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軟肋
第8章軟肋
五月的天已是很熱,一場陣雨根本澆不透這火氣。驟雨暫歇,天色鴉青,烏沉沉一片,好像還有大批雨水將至。受了潮的街鼓已悶悶敲到了最後一聲,南山渾身濕淋淋地站在屋門口,聽隔壁娘子將事情慢慢說來。
她神色凝重,隔壁娘子嘆一口氣:「衙門也真是太亂來了,鳳娘那樣的人又怎會偷拿東西?」
原來是白日里鳳娘與鄰居大娘一道去西市,沒逛多久,便有小吏上來擋了去路,竟是從鳳娘小簍子里搜出一支金簪子。有個胡商在一旁嚷嚷說這簪子是他的,是鳳娘方才在西市鋪子偷拿了他的簪子。
鳳娘反駁說自己眼睛瞧不見,如何偷拿東西,那胡商便一口咬死鳳娘是在裝瞎。如此一鬧,吏卒便將鳳娘帶了回去慢慢審,到這時辰也沒有放回來。
南山這時面色極差,隔壁大娘又嘆口氣:「不知道明日鳳娘能不能放回來……她看不見,一個人,膽子又小,這會兒在牢里可怎麼過啊。」
若只是單純的誣陷偷拿或許並不難解決,但從隔壁娘子的描述中看,事情並不會這樣簡單。那胡商誣陷誰不好偏要誣陷一個眼盲之人,何況縣廨的人也不可能這般不明事理,怎麼看都像是有人在故意算計。
南山站在濛濛細雨中蹙眉思索,心全都擰到了一起,手被韁繩勒得緊緊的也不覺得疼,身後的馬忽地用腦袋蹭了蹭她。南山陡然回過神,那娘子也說:「眼下再著急恐怕也無甚辦法,只好等明日街鼓響起來再說了。」
鼓聲落盡后的長安各坊彷彿都睡了過去,剛停了一會兒的雨這會兒又漸漸下大,南山別了隔壁娘子,牽馬回了家。
堂屋一絲煙火氣也沒有,四下冷清清,一道閃電將屋中照亮,一聲驚雷彷彿讓屋子都震了一震。
她顧不得太多,回屋迅速換了一身窄袖衣裳,將襆頭緊緊纏好,套上蓑衣就悄悄出去了。
此時的長安縣廨內,縣令正托腮苦想著。到這個點還留在公衙處理公務,不是這位縣令有多勤政愛民,而是他正在煩惱地等人。
有人指名道姓讓他逮個人,他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做了,他便是誣陷無辜平民;可若不做,他又有把柄落在人家手裡,不聽話就要被人活活弄死。
罷了,反正臨時拘留也算不得什麼大事,等過了今晚將人放出去就好了,可那人說要來審問疑犯,怎麼還不來?
縣令將眉毛皺成了八字,忽聽得吏卒在外道:「來啦,來啦!」
縣令聞聲霍地起身迎客,而此時南山卻已是到了長安獄外。夜禁擋不住她,何況還是在這樣一個連武侯都懶得出來巡街的雨夜。
獄門兩側雕印的狴犴頭看著極駭人,南山並沒有劫獄的打算,於是翻上屋頂靜靜候著。
沒過多時,她便見到有人從縣廨拐出來,從公服上她能辨出其中一人正是長安縣令魏明府。吏卒替魏明府打著傘,而他身邊那個自己撐傘遮了頭的,穿的是一身常服,很難分辨是個什麼人。
南山覺得他的身形和走路姿態有些眼熟,眯了眯眼使勁瞧,瞥見了他腰間一塊玉佩,陡然認出了對方——竟是裴良春!
她心驀地一沉,不祥的預感驟然襲來,不過片刻之間,裴良春便跟著魏明府進去了。
長安獄外面只有兩個獄卒,可裡面的獄卒卻很多,想要進去一探究竟幾乎不可能。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裴良春進去,又回想起那日在裴府,裴良春那般語氣不善地說她與朝歌相像,便約莫猜到了幾分原委。
裴良春想要求證她的身份,最簡單直接的方法便是從她身邊最親近的人入手,而鳳娘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裴良春進到獄中並沒有繼續往前,而是十分自然地轉過身往刑訊室去,可見他已是長安獄的熟客。有多少羅織誣陷靠的是嚴訊逼問,只有審訊者自己知道。
鳳娘已被帶去了刑訊室,手腳皆被困住,卻沒有皮肉傷。裴良春將她打量一番,也沒有兜圈繞彎,徑直問道:「你是誰的乳母?」
鳳娘四下瞧不見,只聽得陌生的毫無善意的男聲傳來,嚇得微微縮起肩迴避問題:「奴未偷拿金簪,奴是真的眼盲,見都未見過那人的簪子,又如何能偷拿……」
「你是誰的乳母?」裴良春無視她的迴避,又將問題重複了一遍。
他的聲音聽起來分外有壓迫感,鳳娘仍舊縮著肩:「我家娘子是長安縣的媒官。」
「叫什麼?」
鳳娘如實回:「我家娘子叫南山。」
裴良春面無表情:「你當真是『南山』的乳母嗎?」
鳳娘拚命點頭。
「祖籍哪裡?」
鳳娘回:「河東。」
裴良春唇角似笑非笑,不急不忙反問:「河東?」
鳳娘又拚命點頭。
「不是淮南嗎?」
鳳娘用力搖頭否認。
裴良春眸光瞥了一眼角落裡的刑具,慢悠悠道:「知道『拶指』嗎?」
鳳娘沒有應聲。
裴良春略側過身,看一眼站在一旁的縣令。魏縣令被他看得發毛,趕緊指示獄卒上刑具。
他心想真是倒霉,原本還以為裴御史就過來問問話,沒料還要上刑,如此一來,明日肯定是放不出去了!想他好歹也是京縣縣令,官居五品,卻要受制於區區六品的侍御史!
獄卒很快給鳳娘上了刑具,所謂「拶指」,即用拶子夾手指,疼痛非常,令人求死不能。
鳳娘顯然是怕極了,她這時已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這狗官是要從她口中審出她家娘子的身份呢!鳳娘暗吸一口氣,亦給自己壯了壯膽:不怕!九年前那般風風雨雨都過來了,還怕這些嗎?
裴良春在高足案后坐下,聲音十分平靜:「我再問一遍,你是誰的乳母?」
獄卒已是十分狠心地開始兩邊使力拉繩子,鳳娘皺眉回道:「南——南媒官。」
裴良春又反覆問了幾遍,鳳娘的手都快要變形了,可她卻依舊不鬆口。
深諳刑訊之事的裴良春大概摸清了鳳娘的性子。這婦人看著柔弱,卻並不是好啃的骨頭,要她指認南山並非「南山」,絕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完成的事。
可他並不著急,他有的是時間耗。又上了一輪刑具,裴良春起了身,他剛往外走,魏縣令便連忙跟上來送他離開。
兩人往外走到門口時,魏縣令低首小心道:「裴御史,這人不好留啊。瞎子偷拿一看就是誣陷栽贓,這讓我很難辦啊……」
「誣陷偷拿……」裴良春頗不屑地哼笑一聲,「魏明府,你設計個什麼罪名不好,偏挑中這個?人既然進來了,便沒有隨便放回去的道理,至於辦法,你自己想。我需要她指證那條漏網之魚,你可給我看好她,別讓她死了。」
魏縣令眉毛皺成八字,裴良春這小兔崽子,真是塊天生做酷吏的料子!
他心裡雖這樣想,卻因有把柄在裴良春手上,只能唯唯諾諾、恭恭敬敬送他走。
南山仔細聽了他二人的交談聲,雖然因混著雨聲聽得並不十分真切,但她也聽明白了一二。南山擦了一下額角的雨和汗,動作極輕巧地爬了下來,簡直如同鬼魅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雨夜中。
後半夜的雨下得滂沱,南山趕到萬年縣開化坊東南方向某處宅子時,雨勢才漸漸小起來。一晚上她都在不停地趕路,此時身上已分不清是雨是汗,她正猶豫時,遙遙瞥見了穿蓑衣戴斗笠的巡街武侯,於是也顧不得太多,直接翻牆就進了宅院。
府中亮著的燈籠寥寥,南山全不用走彎路便到了她要去的地方。
這會兒已近五更,不久之後街鼓便要敲響,在那之後,天也會亮起來。而這座宅院的主人,此時房中的燈已經亮起,恐怕已是梳洗完畢,等著去上朝了。
南山窩在庭院里等著,雨水落在頭頂密密疊疊的葉子上,沙沙作響。她整個人將要虛脫,這時那扇門卻開了。衣著紫袍的年輕男子從門內走出來,又將門合上。
他轉過身,竟一眼就看到了黑暗中躲在樹下的南山。
他已許久未見南山。南山今日過來,在意料之外,可他卻一點也不覺得驚訝。他比誰都清楚裴良春做了什麼,自然知道他利用長安縣令逮人的事。
「回去。」他開了口,「我幫不了你。」
南山暗暗握緊了拳,她牙根緊了又緊,心中不知是氣還是怨。
可她仍舊低聲下氣:「求求你,救一救鳳娘罷……」
「裴御史要做想做的事,我素來干涉不了。他這次要查的是你的身份,他需要這個機會往上爬,我沒有辦法阻止。或許我能通過關係幫你遞些葯給鳳娘,讓她走得舒坦些。但那樣對你無益,越是如此,裴御史對你的懷疑只會越深。」他平靜地說完,「必要的犧牲,無可避免。」
那人說完便面無表情地轉過了身,沿著潮濕的走廊往前走。
南山追了上去。
那人忽然頓住步子,語聲沉悶,了無生氣地說:「朝歌,你不要恨我。」
長安城的大雨通常會導致兩件事的發生——街鼓聲悶悶難響,一眾朝臣遲到。
聖上仁慈,並不計較朝臣因為街道泥濘濕滑而遲到一事,於是雨天的朝參總要比往常遲一些。
天色倦懶,遲遲不明,但這時的光宅寺內已是有好些官員在候著。光宅寺西鄰東宮及各官署,是各位朝臣等待朝參開始的地方。佛塔上的銅鈴「叮叮咚咚」,一群睡不著只好早起的老頭子你一言我一句地在進行例常的寒暄往來。
年紀大了睡不了太久,只好以此閑聊打發時光,老頭子們嘀嘀咕咕,角落裡卻坐著兩個例外。
一個是青春逼人的碎嘴子徐妙文,他素來不參與老頭子們猥瑣又無聊的話題,其實只是怕一眾老頭嫌他嘴碎撕他一身粉嫩的皮囊;另一個則是同樣青春但天生冷場的御史台官沈鳳閣。
如果說徐妙文近三十歲官居四品已是不尋常得離奇,那這位不過三十五歲就已服紫佩金魚袋的從三品台官就是雙倍的離奇。
沈鳳閣是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御史台主,據說他是個神算,無所不知,比徐妙文更加禽獸。何況沈台主能文能武,據說飛檐走壁都不在話下,故而也比徐妙文更像妖怪,至於是何方妖怪,便是各有傳說。
沈鳳閣的出身是個謎團,有說他是寒門小戶莫名其妙得勢的,也有說他其實是改名換姓的貴族男,更有甚者說他可能是聖上的私生子。咦?這個似乎不大可信,因為絕大多數人都在心底里認定,當今聖上生不出孩子,更別說私生子了。
不然怎麼連一個子嗣也沒有?身為一國之君,一把年紀竟連個儲君也無,眼看著是要出大問題的。
就算早年真的生出一個上不了檯面的私生子,也不可能將獨苗扔到御史台那種窮山惡水的地方罷?
沈鳳閣沒朋友。他是個古怪的人,自命清高不和朝中任何派系有所牽扯,當然也就沒有任何人情顧慮,糾彈百官全然不必糾結,也不會手下留情。
更離譜的是,傳說三十五歲的沈鳳閣是個,哦,處男。
高貴冷艷的處男沈台主在角落裡坐著,吃著光祿寺準備的茶點,同誰也不說話。徐妙文今日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又裝模作樣地低頭吃東西。
徐妙文憋得很是難受,他眼下分外想將他落魄的密友裴渠捉過來,說一說今早的見聞。
他想得心癢難耐,恨不得趕緊下朝就奔去萬年縣找裴渠,可朝參偏偏一拖再拖還不開始。
沈鳳閣大概是注意到了徐妙文的目光,於是抬頭淡瞥了他一眼,兩人視線恰好撞上,徐妙文趕緊扭過頭,裝模作樣繼續吃茶。
與參加常參的官員們不同,京兆其他衙門大大小小的官員這時早已各就各位開始幹活了。但畢竟是雨天,路上往來之人都少了不少,許多衙門也落得一日清凈,譬如萬年縣縣廨。
裴光本自然是一大早就到,裴渠稍晚,便又被老頭子教訓了一頓。今日天氣不好,加上明日又逢旬假,縣廨內的工作積極性很差,態度也都很鬆懈。在同僚們都掰著手指頭等假時,裴渠卻還是要風雨無阻地出去巡街。
那邊紫宸殿的常參,百官正議論著長孫濟的案子;而裴渠站在縣廨門口,打了把傘在等他的寶貝學生。
可他的寶貝學生此時卻遲遲不來,讓他有了隱隱擔憂。
他這時寧願南山是因這糟糕的天氣沒有來,而不是其他緣故。他輕皺著眉想到裴良春,這擔憂似又重了一些。
這時裴光本晃悠出來,見他還在門口等著,嚷道:「等什麼呢?快去幹活!」
於是裴渠回去披了蓑衣戴上斗笠,騎馬出了縣廨。
他出了宣陽坊便徑直往西,顯見是要往長安縣去。先是到了長安縣官媒衙門,打聽到南山今日並未來過,又往她家去。
雨霧迷濛,路上行人寥寥,馬蹄踏起來的全是泥水。裴渠騎得飛快,彷彿回到多年前某一日——他因為要提前知會一個重要消息,不敢有半點停頓。
他抵達南山家門口時只見大門從外鎖了,顯然家中是沒有人的。但他仍是下馬喊了喊門,這時隔壁的娘子聞聲跑了出來,一眼便認出了裴渠,道:「郎君可是來找南娘子?今日一早奴便未見到她,也不知她是何時出去的。」
裴渠側過身來聽她詳細說完昨日鳳娘被拘一事,心中便有了數。隔壁娘子又道:「南娘子昨日淋成那個模樣,也不知會不會病,她家只她一人撐著,實在是很辛苦。」
藉此機會,裴渠又打聽了一些事,譬如南山一家是何時搬到這裡等。隔壁娘子頗實誠地回了話,裴渠這才知道南山搬到此地,也並沒有多久。
隔壁娘子又請求道:「郎君你可一定要將鳳娘救出來啊!」
裴渠點點頭,卻又道:「屆時若需大娘幫忙,不知大娘可肯?」
「南娘子平日里對鄰里那般好,況且鳳娘被拘時奴家也在場,若要幫忙,奴家一定會去的。」
天色總也亮不起來,裴渠回到宣陽萬年縣廨時已有人候著他。那人是大理寺小吏,說是徐少卿有要事請裴渠去一趟大理寺。
大理寺在皇城內,離宣陽坊並不太遠。裴渠過了朱雀門,沿承天門街走到司農寺往西朝順義門一直走,便到了大理寺。
這時正值會食,一眾官員正在公房內吃飯,徐妙文自然也不例外。他聽得小吏來報,便讓公廚再送份飯來。
徐妙文有重大發現要說與裴渠聽,連密友的午飯都貼心地準備了。
裴渠進了徐妙文的公房,只見他左看看右看看,鬼鬼祟祟地審視完畢,將窗帘子都放下,這才坐回原處同裴渠道:「你猜我今早見到了誰?!」
「南山。」
「呀!你為何知道?你跟在我後面嗎?」
裴渠卻神情嚴肅:「繼續說。」
徐妙文想賣的關子沒賣成,覺得有些無趣,但這並不影響他分享大發現的心情:「我出門時街鼓都還沒響,坊門自不會開啊,可那丫頭竟出現在我們坊中,你說怪不怪?」
「怪。」
「這也就罷了,關鍵是我瞧見她那會兒,她正與一個人在一塊兒。那人撐了把傘,在門口等著上車,與她說了會兒話,關係似乎不同尋常。而那個人——」他剎住話頭,如願以償地賣了關子。
裴渠下意識地輕蹙了蹙眉。
徐妙文滿意地揭開了謎底:「正是御史台的那個老曠男沈鳳閣。」
裴渠知道他,三十幾歲便穿上紫袍的,朝中也只這一位。
徐妙文哼道:「你那位徒兒當真好本事,真是不得不令人懷疑。與觀白有牽扯也就罷了,可她竟然能大早上地出現在沈鳳閣家門口,實在太過稱奇。沈鳳閣可是——」
裴渠目前並不關心這些,於是打斷他:「沈台主走了之後呢?」
「我哪裡知道?我的車若在那兒停太久會被懷疑的。」
南山天未亮出現在沈鳳閣家,其中似乎藏了太多內情,但裴渠幾乎能肯定這孩子昨日一定奔波了一整晚。
「要我說,那丫頭出了什麼事嗎?那渾身濕淋淋的落魄模樣實在是不常見,雖然我看得心裡很是舒暢。」
裴渠想了想,還是將鳳娘被栽贓一事如實告訴了徐妙文。徐妙文一翻白眼:「你懷疑這件事是裴御史做的?這個可能性很大,且若是這樣,你徒兒去找沈鳳閣便能說得通。不過我還是很納悶,她區區一介媒官為何會認得沈鳳閣?以及——」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裴渠,「裴御史為何要這樣做?他是在懷疑你那徒兒的身份嗎?啊,我更有興趣了呢。」
裴渠起了身,徐妙文抬頭看他一眼:「你要往哪裡去?」
「申冤。」
「喂,你不要亂來啊,搞不好會被你那黑心兄長倒打一耙的!」
「我明白。」
裴渠連午飯也未吃便匆匆離開了大理寺,而這時的南山卻在昏睡。
淋了一夜的雨,又太過勞累,再健康強壯的身體也會垮掉。沈鳳閣走後,立即有功夫超群的護院強行將她架回了客舍。她體力幾乎耗盡根本打不過,隨後又有嬤嬤給她餵了不少安神葯和驅寒湯,逼著她換了身乾淨衣裳,將她丟回了客舍關著。
臨近傍晚,外面走廊的燈籠皆已點起,嬤嬤對剛回府的沈鳳閣道:「娘子已是安頓好了,這一覺恐是要睡很久的。」
沈鳳閣公服未換,眉眼裡冷冰冰的沒有一絲人情味。
嬤嬤退下后他涼涼地看了一眼客舍的門,卻聽得裡面有人喊道:「請讓我出去。」
他知道她不會睡那麼久,但他也並不打算將她放出來。
「你太魯莽了。」沈鳳閣隔著門指責她不該來這裡,言語也是如他的臉一樣寡冷無情,「眼下不僅裴御史盯上了你,今早從門口路過的徐少卿,恐怕對你的懷疑也多了不少。」
「鳳娘還在長安獄里……」
「會有人替你著急的。」
沈鳳閣深諳南山脾性。他清楚鳳娘於她已是不可分離的親人,眼下親人因她而受盡折磨,她自然不會好受。於是固執如她,也定會不顧一切要將鳳娘救出來。
她雖在為人處世上還算有點小聰明,但一旦被戳中軟肋,她便成了無頭蒼蠅,只會四處亂撞。沈鳳閣自然是擔心她這固執會引火燒身,反而引來更大的麻煩。
南山身份一旦暴露對她而言絕非好事,對他沈鳳閣更是毫無益處。若裴良春由此得知南山與自己有所牽扯,那必然是給裴良春更大的把柄。
如今御史台看著似乎上下安諧各司其職,但內里權勢鬥爭也絲毫不少。整日里嘻嘻哈哈不幹正事的曹中丞將裴良春提上來,本就是要將貪慾無限的裴良春馴養成吃人的黑心妖怪。
如今裴良春已被養得很是囂張,成了御史台中一顆非常得力的棋子,時時張著血盆大口,好像隨時會衝上來咬一口。沈鳳閣並不想被這樣一隻走狗咬到,自然不會留任何破綻給裴良春。
沈鳳閣在客舍門口站了一會兒,完全不理會南山在門後面嘀嘀咕咕的請求,只留了一句「你好好睡覺」便棄她而去。
他說有人會替南山操心一點也不假,之所以這般篤定,是因為知道裴渠今日冒雨去了一趟大理寺,而裴渠與徐妙文的談話內容,也自然有人告訴他。
裴渠要為這件事出頭,這是個危險信號,意味著裴渠對南山已有了超乎尋常的關心。至於原因,難道是裴渠已猜到了南山的身份?沈鳳閣眉眼依舊冷冰冰,他從來都風平浪靜的臉上幾乎不會有旁的小表情。
天色越發暗,淅淅瀝瀝的雨還在下。屋內的南山四下看看,發覺自己根本沒有逃出去的可能。沈鳳閣實在太了解她的本事,安排的客舍連個可以逃脫的窗戶都沒有,實在歹毒非常。
南山睡一覺醒來已平靜許多,她這會兒發著燒,盤腿坐在門口對著一扇門整理思路,可怎樣想都覺得腦中只剩了一團糨糊。她上身往前傾,額頭抵靠在門上,無端想起很多莫名其妙的往事,她想抬手揉一揉臉,可沒什麼力氣,也就作罷。
外面的雨沒有停的意思,坊間道路變得十分泥濘,有馬車狂奔而過,濺起一片泥水。
走在街上的萬年縣當差吏卒啐了一口唾沫,罵了一句跑這麼快要死啊,隨後收了傘匆匆回到縣廨,看看公房窗子里漏出來的燈光,又瞥一眼當值同僚,問道:「咦?今日裴明府還沒走?」
「裴明府與裴少府杠上啦。」
「杠上不走了?杠什麼呢?」
「誰知道?裴明府看裴少府不順眼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啦。」
裴渠這時正坐在公房內與裴光本對峙。裴光本只聽他說了一句「叔公上回說御史台有人是真的嗎?」就讓他閉了嘴。
「我的人脈你不要亂打主意,我不會借給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用的。」哼,臭小子。
「那晚輩請教叔公,若有人犯偷盜之罪,要如何審理?」
裴光本瞄瞄他,心道這臭小子在挖什麼坑給他跳呢?故意的罷?
他答:「自要有被盜者書狀呈上,受理后再由吏卒前去將疑犯追捕到案,兩造當庭對質,以物證、人證、口供為據來判。」
「那若是既無書狀,又無兩造當庭對質呢?」
「若事發突然,書狀也不是不可以後補,無兩造當庭對質卻有些不合常理。不過雖這樣規定,各衙門操作上定有差異,但若被御史台揪到……」裴光本老奸巨猾地頓了頓,「至少要笞三十吧。」
「那麼,若在這基礎上,主審官挾情遷法,枉用刑罰呢?」
裴光本眸光微亮了亮:「噢,若查實,起碼杖一百。」他上身前傾,靠近裴渠,「快說,是不是長安縣那個姓魏的臭小子最近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我看他不爽很久了,要能抓住他把柄最好。」
裴光本與長安縣縣令之間的恩怨由來已久,這時能伺機報復自然再好不過。可他沒注意到自己就這樣被裴渠勾上了船,竟開始興緻勃勃地摩拳擦掌了。
裴渠依舊原地端坐,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反倒將裴光本急死:「快告訴我那小子怎麼徇私了?」
裴渠見他已經入了坑,這才不急不忙道:「我學生的乳母昨日在西市上以偷盜罪名被拘走,直至今日下午也未放出來。昨晚長安魏明府更是對其用了刑。我那學生乳母乃眼盲之人,試問眼盲之人如何偷盜?魏明府不問青紅皂白,不容申辯便動用重刑,其心難辨,實在不知在盤算著什麼主意。」
「都屬實?」
「學生都已探聽過了,屬實。」
「姓魏的小子沒必要和一介乳母過不去呀,難道是收了好處?等等——」裴光本挑眉,「你學生?」
「正是。」裴渠抬頭看已經站起來的裴光本,「我的學生南山。」
裴光本瞬時反應過來,嚷道:「這個姓魏的臭小子!竟敢動——」他倏地閉了嘴,又問裴渠,「南山人呢?」
「下落不明。」
裴光本素來當南山是自家孩子,聽到這話還了得,想也沒多想便道:「我要讓趙御史彈劾死那個臭小子!」
「趙御史又非叔公手裡的劍,能指哪裡就擊哪裡嗎?」
「有什麼不肯?他當年進京沒錢考試,可是我給的錢!」裴光本炫耀過自己曾是了不起的伯樂,又道,「這事要抓緊時間才行,我今晚便去找他。」
裴渠目的達到,很滿意地起了身:「這時已閉坊,還請叔公給我行個方便。」
他厚著臉皮要了個特許通行,裴光本竟還不忘叮囑他:「快給我將南山找回來,找不回來罰你以後巡街不準騎馬!」
「是。」
裴渠立即出了縣廨,而裴光本卻還在氣頭上,全然沒有深究「魏縣令為何要與南山及南山乳母過不去」這一問題后的隱秘關係。
裴光本如果知道魏縣令這樣做是因為裴良春授意,恐怕也不會輕易去找趙御史幫忙。御史台官的關係錯綜複雜,趙御史會不會因為裴光本的面子而去得罪裴御史,這個很難講。
所以裴渠特意未提這一點。
裴良春這次動作隱蔽迅速,若無人泄密,依趙御史的本事,萬不可能知道這件事背後是裴良春在指使。所以只要裴光本不說,趙御史自然不會知道內情,也一定樂於彈劾一個違紀官員。
眼下裴渠要做的事是將南山找出來。他今日奔走一下午打探長安獄中的消息,這期間沒有得到半點關於南山的消息。
她就像從人間消失了一般,毫無蹤跡。
在偌大的兩京尋一個人很難,他很早之前便體會過。
之前他認為,若想尋的那人還在某處好好活著,即便尋不到也是無妨的;但如今想,既然還很牽挂,就一定要找到。
長安的雨綿延不停,一晚上找下來他身上公服已潮。雨霧迷濛的長安街頭,有一種特殊的潮氣,那潮氣無孔不入,令人覺得渾身都涼。
五更二點,街鼓準時響起時,裴渠在沈宅門口勒住了韁繩。他幾乎去了南山可能去的所有地方,都未能找到她。這地方也許是最後的可能,儘管他與沈鳳閣毫無交情,但他今日想見一見沈鳳閣——以一縣縣尉的名義。
萬年縣高官雲集,他們在衙門中呼風喚雨,回到家中,也不過是萬年治域內一個人。
而對於裴渠的登門造訪,沈鳳閣不歡迎也並不排斥,只是他眼下堂中還有客,所以決意讓裴渠再等一等。
堂中這客不是別人,正是趙御史。趙御史道:「下官知此事並非那般簡單,特意前來問過台主,要如何處置?」
「給他一點教訓吧。」沈鳳閣面無表情地說著。
「可下官如此,便是與裴御史為敵了……」
「身為台官,應以綱紀為重。」沈鳳閣淡淡說著,似乎沒有給出任何指示,卻又分明為趙御史指明了路。
趙御史今日來找沈鳳閣,便是表決心要與台主站在同一邊的。沈鳳閣感謝他的站隊,卻並沒有十分明確給他答覆。
「下官明白。」趙御史應道,「下官告退。」
「從後門走,不要撞見裴渠。」
「下官知道。」
趙御史低頭行了禮,轉過身退了出去。
待他走後,沈鳳閣起了身,走到門外時,候了多時的小侍問:「台主可要召裴少府過來?」
「讓他在外舍再喝一碗驅寒湯罷,天竟然這樣涼。」
小侍應聲連忙走了,沈鳳閣則沿著走廊一路往前,伸手接了廊下落下來的水滴。雨不知何時忽然停了,只有屋頂積水沿廊往下「滴滴答答」地落。
燈籠仍舊亮著,照他一路走到客舍前。他取了鑰匙,將雙扇門拉開,忽有半個身子直直往前倒來,那腦袋磕在他的腳背上,讓他輕輕皺了下眉。
沈鳳閣沒有彎腰,他只略略低頭看了一眼,只見那腦袋緩緩抬起來,腦袋的主人用手揉了揉額頭,睜開了眼。
沈鳳閣仍舊面無表情地說:「你現在可以出去了,以後不要這樣魯莽。」
南山因為發熱而混沌的腦袋這時努力醒了醒,她還未來得及反應太多,便又聽得沈鳳閣道:「我們很快會再見面,正大光明地見面,起來吧。」
(本章完)