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保釋

第9章 保釋

第9章保釋

南山努力試圖清醒好多回,腦子卻還是一團糨糊。她暈暈乎乎坐在地上,感受著清晨里涼涼濕濕的風,還沒想明白到底是怎樣一回事,便有兩位嬤嬤匆匆跑了來,將她架回了屋。

而裴渠這時正由沈宅的小僕領著往中堂去。

他先前去外舍吃茶前,小僕說要替他拴馬,他卻沒肯交給小僕,說這馬未騸,脾氣很壞,讓小僕領他去馬廄。

小僕並不好拒絕他,也未多想,便領他去了馬廄。裴渠親自拴了馬,而他拴馬時目光一一掃過馬廄中所有的馬,便頓時瞭然。

他送給南山的那匹馬,此時正在最角落裡低頭吃著馬槽里的食料。

南山在這裡。

他正要走,這時忽然有另一個小僕匆匆跑來,自東邊牽了一匹馬就要走。裴渠仔細看了看那匹馬,微微抿了下唇角。這匹馬馬鞍略有些特別,與府中養的其他馬匹上的馬鞍均是不同,很可能是屬於府上某位來客的。

而小僕現在將馬牽走,便意味著這位客人要走了。

裴渠多留意了一番那匹馬的樣子,這才若無其事地跟著小僕回到外舍吃茶。

好客的沈鳳閣甚至貼心地命人煮了驅寒湯給他喝,怕他冒雨一路奔波至此染了風寒。

裴渠欣然接受,喝下這碗驅寒湯,才跟著小僕去了中堂。

今日恰是旬假,常參官不必上朝,各衙門內除了當值官員也都是休息,加上纏綿了好久的雨水總算停了,便顯得這日格外悠閑舒適。

而沈鳳閣這時正在堂內悠閑享用他的早飯,雖算不得十分豪奢,但那滿案的碗碟也不能說他節儉。鱠品、魚羹、酥糕、乳粥等,分量不多,卻很是豐盛。

沈鳳閣擱下餐具,請裴渠入座,道:「今日旬休,裴少府卻一清早便登門,可是來找人?」

沈鳳閣開門見山,挑明裴渠的來意,實則也是在告訴裴渠:你會到這裡來在我預料之中,而你為何知道要來這裡找人,原因我也知道。

他爽快地亮了底牌,裴渠便也不再拐彎抹角。

「裴某早前收了一位學生,而這位學生的乳母前日出了事,只沒想到,這位學生也失了聯繫,裴某已是四處都找過,卻還是無果,今早想起有人同裴某說,昨日早上在貴府門口見過那位學生,裴某便過來看一看。若有叨擾之處,還望沈台主海涵。」

裴渠順利賣了徐妙文。其實賣不賣根本無所謂,他知道沈鳳閣一定在大理寺安插了耳目,那麼徐妙文找他去大理寺,也並不能成為什麼不可說的秘密。只是徐妙文那天左一個「老曠男」右一個「老曠男」,這些言語若被轉述給沈鳳閣……

「不叨擾。」沈鳳閣臉上依舊毫無表情,「裴少府新官上任,且又去國離家多年,而萬年治域內這些年變化很大。今日恰逢旬休,天氣又不方便出遊,大大小小官吏應都在家,你多走動走動也是很好的。」

他善解人意地給裴渠鋪了非常好下的台階,擺了一副和善姿態,卻轉口又問:「只是,你那位學生或許是長安縣官媒衙門的南媒官?」

「正是。」

沈鳳閣對其他都沒有什麼不滿,唯獨對「學生」二字似乎有點不爽。他臉上雖未添什麼小表情,但聲音仍舊是出賣了他。

他有些生硬地問:「學生?不知裴少府教她些什麼呢?」

「裴某不才,僅能教她下一下盲棋。」

事實上他也沒有教……這樣想來,他這個老師確實是沒有什麼用處。

「哦,盲棋。」沈鳳閣重新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魚鱠,「是圍棋盲棋嗎?那很難啊。」

他放下筷子拿帕子擦了擦嘴,似乎對面前這些吃食已喪失了興趣,倚著案淡淡地說:「南媒官昨日的確來過,她請我幫忙,但因受了風寒暈在了府里,管事便留她住了一天,眼下正在客舍歇著。」

「小徒多有叨擾,裴某替她謝過沈台主。」

「不麻煩。南媒官前一陣為我的婚事多有奔波,她身體抱恙不便雨天出行,留她一天也沒什麼。」

沈鳳閣挑明自己三十五歲未婚,也是這城中萬千適齡男女青年裡的一員,且如今他也正因聖上那一紙配婚令而煩惱,所以他與南山的認識與來往便有了足夠的理由。

裴渠再次致謝,又道:「不知裴某能否帶小徒回去?」

沈鳳閣拒絕了他:「不勞煩裴少府。」

還沒待裴渠開口,他便給出了更令人無法拒絕的理由:「南媒官眼下身體很弱,應是沒法與裴少府一道騎馬,沈某會讓小僕用轎子送她回去。」

一場對決沈鳳閣幾乎完勝,但裴渠也並不是一無所獲。他想沈鳳閣既然好客至此,那也沒有必要去拂他的「好意」,於是他起身道別:「沈台主請繼續用早飯,裴某這就告辭。」

他不卑不亢行了禮,轉過身面對大門時,有潮濕的涼風湧進來。

天漸漸亮起來,令人有些恍惚的白光從天邊一點點慢慢鋪開。風很大,似乎能將前兩天的陰雲吹散。裴渠在廊角處站了一會兒,直到身邊小僕催促,這才離開。

南山被一群嬤嬤揪著洗漱完,腦子已是清醒了許多。沈鳳閣給她開了門之後便沒有再出現,也沒有履行他「要用轎子將南山送回去」的承諾,只讓小僕去給南山牽了馬,便讓她走了。

並非沈鳳閣小氣,而是這樣的好意既不符合他的風格,也斷然不會被南山接受。南山在他面前就像個野孩子,不是嬌生慣養的閣中小花,需要精心呵護才不至於萎敗。

她早就長大了,隨時會伸出利爪來,沈鳳閣正是意識到這一點,才沒有像對待幼時的她那樣去對待現在的她。

他坐在廊下無聊地擺弄一盤棋,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就像廊檐下的銅鈴聲一樣清脆。他微微揚了一下唇角,寡淡了多年的臉上竟有些微妙的小表情,他覺得許多事情似乎都變得有趣起來了。

南山騎馬一路奔至長安縣廨,沒料卻在門口撞見了她的老師。裴渠正與鄰居娘子說話,見南山來了,便側過身抬頭看她。

南山翻身下馬,看一眼裴渠,又看看鄰居娘子:「老師與大娘如何會在這裡?」

鄰居娘子忙搶著回道:「郎君說可以將鳳娘放出來呢!」

南山聞言看看裴渠,裴渠道:「你來得正好。」說著將書狀遞給南山。

南山一愣,接過書狀一瞧,頓時瞭然,瞥了瞥縣廨門口的大鼓:「我去敲嗎?」

「鳳娘是你的家人,所以要你去。」

她這時還有些糊裡糊塗的,大約是因為病了的關係,竟沒有平日里看起來那麼聰明。

裴渠很想拍一拍她的腦袋,但手還是穩穩握著,淡淡地說:「快去吧。」

南山於是稀里糊塗地敲響了縣廨的大鼓,她力氣很大,很快便有當值吏卒跑出來問有何事。

南山將書狀遞上,那吏卒只草草掃過一眼便明白了怎麼回事,道:「娘子請在這裡等,某要將這書狀拿與杜少府看。」

今日旬休,只有當值縣尉在。鼓聲一敲,按律必須受理。至於到底會如何處理,得看當值的是誰。

一縣可設好幾位縣尉分掌諸務,京縣尤甚,譬如長安縣。但也有留空不補的情況,比如當下的萬年縣,僅有裴渠一個縣尉,其餘位置全部空著。

今日當值的這位杜縣尉脾性耿直,在任資歷最淺,卻是最鐵面無私。南山聽聞是杜縣尉,頓時來了精神。

裴渠將她的變化看在眼裡,在她身後溫聲問道:「這兩日很著急?」

「嗯。」

凡事關心則亂,機敏如南山也不例外。裴渠能想象她如無頭蒼蠅般亂竄的模樣,有些可憐她,還有一些悵然。

她覺得困難時,並沒有與他知會一聲,也想不到要他幫忙。

所以他只好自己站到她面前,讓她知道可以求助他。

但南山這時已是自顧自鉚足了勁,神思都格外敏銳起來,眼看著又要將他這位師傅丟到一邊去了。她忽然扭過頭來看一眼裴渠:「老師你的書狀寫得很漂亮。」

果然是飽受讚譽的文采和字,連吝嗇的徒弟也捨得特意誇一誇。

「舉手之勞。」嘴上雖是這樣的謙虛和淡然,但老師心裡此時卻是格外地高興。

三人在等待時,南山又道:「『獄官令』中寫減老小疾不合拷訊,鳳娘在不合拷訊之列,要他們敢動鳳娘,我便級級上訴告那個狗官!」

「級級上訴太慢,且京兆府未必受理,為何不直接去御史台?那裡可越訴。」

一聽到御史台,南山眸光便略黯了黯。

她想的是——這件事與裴良春有直接關係,不好與裴渠說;再者,沈鳳閣冷冰冰地直接拒絕了她的請求,她如何能再去御史台?

「不去御史台也無妨。」裴渠說,「若他們已經拷問過,我們今日便可將鳳娘帶走。」

南山緊了緊眉頭。

裴渠又接著道:「拷滿不承,可取保放之。按律是拷問三次后概不認罪,便可取保。但此案甚小,且證據並不充分,不需按照三次的標準。若動用過刑罰卻未得招認,完全可以取保放人。」他特意強調,「這是小案子,不要太擔心,當務之急是將鳳娘帶回去,免得在囚所受了欺負。」

他三言兩語釐清了重點,將背後那些陰謀算計與角力全部撇去,遞到南山面前的,只有這樣一樁簡單的「偷盜誣陷案」。

南山忽然覺得他簡單,卻又不簡單。

當下朝局,是羅織不絕下人人自危的狀態。冤案不少,錯案也多,那條條律例好像已無人再翻,已無人再參照。所以南山遇到這件事時,驚慌失措,好像無人能來證清白,只能用非正常的途徑去解決問題。

但裴渠卻是將她拖回正途,告訴她律例還在,公道還在,正理還在。

這想法簡單得在當下看來甚至有些太過理想,但南山願意信他一回。

她扭頭看著裴渠不知不覺竟走了神,裴渠不知她腦子裡在想些什麼,終於鼓足勇氣抬起手來,輕輕扶住她一直往後扭著的腦袋,慢慢將其轉回去,淡淡地說:「不要這樣看著為師。」

裴渠扶她腦袋時十分小心,只用指腹輕輕貼按住她的頭髮和額頭,稍稍施壓,並沒有太用力。

僅這少得可憐的接觸,卻讓南山不自覺地微微縮了肩頭。她略覺頭皮發麻,直到裴渠鬆開手,她抱怨似的嘀咕一句:「看都不許看。」

「允許看,只你方才那樣的看法,有些嚇人。」裴渠說完便轉頭去看鄰居娘子,將這個重要證人忘在一旁似乎不是什麼好事,於是他走過去,同鄰居娘子又交代了一些事。

大娘頻頻點頭,末了小聲道:「奴雖不知郎君是哪家府上的,但看著也該是富貴人家。南媒官家雖清貧了些,但人卻是很難得的,郎君若是……」

她聲音越說越小,但話不管怎麼說都只是想撮合一樁好事。在鄰居娘子看來,裴渠對南山這般上心,南山又好像隱隱有些意思,那便不該錯過機會,要好好把握才是嘛!可她完全不知道這兩人各揣心思,這心思中或許存了一些她所能想象到的粉紅部分,但更多的卻是她不能探知的秘密。

沈鳳閣很久沒有給南山吃飯,南山現在看起來像條餓壞的小狗,又因為病了,眼睛看起來比平常更大更可怕。她轉過頭看看裴渠,裴渠分給了她一塊雲乳餳。

他有點小氣地說:「省著些吃,為師只剩了兩塊。」

南山將那雲乳餳看了看,心想吃這樣貴的餳,對於她來說真的是很浪費。她忽然有一點點難過,這難過情緒還沒完全漫上來,吏卒便跑了出來:「杜少府令告人及證人進去。」

因遞的是申冤書狀,加上杜縣尉並不能在縣令缺席的情況下開堂審理,故只令告人進去了解核實案情,以做出決斷。

師生二人及鄰居娘子一起到了公房,杜縣尉問明詳情,又召獄卒來問,兩邊核實后確定自己的上官魏縣令是個給人潑污水的混蛋狗官,遂正氣十足毫不留情地說道:「魏明府罔顧律例,這案有如此冤情竟放縱獄卒施以重刑,實在可惡!」

裴渠又道:「昨日裴某來過一趟,想要取保疑犯,但魏明府卻各般搪塞不肯。裴某想懇請杜少府依律取保放人,只是不知杜少府能否做這個主。」

你上官不肯的事,你肯依律做嗎?

杜縣尉立刻道:「如此小案,施重刑已有徇私濫用之嫌,不肯取保放人,更是滑稽可笑,請隨某來辦理手續。」

裴渠好像摸透了杜縣尉的脾氣,順順利利辦妥了事情,令南山略感驚訝。她一向以為自己在人事上已十分洞明,但萬沒有想到,看著複雜的事情能以這樣正面直接的手段去解決。

或許只是運氣好。若今日遇到的當值縣尉並非杜融,事情還會這樣順利嗎?

南山只知裴渠運氣好、杜縣尉為人正直,卻不知這其中隔了多少層的人脈與壓力。

此時的魏縣令並不是在享受他悠閑的旬假,而是被金吾衛帶走,正在接受著御史台當值供奉的審問。

當然南山是管不了那麼多的,她抱著從囚所出來的鳳娘,眼淚忍了又忍,一句話也沒有說。世上分別後的重逢很多,對於南山來說,這重逢卻是超乎尋常地珍貴,儘管鳳娘與她並無血親關係,但如今已是她的至親。

裴渠在一旁看著亦沒有說一句話。他好像明白這其中一切原委,也能體諒南山心中的難過。

將鳳娘送回家,又請了郎中過來看過。南山蹲在寢床旁邊給鳳娘上藥。鳳娘的手指、脊背傷痕纍纍,看得她幾乎要落淚,南山最後收拾好藥瓶,放好寢帳出來。

裴渠站在屋外等她,一看她發紅的眼睛,不想說什麼安慰的話加重她的負面情緒,於是正了語氣同她說道:「據我所知,御史台官會對魏縣令進行彈劾,鳳娘屆時可能要作為證人出面,請你轉告她。」

他提到御史台,南山便迅速理了理自己的思路。一路上她已想明白了不少,也不覺得魏縣令被彈劾奇怪。

魏縣令官品比裴良春還要高,按說不該受一介台官擺布,結合那晚上她聽到的對話內容,她認定魏縣令必有把柄在裴良春手裡,所以不得已當其走狗。而此事一旦暴露,御史台藉此彈劾魏縣令,裴良春也一定有本事將自己洗脫得乾乾淨淨。

棄卒保車,是官場中常用之法,裴良春也一定深諳此道。

念至此,南山並沒有覺得輕鬆。只要車還在,丟個卒子對於裴良春來說根本不礙事。如果他仍舊懷疑,那自然會有新招。南山自己倒是不怕的,她下意識偏頭看看房內,想要做出決定,卻還是捨不得。

鳳娘無依無靠,只有她了。

正在她走神之際,裴渠忽然抬起手,用手背貼了她的額頭道:「還是很燙,家裡有葯嗎?」

南山點點頭,見他手還不鬆開,抬起手將他頑固的爪子挪開,轉過身說:「我去煎藥。」

「我幫你煎。」

「老師會嗎?」

「不信便不給你煎了。」

南山就地坐了下來,指指廚舍的方向:「葯在紗櫥旁邊的柜子里,請老師幫忙抓一副治風寒發熱的方子。」

裴渠越過她直接去了廚舍,打開柜子,裡面竟全是密密麻麻的格子,分別放了各種紙包、各種葯,底下又是一排藥瓶,這簡直是個葯櫃。

底下竟還有密密麻麻一本經方,這丫頭是想自學成郎中嗎?

他按方子抓了葯,煮了一鍋子。南山坐在外面都快要睡著,裴渠悄無聲息地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看著面前狹小的庭院走神。

南山迷迷糊糊已是歪了腦袋,腦袋都快要磕到他肩膀上,可這機靈鬼腦袋剛沾到他衣服,便又猛地坐正,仍舊閉著眼,將腦袋歪到另一邊去,繼續睡。

裴渠本沒有管,又過了許久,他實在看不下去,便伸了手過去,要將她的腦袋擺正,可這時候南山又猛地坐正,大夢初醒一般晃了晃腦袋,看到裴渠橫在眼前的一隻胳膊,扭頭看他一眼:「老師要做什麼?」

裴渠收回手:「葯已沸了兩回,再不喝要煎老了。」

南山霍地站起來,也不管她一把年紀反應遲鈍的老師,徑直就奔去了廚舍。她利索地將葯倒出來,又不怕燙地將葯碗端出去,想回房喝,可見她那老師竟還坐在走廊里,就索性就將葯碗放在地上,盤腿坐下來喝。

裴渠碰了碰碗沿,覺得那碗很燙。她又不是皮糙肉厚的,難道不覺得燙嗎?南山猜到他在想什麼一般,忙道:「我除了吃不出味道其他都是正常的,這個是很燙,但還不到燙破皮的程度我能忍得住。」

裴渠隨口就問了下去:「手往油鍋里伸過嗎?」

南山感覺到他又要來套自己的話了。觀白說的對,臭小子賊精怪,總想設套讓人往裡鑽!

南山說:「學生又不是偷盜出身,為甚要往油鍋里伸手?老師問話這麼怪做什麼?」

裴渠淡淡地「嗯」了一聲,看她將葯碗捧起來吹涼。

他又問:「家裡為何要備那麼多葯?」

南山餘光迅速掠了他一眼:「有一陣子覺得活著沒有趣味,想若能治好吃不出味道的毛病就好了,遂翻了許多醫書,弄了很多葯回來琢磨。但試過了都沒什麼用處,索性就算了。」

她說得坦坦蕩蕩,裴渠簡直不知要如何接話。

她最終像喝一碗白水一樣喝完了葯,抬起指頭輕抹了一下唇角,鼓起腮幫子自言自語:「我覺得嘴裡熱熱的。」

只剩下冷熱的感受,單調得有點孤獨。

但南山臉上是瞧不出悲喜的,她似乎又恢復了先前的精氣神,又能上躥下跳像個小妖怪。

裴渠將最後一塊雲乳餳遞給她。

南山想了想說:「不用了,給學生也是浪費,老師吃了吧,我不到迫不得已不會搶老師的口糧。」

裴渠於是將雲乳餳又收了回去。

他起了身,南山善解人意地打發他走:「老師若有事趕快去忙罷。」

裴渠「嗯」了一聲,理了理衣裳便往外走,走了幾步又突然轉回頭來看她一眼,不忘叮囑道:「你要記得睡覺。」

南山隱約想起昨晚上隔著門沈鳳閣也這樣跟她說——「你好好睡覺。」

都是讓人睡覺,好像又有不同。

而裴渠自然不會知道學生心中生出來的對比,萬分純真地去牽了馬走了。

他回到萬年縣廨,去拴馬時看到了一匹很眼熟的馬。

他問當值吏卒:「有誰來了嗎?」

「哦,是趙御史。」吏卒指指那匹正在吃草料的馬,「那馬便是趙御史的。」

裴渠點頭示意知道了,拴好馬便往公房去。此時天將暗,公房裡已點了燈。裴渠本是想趁街鼓響之前過來與裴光本說一聲鳳娘及南山的事,可身為「伯樂」的裴光本這時卻在公衙內寒酸地招待他的「千里馬」吃飯。

他發現的千里馬,自然就是趙御史。

裴渠正要敲門時,趙御史正隱晦地表達自己此次彈劾魏縣令一事得罪了許多人,而絲毫不說他之所以敢彈劾是因為身後撐腰的人——沈鳳閣。

裴渠收回了要敲門的手。

萬年公房內,趙御史正與他曾經的伯樂愉快地談著天。

裴光本雖也算個精明的老頭子,可面對「正直善良」的趙御史也不知怎麼就昏了頭。昏頭的程度,大概堪比曹侍郎面對徐妙文。

裴渠在公房外聽了一會兒,當值吏卒好奇地看他一眼,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便從內廊走了出去。

「趙御史常來?」

吏卒老實回道:「旬休時常來,明府待趙御史很親,簡直當兒子一樣……」

老年人實在無聊找個精神寄託也算不了什麼,但他叔公當真了解這位趙御史嗎?或許早年間,趙御史剛中進士,還意氣風發、純真無邪,可眼下在御史台那缸渾水裡攪了這麼長時間,其心恐怕也是難辨。

在宦海浮沉多年的裴光本不應該猜不到這一層,難道只是老頭裝糊塗嗎?

「人世已經很險惡了,總要留點自以為是的美好幻想嘛!」這是觀白曾對他說過的話,「你若覺得旁人沒有惡意,也去善待別人,可能別人原本舉著刀,這時候就不好意思殺你了啊。唉,嘿嘿,我還真的是有點天真得可愛呢,我大概會第一個被捅死吧。」

觀白的處事邏輯好像永遠只能聽前面半句。

裴渠打住思路,又問:「趙御史每回都很晚才走嗎?」好像御史台的人都習慣無視夜禁。

吏卒搖搖頭:「不一定,也有吃完飯就走的時候。」

這時街鼓已響起來,裴渠回頭看了一眼,吏卒又道:「裴少府今日要回去嗎?還是在公房值宿?若在公房值宿,卑職便去燒水了。」

「請讓我在這兒再待一會兒。」

這時的台獄里幽燈閃閃,一位小獄卒因為不小心弄翻了一份飯食而憂心忡忡。這份飯食是為長孫濟而備,飯菜湯一應俱全,拿來時還是熱的,可見上面是厚待長孫濟的。

可他將這份飯給弄翻在了地上,真是要愁死人。在台獄當差,與其他囚所又不大一樣,這裡來來去去全是官家人,誰也不知哪個會徹底失勢哪個會東山再起,所以即便他們當下被囚困,也得一個個小心伺候著。

他正愁眉不展時,刑訊室的門已是開了。裴良春從裡面走出來,從獄卒身邊走過,瞥見地上撒了的飯菜,語氣寡涼地吩咐了一句:「撿起來裝好送去讓他吃完,免得他餓得說不出話。」

小獄卒聽得這話簡直心驚肉跳,他來這裡當差沒有很長時間,卻也聞得裴御史威名,今日被他親自使喚,竟覺得脊背發冷。

他趕緊蹲下撿飯菜,裴良春用餘光淡掃了一眼,繞過他徑直往前去。台獄各個牢房之間有厚牆相隔,不像尋常囚所那樣便於交流。他似是在巡查牢房,但行至盡頭,卻在一間牢房外停了下來。

此間牢中,不是旁人,正是今日金吾衛拘捕而來的魏縣令。

魏縣令此時披頭散髮,看著有些狼狽。他從小窗瞥見了裴良春,竟是立刻撲了過來,貼著那小窗壓低聲音道:「趙御史彈劾我,且證據那般充分,他為何會突然肯得罪你?」

裴良春輕抬了抬唇角,趙御史肯得罪他,大概是得了某人授意,是要藉此機會給他點教訓嘗嘗。

可他斜睨一眼魏縣令:「得罪我?趙御史彈劾的是你,與我又有何干係?」

魏縣令沒想到他翻臉不認人這樣快,皺了眉頭低斥道:「此事正是裴御史所指使,你不怕我將你抖出來嗎?」

裴良春看多了這種嘴臉,對這樣的威脅早已視若無睹。他輕描淡寫道:「我指使?聽聞今日馮供奉審你時,連長安縣的吏卒都願意出來作證說是你授意胡商故意栽贓給盲眼婦人。連指證自己上官都這樣乾脆,可見那些人真是鐵了心不想讓你回去。你平日里做事有多麼不得人心,如此窺一眼便知。我只能送魏明府一句『活該』,你覺得呢?」

魏縣令氣得握拳,狠狠道:「若我死你也別想好過!」

裴良春無謂笑了笑,聲音低得像風:「你若不想承認,便想一想御史台審案的本事。我有多少手段,馮供奉就有多少手段,你應當略知一二。眼下還沒有問不出的口供,我認為你沒有本事成為第一個反例。何況——」他的語氣更緩和了一些,「你拉我下水也無妨,如果你想讓你那些罪不可赦的秘密被翻出來的話。」

他一提起這,魏縣令魚死網破的氣焰立刻消了一半。

裴良春已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遂接著道:「這件案子的最好結果是杖責,最壞結果是左遷。但若牽扯進其他的事,比如你的那些小秘密,恐怕最好的結果便是流放,至於最壞的,你猜?」

魏縣令氣焰已消得只剩一成。

裴良春對著微弱燭火,抬起手端詳了一下套在手指上的一個細細碧玉戒,這才轉過臉問道:「所以你是打算暫時失勢呢,還是為了內心一點陰暗的想法,被流放至死呢?」

他像一條致命的毒蛇,魏縣令已徹底失了言語。

裴良春心中十分有度,依照魏縣令的秉性,他自然會選擇前一條路。

毒蛇心滿意足地整了整袖口,漫不經心地瞟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轉過身,悄無聲息地折了回去。

旬休過後,天氣好轉,各衙門又回到了「熱熱熱」、「忙忙忙」、「煩煩煩」的夏天狀態。

南山因身體不好,又要照顧鳳娘,告了好幾日假,不去官媒衙門,也不去跟著老師巡街。但她人雖未到,卻十分盡職盡責地在家畫了萬年縣各里坊譜,圖竟細緻到連一座半丈寬的小橋也畫上去。

漫長的夏日,圖好像也是畫不完的。有節奏的蟬鳴聲像催魂曲子一般,聽得人腦子都暈。鄰居娘子送來了新鮮的梅子,南山道了謝,拈了一隻塞進嘴裡,覺著爽快了一些,又低頭繼續畫。

鳳娘的聲音從屋裡傳來,她道:「你不用在家看著我,知道你有許多事要做,快去忙罷。」

南山回:「不忙不忙。」

「你不是說不忙便窮,將來只好吃減價的太倉米了嗎?」

「這陣子不著急,我還有餘糧。」南山邊說邊按住尺子繼續畫。

這邊鳳娘絮絮叨叨趕不走她,那邊沒過多一會兒,門就「咚咚咚」被人敲響。南山抬頭一瞧,擱了筆跑出去,開了門一看竟是官媒衙門的一個九品媒崔媒官。

崔媒官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哎呀,你看起來也好得差不多了嘛,幹什麼躲在家裡不出門?我都快忙得上火啦——」她指指自己破掉的嘴角,「吃什麼都疼!」

「我——我告了假的。」南山辯駁道。

「哪管你這個,有口氣就得跟我走。」

「咦?」

「來了個特別難伺候的,偏要挑自己看著順眼的媒官說親,姚媒官讓我將你也帶過去。」崔媒官長得高大壯實,她說著就將南山揪走,不給她任何反抗的機會。

南山當然不好在同僚面前施展她不尋常的「功夫」,便只好朝鄰居娘子嚷了一句:「某去衙門了,大娘替某照看下鳳娘,多謝啦!」

鄰居娘子應了聲,南山這才費力地掰開崔媒官的手,跟在她後面往衙門去。

她不知道這時候衙門裡聚了一眾人,出去跑媒說親的幾乎全折了回來,就為了看稀奇事。

稀奇事的主角是兩京最有名的老處男,哦不,曠男沈台主。

沈台主親自到了官媒衙門,請人說媒,實在是稀罕得不能再稀罕之事。大家還以為他要刮掉頭髮當和尚哩!

又有媒官暗地裡嘀咕:「哎呀,那皮囊刮掉了頭髮太可惜啦,雖然光頭也應該很好看啦。」「沈台主喜歡的不是男人嗎?」「太愁人啦,誰家娘子可以說給台主呢?」「說給台主不大負責任罷,如果台主是天閹。」云云。

雖然議論最後都以「呸呸呸,你們可以議論台主嗎?你們不知道他是誰嗎?想死得很好看是嗎?」順利結束,但各位媒官卻已經是摩拳擦掌、熱血沸騰了。

南山被崔媒官拎到衙門時還愣了愣,她從來不知道原來長安縣官媒衙門可以容納這麼多人。咦?那位娘子你不是媒官罷,你為什麼站在這裡……

南山將腦袋探進去,想要看個究竟時,忽有個聲音響起來:「南媒官,你過來。」

三品媒姚媒官的聲音啊,南山聞聲,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擠了進去。

可她剛擠進去,便被一隻手揪了過去。

姚媒官像個鋪子掌柜一樣吆喝她手下的媒官,揪了南山與坐在高足案后的沈鳳閣道:「台主看看這個!」

沈鳳閣看看南山,南山看看他,陡然想起迷迷糊糊中聽到沈鳳閣說過的一句「正大光明地見面」,不由一愣,耳朵登時豎了起來。

沈鳳閣單手支頤,神態慵懶,竟有幾分沒見過的嫵媚。

呸呸呸,那張萬年不變的臉上忽然有了小表情真是可怕至極!

沈鳳閣略眯了眯眼,盯著南山看了好久,說道:「這個人很久之前與我說過媒,就她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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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婚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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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保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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