忽地跳了下去,她身姿無比輕快,奔跑起來仍舊不費力,那人追得夠嗆,南山已是閃進了長安縣中某個大戶家的庭院里。可此時庭院中卻靜得出奇,南山一想,不好,今日是十五,佟家人應是去別院住了,這宅子是空的。

唉,她一點都不想和人打架。

南山轉頭繼續跑,又是翻牆又是狂奔,那人快要被只像猴子一樣靈巧的小禽獸給弄瘋,想這樣追下去定然無果,於是袖中陡然露了暗器。

說是暗器,不過是袖箭。那人邊追邊按下機關,短箭迅疾飛竄而出,眼看著就要扎進南山後背,結果這丫頭身子猛地一偏,竟是躲了過去。南山皺了皺眉,覺得對方可能真的來意不善,若不得不打還是打一架吧……

她迅速轉過身,迎戰對面的敵人。鼓聲落盡,夜幕低垂,蟬鳴聲漸漸低萎下去,南山招數偏巧,只攻要害,路子很邪門,對方縱然也是個打架高手,但太過正統,竟是有些敵不過她。

轉眼之間南山竟順走了他袖中暗器,他竟是渾然不覺,再反應過來時,他大腿已是中了一箭。南山眸中閃過一絲凌厲,借勢立刻制住他,道:「我是個膽小的人,從不敢殺人,也不喜歡打架,練這樣的本事只是為了自保。若你想要試探的是這些,我能說的都已說了。」

她屈腿狠狠擊了他的膝窩,騰出一隻手來要去摘他蒙面的黑巾,卻遭遇到了對方的反擊,南山吃痛一皺眉,借著昏暗的光看到了他額角位置的一顆痣,她陡然鬆了手,只留下一句「我不與你計較,你也不要再追我,到此為止。」便迅速轉身飛奔而去。

南山翻牆回了坊,她揉揉被人惡意攻擊的下巴,抬頭看看還在堂前等她的鳳娘,喊了一聲:「鳳娘我忙完回來啦,餓了嗎?」

「隔壁娘子拿了些蒸餅來,我已吃過了。」

南山於是回去翻翻米缸,禮尚往來地給隔壁娘子送點米過去。隔壁娘子一看到她,連忙揪住她道:「下午時那位裴郎君來過呢,你卻又不在!他見只有鳳娘在便獨自回去了。」

裴渠找她做什麼?要她一起巡街?南山沒多想,將米給了隔壁娘子便折了回去。

她素來睡得遲,安頓鳳娘睡了之後,她回到寢屋,往下巴上抹點葯,又使勁揉了揉,隨後將燈挑亮些,鋪了紙繼續畫萬年縣坊里圖。

她許久沒有這樣專心做一件事了,好像無人阻攔就可以一直畫下去。腦海中關於這座城的一切,沿著捲軸一路往下畫,彷彿沒有盡頭。

她就沉浸在這無邊無盡的記憶復原中,好像人已走遍每個街巷。然這時門卻忽被敲響,「咚咚咚」的聲音將人從這夜中驚醒。南山愣了愣,她似乎還未從這夢中緩過來,等她回過神,門已是被敲了好幾十下。

南山跑到房門口套上鞋子急急忙忙去開大門。她拉開門,抬頭一瞧,便看見杵在黑暗中的裴渠。她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有些好奇地問道:「這麼晚老師為何會在這裡?」難道裴渠也練就了飛檐走壁的功夫,可以無視坊禁了?

裴渠淡淡地說:「今日過來找你有事,等了你一會兒,見你還未回來便打算走,卻不想已經閉了坊。」

「旅店呢?」

「住滿了。」他說得像真的一樣,南山卻覺得他在撒謊。

她瞥見了裴渠身後的馬,道:「老師騎馬來的嗎?」

「是。」

確認了這點,南山更覺得他在說謊。鄰居娘子說他下午時來了一趟,就算他等了一會兒,也不至於連閉坊前都出不去,何況他不是靠腳走,而是騎馬!

南山這回厚道地不撕他麵皮,問道:「所以老師是來借宿嗎?」

「是。」

南山想了想,最終還是給他讓了路,隨他進了宅子。她又跑回屋裡,本想將小案紙筆都搬到堂屋去畫,可她才收拾了一半,裴渠就走了進來。

她想了想,也沒趕他出去,便不再收拾小案,重新坐了下來。

她低頭重新壓好紙,裴渠居高臨下地仔細地打量她,暗光中她看起來柔和多了,像一團可憐的小影子,壓在紙上的手也分外瘦弱似的,但他卻知道那其中的力量。

見她無甚大礙,裴渠這才暗鬆了一口氣,但心頭的怒火卻還是沒有消透。

南山自然不知道,她這位老師是從萬年縣徐宅馬不停蹄地匆匆趕來的,更不知道裴渠在得知徐妙文安排人做了這樣的事後直接將他掀倒在地,強逼他交出銀魚袋,二話不說翻身上馬直奔長安縣來,結果到了這裡,還得裝出一副淡定從容的模樣,睜眼說一些瞎話。

而這時的徐宅內,徐妙文正氣呼呼地責問管事為何不攔住裴渠:「他要走你就放他走嗎?你沒瞧見他拿了我的銀魚袋嗎?他又要拿我的銀魚袋出去惹是生非了,萬一我被御史台那幫小子揪住把柄怎麼辦?他絲毫沒有考慮過我,虧我還這樣為他費盡心思!」

話說到最後他已經完全不是在責怪管事,於是管事站得像個木偶人任憑他氣急敗壞地罵裴渠沒良心。

等他好不容易氣消了些,管事道:「九郎到了。」

徐妙文陡然冷靜下來,問:「何時到的?」

「已到了好一陣子,在東廳待著說餓,便吃了一碗冷淘,這時應吃完了。」

「讓他過來。」

管事想了想:「九郎似乎受了點傷,行走不大方便。」

徐妙文大駭,讓他家小九受傷那簡直……

他頓時一句廢話也沒有,撂下管事就快步往東廳去。

適時徐九郎正在喝一碗涼烏梅飲,見徐妙文進來,也不站起來,仍舊隨隨便便坐著,一隻手搭在腿上。

徐九郎不過二十齣頭,長得朝氣蓬勃,額角一顆小痣,嘴角也有一顆,落在白白凈凈的臉上看起來格外明顯。

他師從金吾衛中郎將,從小學的是正派功夫,加上底子又好,實在是當武將的料子。可他卻全無為官的心思,只想著四處遊盪,怎麼開心怎麼活。這次剛回來,便被徐妙文安排去查探某個人功夫虛實。

而這個人,正是長安縣南媒官。

徐九郎見過這個媒官,當年他表姐被說給曹侍郎家兒子,做媒的就是這個南媒官。於是徐妙文一說其中貓膩,他便來了興趣,竟當真蒙面去刺探南山的虛實。

只沒想到……

徐九郎將烏梅飲喝完,有些悶悶不樂。

徐妙文嚷道:「你和她打架居然打不過!」徐妙文覺得天都要塌了,徐九郎功夫一流,南山竟連他都打得過,簡直不是小禽獸,而是老禽獸!

「哦,忘了告訴你,我還用了暗器,結果暗器還被她給順走了,最後我自己反倒是中了招。」

「你真是玩物喪志啊,瞧瞧這點出息,連個這樣的人都打不過。」

徐九郎懶懶抬眸看他哥哥一眼:「不是你要讓我查探她虛實嗎?若對方太厲害,打不過也正常啊。」他玩著手裡的空碗,又說,「她能飛檐走壁,且聽覺、視覺本事一流,出手也相當之快。只是她招招偏巧,以奇制勝,只擊要害,十分邪門。」

他強調了「邪門」二字,言語中好像有點鄙視南山的功夫出身——師門一定是歪門邪道,令人不齒。

徐妙文這時微微眯了眼睛,他問:「你可有機會問她為何這般厲害?」

「說是為了自保。」徐九郎素來身手好過腦子,南山說了一堆,他就記住這一句。

一介孤女想要自保,哪裡需要這麼厲害的本事?且學的還是歪門邪路的功夫。

徐妙文頓時覺得這局棋,似乎越發地好看了。

另一邊,裴渠在小案對面已坐了有一陣子,他看南山畫坊里俯瞰圖看得略有些走神。南山忽地停了筆,裴渠回過神,自袖袋裡摸出一捲紙來遞給她。

南山接過來展開一瞧,竟是長安縣其中幾個坊的布局圖,只有建築和方位,沒有任何標註。裴渠道:「這幾日我白天巡完街,回去便畫了下來,想著有空找你填一填便好,卻沒想你……」裴渠看著她正在乾的活,止住了話。

兩個人心有靈犀到這地步,是一件很難得的事。

盲畫坊里圖,補註,非禽獸不能為之。如今恰好一大一小禽獸,能將這遊戲玩得遊刃有餘,且彼此都深知這其中微妙的樂趣,實在是怪哉。

南山道:「我不是白為老師畫的,家裡的米快要吃完了,我不想吃減價的太倉米。」

「老師給你買米。」

南山點點頭。

她又低下頭去繼續畫,但忽然又停了筆。她驟然想到今日被襲一事,這件事會是誰做的呢?裴良春的人嗎?但似乎又不像。難道……

她抬頭看著眼前的人,卻只見他正專註在看案上圖紙。

裴君,會懷疑她嗎?

南山忽然覺得渾身都有些發冷,她有些害怕,害怕想到以前的自己。可與裴渠在一起,她卻總忍不住地想到多少年之前,那個像驚弓之鳥一樣跟在他身邊的自己。

她上身不自覺地往後縮了一縮,放鬆地岔開話題:「老師總到我這裡來借宿,鄰里會說閑話的。」

「什麼閑話?」裴渠沒有抬頭,還在看圖紙。

「譬如說……」她琢磨了一下措辭,轉而又道,「學生雖是整日在外拋頭露臉的媒官,但畢竟還是待嫁之身,有些風言風語傳出去總歸不大好。」她似乎有點想推他遠一些。

「哦,你也是打算嫁人的嗎?」裴渠淡淡地說著,緩緩抬起了頭。

南山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她抿了抿唇。

「那你可以考慮嫁給我。」

南山的心跳彷彿漏掉一拍,她整個人僵了僵,可裴渠看著她的目光卻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他輕輕鬆鬆挖了個坑,等著南山往裡跳,見南山踏進去一隻腳,竟有些心急地朝坑裡填了一大鏟子土,以至於嚇得南山連忙跳了出來。

裴渠平日里並不會這般行事。他是挖坑界的高手,非常沉得住氣,今日這樣簡直反常。南山的反應讓他迅速做了反思,認為自己的確是太著急了。

但他的著急並非沒有理由,接連幾件事讓他認為南山像株弱苗,似乎隨時會被襲倒,他很想給她擋擋風,好像這樣就能保她無虞。但他此刻覺得自己有些天真,南山已不再是那個從死人堆里撈出來的小女孩,她如今明朗、健談,甚至功夫了得,腦子裡藏了浩瀚的秘密,心也套了一層一層的殼,簡直辨不清其真正的模樣。

不過,裴君即便做了冒失的事也絲毫不會慌亂,他最愛見招拆招,於是順理成章道:「不想嫁給我嗎?為師倒覺得這是一件可以雙贏的事。」

他這語氣分明像公事公辦談條件,南山亦迅速平復了情緒,在等他下文。

「我並沒有出家或修道的打算,所以這半年內必然要定下婚事。若你嫁給我,便不必再為我的婚事奔波,我也不必再相看其他人。而對於你——」

「老師覺得我到了適婚的年紀,也在配婚令的約束之下,所以也得為自己物色郎君。既然這樣,倒不如吃了老師這株窩邊草,一來省事,二來……二來是為了什麼呢?我與老師很熟嗎?」南山打斷了他,又接著道,「老師那日曾問我,明不明白男女婚姻的要義。那麼,老師自己明白嗎?」

裴渠竟被她問住,乾巴巴回了一句:「不知道。」

南山攤手無奈道:「我也不知道,所以不能稀里糊塗嫁給老師。何況,老師為何篤定這對我來說是一樁便利省心之事呢?老師覺得我眼下茫茫然,在擇偶一事上,沒有目標嗎?」

裴渠被拆得連最後一個台階都喪失了,卻還是分外沉著冷靜,問:「有嗎?」

南山臉上笑意不減,放出了反問界的大招:「沒有嗎?」

裴渠想了想,沒有接招。

於是南山分外平靜地低下頭,手穩穩按住尺子,好像也按住了她那顆心,沉住氣繼續往下畫。

裴渠自袖兜里摸了一隻桃子放到她面前。南山看看那隻桃子,又抬頭看他。裴渠道:「為師九年前種的桃樹,今年早早地結了果子。」

南山將紛雜記憶全往後推,隱約記起一株幼小的桃樹苗。那時她似乎還問過桃樹種下去要多久方能結果,得來的回答是:「很快的」。

沒想到這「很快」竟是要九年時間,所以那必然是一株劣等桃苗。不過,眼前這隻桃子倒還長得像模像樣,雖沒有完全熟,但是個模樣周正的桃子。

南山拿過那個桃子仔細端詳,說:「可以吃嗎?」

「可以。」

於是她咬了一口,努力嚼了嚼,想要嘗出一點味道來,但除了生脆口感,她什麼都感受不到。她又吃了幾口,便再吃不下,放下桃子,繼續畫她的坊里圖。

裴渠看她擱在一旁啃了一半的桃子,拿過來很節制地擦了擦,吃完了剩下半個。

南山覺得裴君真是太嘴饞又太小氣了,有就多帶幾個嘛。搶她已經吃過的,吃之前還要嫌棄地擦擦,氣量小得實在令人有些不爽。

兩人大有對著這滿案圖紙過一夜的想法,誰也不去睡覺,好像在比誰扛得時間長。至後半夜,南山的記憶力似乎有點受到干擾,便咬了筆杆子閉目回想。

她想了很久很久,一動也不動,直到腦子裡團滿糨糊,暈暈沉沉暈暈沉沉,她才徹底放棄了思考的能力,竟是坐著睡著了。

夢境酣甜,南山睡得很沉。裴渠觀察她很久,並不能確定她是真睡還是假寐,遂小心翼翼伸過手去,在她面前來回擺了幾十次。

南山對此試探毫無反應,裴渠收回手,將那些已經畫好的圖紙整理好,又將案上放得亂七八糟的文具收拾完畢,這才重新坐正,一動不動地看著對面的南山。

當年他第一次見到朝歌,她還是個乳臭未乾身量小小的可憐孩子,身上全是血液和屍體腐敗的氣味,朱紅上襦白裙子,沒有一處乾淨的地方,眉目也被發黑的血跡遮住,只能隱約辨出五官。

他將她從死人堆里扒拉出來,因感受到那細薄皮膚下微熱的求生信息,才動了惻隱之心,冒險將她帶上了路。她昏迷醒來后第一次睜眼,那眼窩裡黑漆漆的大瞳仁看著甚至有些嚇人。

儘管還只是個小孩子,卻好像通曉一切,默不作聲地接受了撲面而來的現實,成了一個毫無生氣只有一雙空洞眼睛的人偶。

從此,裴渠吃飯她便跟著吃飯,裴渠走路她就跟著走,寸步不離,像只可憐的雛鳥。一路上戰火剛平,到處亂糟糟,失怙孤女跟著一個不知底細的陌生人求存,能讓她撐下來的只有母親留給她的一句「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她不信任何人,除了裴渠。她小小年紀便識得人心偏向,她知道深更半夜還在屍堆里徒勞翻找的裴渠,不該是壞人。

將抵長安的前一晚,月亮已移上中天,她坐在客舍廊下捧著一本書,說了她離開淮南后的第一句話。她對裴渠說:「這冊書,是我娘親自抄給我的。書上面的血,是我娘親的。」

她手中捧著的那本書被血浸被壓皺,已是不堪翻閱。只書皮上仍能辨出,書名叫作《洛陽伽藍記》。

她又說:「我娘讓我好好活下去,謝謝你帶我出來。」說著她唇角上彎,給了他一個笑臉。

那笑容有不合年紀的空洞,好像是為了對付茫然未來和這複雜人世的見面禮,生澀,卻又管用。

在長安的日子很長,卻也很短暫。

他該料到,兩京其實沒有一處地方能夠容下她。

分離來得驟然,卻又早有預謀。

而朝歌亦深知他的處境,即便他是她離開淮南后唯一信任的人,但如果他需要去國離家來暫保性命,那是一定要讓他走的。她像個大人一樣安慰他:「郎君不要怕,我阿兄說番邦也沒有那麼可怕,只是吃得很少,郎君要好好保重。」

那時她手忙腳亂地找他的手,想要給他一點力量,好不容易抓住了,緊緊握一握,才尷尬發現自己的手比裴渠的還要涼。她借著他的體溫鼓足勇氣說:「我可以活得好好的,等郎君回來……回來……」

她說著說著便驟然停住,因她自己也並不確定,是否真的能等到裴渠回來那一日,是否真的……還能再見。

沒有關係,這世上的路,就是這樣。娘親很早就與她說,世上岔路太多了,走著走著總要分開,朝歌,不用怕,娘只是去了另一條路,你也有你要走的路。

所以裴君有裴君要走的路,她也有自己要走的路。她感謝他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以真心相對,只是怕將來沒有了回報的機會。

這一相隔,即是九年。

九年,可以有很多事情發生,也可以是乏善可陳。

對於朝歌而言,這九年每一天都是歷練;對於裴渠而言,這九年每一天都是消耗。

然後她長大,他心已如深海。

好在,她未失良知,他也未丟生機。

南山在酣甜夢境里給許多事勾畫了一個個無止境的好結局,於是越睡越沉越睡越美。裴渠坐在她對面,緩緩閉上眼,無聲地結束了自己內心的一場大雨。

他起了身,走到對面小心翼翼地將南山抱起來,仿若抱九年前那個小孩子,可畢竟已不是。少女的體溫與脈搏蓬勃而有生機,她活得旺盛而有力,可即便如此,她卻似乎一直被困於牢籠之中。

越明媚越有欲蓋彌彰的意味,就像她多年前在客舍廊下的那個笑——都是為了掩蓋灰暗、奄奄一息的內心。

儘管眼下這顆心外面罩了一隻刀槍不入的殼子,但在這虛假繁榮和粉飾之下,內里卻只可能更不堪一擊。

裴渠放好寢帳走了出去,在廊下坐了許久,直到近五更。

而南山醒來時已是街鼓齊鳴時分,她揉揉眼,回憶起那些錯綜複雜的夢,似乎不大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麼。她坐在床上想了很久,猛地一拍腦袋,再拉開寢帳探出腦袋朝外看了看,卻發現根本不見裴渠的身影。

難道昨天只是她老師入夢,不是真正發生的事?

她咧咧嘴,好像有些自我厭棄,隨後趕緊下了床,光著腳剛出門要去喊鳳娘起床,卻聞到了廚舍傳來的食物香氣。

她連鞋子也忘了穿,踮著腳「噌噌噌」跑到廚舍門口,朝里一探。站在鍋灶前的裴渠忽地轉過身看看她,道:「你不去梳頭、洗臉嗎?」

南山指了他道:「老師為何會在這裡燒飯?」

「為師要讓你明白,要義是什麼。」他打開鍋蓋盛粥,「其一就是,你若不能嫁給我,我還能嫁給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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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婚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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